他的爱人在每天早晨清醒之后,似乎就开启了一套智能诊断与手术操作系统,精准冷静,这么多年的手术做下来,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突发意外,他也没慌过,即使是自己遇到危险,他似乎也没有过胆怯,说沉着自如也好,自暴自弃也罢,总归是没有这样的时刻。
现在,他再没有了往常醒来要等待一会儿的系统启动时刻,甫一清醒,就立刻睁大了眼,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努力感知外界,像个身处危险,充满警惕的小动物。杨朔看到,立刻凑在他耳边说没事,说检查做完了,说小毛病筋膜炎,说挂上水了,说你太累了再睡会儿。
穆之南这才又阖上眼,立刻又睁开,说:“杨朔我不想住在这儿,我想回家。”
杨朔以为他昏睡不清醒,先答应着说好,挂完水回家。但两瓶水挂完,穆之南又说了一遍:“可以回家了么,我想回家。”
“李主任说,尽量住院观察,咱们就住一天可以么?”
穆之南动了动腿,似乎在证明自己已经没事了:“已经好多了,真的,带我回家好不好?”
杨朔只得说好,借了个轮椅把他扶下床。
推开门,看见杨亚桐和李靖等在走廊上,穆之南眼里的脆弱和倦意一下子就收了起来,对他们笑,说谢谢你们,我没事了,快回去休息吧。
杨亚桐问:“老师是要去骨科病房?”
杨朔答:“不是,我问了李主任,可以回家休息。”
“哦,那我送你们回家吧,我车改造过,有一个电动升降的轮椅位。”杨亚桐说。
他开的是一辆商务车,车门打开之后,有一个很大的空间,他用控制器操作,类似叉车一样的机械臂伸出,卡在座椅下方,扣好卡扣再平稳抬起,将轮椅和人一起送进车内,杨朔问:“这也太方便了,可你车为什么——”
话没说完,他便意识到,应该是杨亚桐的家人有这样的需要。
“我妈前几年车祸,T11-12压缩骨折,下半身瘫痪。”他说。
“啊,对不起。”
“没事。”杨亚桐说,“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接受了,而且她是个工作狂,我们家车改成这样也是为了方便她去上班。”
杨朔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问:“你母亲,还在工作?”
“是啊,外公家的产业,两个舅舅都不肯接手,就只有我妈继续做了,刚出意外的时候,我也劝她退下来,但后来发现,与其闲着,对她来说,反而是去公司更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身体状况居然慢慢好起来了。”
“对的,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反而会好一些。”穆之南说,他此时的身体情况,虽没有杨亚桐妈妈那么严重,但心境上总有所共情,他问,“那你当初考研,为什么没选脊柱外科?”
杨亚桐说:“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想以后做脊柱方向的基础研究,但我妈不让,她说心里有这样的执念,成功了固然好,但做不到就会特别难过。”
“嗯,很有道理。”
“我记得本科实习,有那么一段时间轮转到儿科,回家吃饭的时候,给我妈讲遇到了什么样的小朋友,她好开心啊,我那时候才知道她很喜欢小孩,那段时间她特别喜欢问我实习的情况,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小朋友,治好了没之类。我当时就想,脊柱外科就算了吧,这么多比我强的医生们都在研究,也很有可能,直到我妈离世她都站不起来,但至少儿科能带给她快乐。儿科也是希望,我们没能力做到的事,说不定我们治好的小朋友里面就有谁能做到呢,对吧。”
杨亚桐开车也像他的性格一样四平八稳,杨朔在后面小声说一些“最好还是住在骨科”,“骨科还有单人间”,“回家万一出了问题还要往医院赶”之类的话,穆之南不想听他絮叨,按了按他的手臂,到了停车场的电梯口,他们下了车。
“亚桐谢谢你啊,快回去吧。”穆之南说,随即又瞥了一眼杨朔,语气里略带些不悦,“也辛苦你了。”
“哎?我不是,不是抱怨的意思啊,你,你别这么说话,我就是想着如果在医院住会放心一点我——”
“别嫌麻烦好么,在医院睡不好,回到家你才能抱我睡。”
夜里的停车场安静得吓人,这句话把杨亚桐也吓了一跳,他没上车,回头看过去。
杨朔感觉脑袋被猛烈敲击了一下,他心里一酸,蹲下,直视穆之南的眼睛:“你别怕。”他说,又去抓他的手,而穆之南好像还在怄气似的不肯给他握住,挣脱,又被他紧紧抓着,“对不起,我不是嫌麻烦,我怕你后半夜又烧起来。”
穆之南把怀里抱着的一大袋药递给他,允诺道:“我吃药,我按时吃,没事的,我就只想回家。”
听着好委屈啊,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诉求,杨朔想,如果自己再唠唠叨叨简直不是人了。
他们没动,就在灯光昏暗的停车场里拥抱。
杨亚桐远远看着,确认他们按下电梯,才笑着摇摇头,上车开走。
并没有抱着他睡,穆之南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平躺着,但杨朔紧握着他的双手,握到手心微微出汗,似乎自己的血液正在和他交流,正在融为一体。
从下午看见穆之南躺在地上,杨朔的精神便处在高度紧张中,也不是一直绷得紧紧的,而是忽紧忽松,时上时下,这比一直紧张更折磨人,此时穆之南躺在身边,他才真正放下心来,但随之而来一阵无缘无故的恼怒占据了他的心绪。
他不知道该自责还是要怪罪什么人,正在自我调节时——
“我就是不想在医院睡觉。”穆之南又说了一遍,“我在做核磁的时候睡着了,但睡得很难受,就像自己陷在一片沼泽里,身边没有人,很……”
他犹疑片刻才说出:“很孤独。所以特别想你带我回家。”
“嗯,我知道。”
“我原本只是懈怠了,不想上班,但现在我甚至有点厌恶那个地方。”
杨朔明白他的意思:“我去找白礼郃谈一下。”
“不,你先不用管,我想休息一阵子,我累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找他开诚布公地聊聊不好么?”
“不好。你不了解他,他从上大学那会儿,就是个看得出城府的人,而且毫不掩饰,就坦然地对全世界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到儿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个人跟以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杨朔,我不是怕他,相反我一点都不在意他在儿科搞什么小动作,为什么要被他的想法牵扯自己的心情呢,我现在就只想趁着这个机会停下来,天降一个那么好的请假理由,别浪费。”
病假,即使不用上班,也没办法好好休息。杨朔看见穆之南眉间有两条浅浅的折痕,随着身体的疼痛不时地显现出来,心里一阵一阵酸楚,他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一下。
折痕立刻就不见了。
然而伴随着爱意,穆之南却听到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真想把你弄死。”
他微微睁大了眼,笑意未散:“弄死我?不是白主任?”
“不是,就是你。你太麻烦了,身体弱得要命,天天让人操心,谁摊上你这样的,每时每刻都得跟着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烦死人了。”
穆之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说:“距离你和我注册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早就超过了七天无理由的期限,退不了了,你认命吧。”
“怎么还赖上了!”杨朔转身关了床头灯,躺下,突然很想逗逗他,一只手摸索到他的大腿内侧,轻轻捏了捏,“不过我还没说要怎么弄死你,或者,用一种很销魂的方式也说不定……”
第46章 总有些无能为力的时刻
几天后,穆之南腰痛已经缓解了很多,但还会在晚上断断续续发热,杨朔劝他回医院一趟也不肯,只能在这天下班带了一把采血管回家,准备第二天早晨给他抽点血再带回去检查。
杨朔这些天睡眠不像以前那么好,身边的人只要一动他就醒了,平躺的时候就给他在腰下面垫上薄枕,侧身睡的时候再把枕头放在他两腿中间,一夜下来还挺忙。
这天早晨正在抽血,穆之南突然说:“我昨天看了篇论文,椎管狭窄会引起某种异常。”
杨朔一个紧张:“啊?什么异常?”
“呃……priapism。”
他啧了一声:“严肃点儿!有没有学术精神!”
“没开玩笑啊,真的有这篇文章,不信我现在就能给你找出来。”
杨朔假装烦躁瞪了他一眼:“谁要看这种文献,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穆之南笑道:“你不想趁机研究研究么?”
杨朔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穆之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用言语撩拨我。”
“什么时候变这么小气了。你刚睡醒那会儿在我身上蹭过来扭过去像只大青虫一样不是这个意思么?”
杨朔拔出针头,压上一支棉签,示意他按住,起身双手合十,竟朝他弯了弯腰:“阿弥陀佛,施主,您误会了,我最近忙得要命清心寡欲。”
不止杨朔忙,穆常宁那个科室也不安宁,她刚刚接到一个投诉,产妇说,她们之前找了私家诊所做B超的结果是女孩,全家都很开心,家里已经有两个男孩子了,都盼着这个小姑娘,结果出生之后是男孩,他们家怀疑助产士换了孩子,要医院出具亲子鉴定。
她一大早在食堂遇到杨朔,抓着他诉苦:“你说我这是不是无妄之灾,那天整个产科就接生了这一个孩子,我哪儿来的孩子给他换!”
杨朔笑了笑:“他们要做就给他们做呗。”
“关键是鉴定就给他鉴定你别投诉我啊,这一投诉就是两百块钱。”
“别生气了啊,我给你发红包。”杨朔说着真的拿出手机要转账,被她制止,“我不要钱,我就是委屈。”
“哎你知道上次你哥被投诉是因为什么吗?”
“我哥也会被投诉?”
“他有天晚上急诊遇到一个摔伤的小孩,轻微骨折,没移位,给他上了个夹板固定,没收住院也没开药,让他们回去了,被家长投诉到12345,说不负责任。”
“好吧,突然感觉我这也不算什么了。”穆常宁苦笑,“果然要比惨心理才能平衡。”
“别影响心情,下班请你吃大餐,再打包回去给你哥。”
“我哥好些了么?”
“好多了。悄悄跟你说,他在家待着可开心了,能吃能喝又能睡,想干嘛干嘛,除了不能上班不能做家务啥都不耽误!”
“啊……说得我都想休病假了。”穆常宁一脸的羡慕。
“啊呸,乌鸦嘴,不许这么说话!”
刚从食堂出来,远远看见白礼郃朝他们走来,杨朔示意常宁先回去,准备好了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白主任早啊。”
“早。穆之南身体怎么样了?”
“大部分时间躺着,偶尔起来推着轮椅走一走,慢慢恢复吧,李主任也说没别的办法,先保守治疗,如果效果实在不好,再讨论手术方案。”
“哦,那还挺严重,按时吃药啊。”
“嗯,吃着呢,谢谢关心。”
正聊着,杨朔手机响起,看到屏幕上穆常宁的名字,他心说这是要解救我的么,接起来便听她说:“小杨主任,一位27+5重度先兆子痫胎盘早剥的产妇马上要送去手术室,请PICU做好准备。”
新生儿的名牌上,一般都是母亲的名字,某某某之子和某某某之女,杨朔觉得拗口,以前为了区分,叫他们小明和小红,后来,改成了小帅和小美,这次两个宝宝都是男孩,他看了一眼床号,叫小六和小七。
小六比小七早出生半个多小时,同一时间被送进PICU,小六的体重只有850g,一个让人心惊的重量,小七情况好一些,出生体重2.5kg,因早产呼吸费力,以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从逸仙医院转入。
李靖这些天,跟着胡蔚然一起上班,正在值他本周第二个36小时,看到六床和七床的情况,问:“胡老师,他们都说经常会有同一种病扎堆儿来,原来是真的啊。”
“所以要相信统计学。”胡蔚然翻了翻病历,“说句不该说的话,明天应该是咱们最忙的一天。”
第二天,果真如此,小六和小七轮流出状况。
上午九点,小六的胸片显示脐静脉置管的尖端从原本的胸椎T9水平,移动到了T5,需要手动调整;
下午两点,小七出现心率血压和血氧下降,呼吸慢,心音弱,需要立即行气管插管;
同时,小六出现明显的呼吸困难,上了呼吸机;
下午五点,小七心率低,并持续下降,打了肾上腺素,心肺复苏的效果不佳。杨朔看到B超提示心包积液,立刻穿刺及闭式引流,小七的生命体征才逐渐平稳;
晚上十一点,小六突发全身发绀,气管导管内看得见鲜血,心率血压和血氧无法测出,一系列抢救措施都做过,他的自主呼吸和心率仍未恢复,在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宣布死亡。
他小小的身体还有温度,却已经一动不动了,从他出生到现在,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像睡着了,也像是从未离开过妈妈的身体。
PICU一阵静默,杨朔准备带李靖出去跟家属沟通,却没看到人,护士电话联系得知,就在他们抢救小孩的时候,产妇也因DIC抢救无效,离开人世。
很悲惨的结局。
杨朔已经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却还是强打起精神给穆常宁打电话,电话那头是吵闹和痛哭声,他问要不要过去看看,常宁说不要,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事要不要我过去帮忙,她在那头提高音量说你千万不要来。
三天后的死亡分析会,杨朔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他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别人说起昨天来医院门口闹的家属,他都没看到,他下班那会儿,人群早已经被疏散了。
产科俞主任先做了汇报,产妇由于重度先兆子痫、抗磷脂抗体综合征、HELLP综合征急诊入院,入院后发现胎盘早剥,立即实施剖宫产手术。产后出现子宫出血,DIC,严重肾衰,抢救无效死亡。
齐院长问:“具体诊疗过程报告上面都有,就不用细说了,所以产科最终的处理意见是什么?”
妇产科孟主任说:“俞悦暂时停职,科室自查,同时提交尸检申请,正常走医疗事故鉴定流程。”
“这个事儿……”医务科科长说,“家属不同意尸检。”
“为什么?”
“他们家不是汉族,有一些宗教相关的问题,所以坚决不肯尸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昨天来了很多人,连民宗部门的负责人都来了,所以……”
齐院长叹了口气:“先不提这个。儿科呢,有什么处理方案?”
白礼郃正想说话,被杨朔抢了先:“我这儿也有问题?27周,孩子刚出生我就跟他们说了希望不大,而且在PICU住了一天多,连续下了好几份病危通知书,每一份他们都签了字的,孩子母亲……”产妇的情况他没说下去,但对于孩子,他非常笃定地说,“PICU的处理绝对没有任何问题,随便怎么查。”
医务科的工作人员说:“小杨主任,您先不要有情绪,这个问题我们也跟家属沟通过,他们确认签了很多张病危通知书,但他们说如果不签你就不给抢救,他们只能签。”
“我——”杨朔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指控震惊了,随即苦笑了一声,“你们听听这种话,有可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吗?”
会后,白礼郃拉住杨朔:“我虽然不觉得你的诊疗过程中有什么错,但俞主任都停职了,你也暂时停职,先休息几天,等医院谈好了赔偿,事情过去就没事了。”
杨朔此时已经无力到了极点:“所以白主任您是觉得妇产科的处理没问题?分析会你也全程听下来的,俞主任那边没有任何失职之处。这些年,医院赔的冤枉钱还少么,怎么,要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了?这样相当于告诉这个社会,说没事,你就尽管闹吧,闹一闹总有钱拿。那个失去了生命的妈妈,和她的小儿子,他们知道自己被拼命救治过吗,知道自己的死亡被人用来勒索吗,九泉之下如果真的有灵魂,不会觉得特别悲凉吗?”
“杨朔,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息事宁人是为了保证我们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没人愿意每天被围堵。”
“白主任,这话说出来可能不太好听,《医疗事故处理条例》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拒绝尸检的一方责任自负,怎么到了实际执行,就跟放屁一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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