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去,我可能真的就算了。”
“所以我更不能去了!本来就是个宣泄情绪的事儿,当然要痛痛快快把气撒完,如果你自己动手,我怕你受伤可能会去帮你。”
“我倒是也想。”他语气里带了些懊恼,“可我力气不够,起不到作用还把自己气够呛。不过看别人砸也很爽,尤其是有了围观群众之后,可以享受到‘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砸就砸’的感受,还是挺不错的。”
“你说院长听说这事儿,会不会连夜把另外两块石头给保护起来?”
“不,就砸这一块,谁让他们缺德。”
就这样窝在沙发里,安静了一阵子,杨朔握起他的手,揉着掌心:“这么好的作品被毁了,好可惜,你别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爽都来不及呢。”
“还嘴硬!”
“那你又怎么知道它是个好作品,你看得出来啊?”穆之南梗着脖子,倔强道。
“我知道它好,但说不出来它好在哪,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用的心,你从小到大累积的艺术水平,你倾注了自己对生命的敬畏。穆之南,我不懂书法,但我懂你。”
在这一瞬间,穆之南感觉到,砸掉住院楼下那块石头,却有一颗小石子逃窜进了他的心里,扎出了一阵尖锐的疼。
杨朔接着问:“所以你和白主任谈过了?”
“你又知道?”
“你还没到家的时候他打电话来跟我道歉。”
“你怎么说?”
“我就说okay,还能说什么?”
“以你的脾气不会跟他拍桌子吵一架么?”
杨朔笑笑,从容淡然,穆之南似乎觉得,只有自己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此时看着他的脸竟然像在照镜子,又听到他说:“我也不年轻了,一个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其实,我对他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出哪里坏,很复杂,总感觉这个人虽然没干过什么好事,却并不是一个电影里那种单纯的反派。这样的人,会让你感觉好像随时存在于你周围,一个不招人待见的远亲,一个讨人厌的领导,一个仗着手里有点权势故意为难你的办事员……总之,说不清楚,随遇而安吧。”
很难解释,便随遇而安。穆之南想,关于白礼郃带来的风波,似乎有了些哲学上的意义,无法理解但始终真实存在。
第50章 白色的背面
手术室是穆之南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做着最擅长的事,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赏心悦目。
今天是个法洛四联症矫正术,穆之南带上了他最熟悉的程春和还有肖潇,这样的阵容,他才会觉得一切都对了。
他们还没进门,手术室里已经聊起来了。聊八卦这件事有讲究,手术不能太大,大手术一是紧张,二是可能围观学生会很多,人一多,内部八卦就讲不起来了;也不能太小,上手术的就零星两三个人,信息来源不够多,讲起来也没意思。这种规模的手术最好,不多不少都是自己人。
穆之南他们刚洗完手进来穿衣服,便听到一个劲爆的消息。
“听说了么?眼耳鼻喉科的杜主任昨天晚上从家里被带走了。”
“啥意思?被谁带走了?”
“啧,你今儿没睡醒啊,被查了,你说能被谁带走。”
“真假的?”
“谁敢造这种谣啊。”
“也是。因为什么?”
“说是被举报的,贪了不少,眼科那些材料,那些设备,你想想看。”
“有道理。杜主任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不一定,听说已经成立调查组的,而且这把火是从一附院烧起来的。”
“一附院也有人被带走了?没听说啊。”
“那是你不知道,对外宣称请了病假。我同学在那儿,亲眼瞧见的,直接从医院带走的。”
“带去公安局?”
“什么公安局,带去专门交代问题的地方,从外面看类似公园,有点像以前的疗养院,但戒备森严,交代完了如果没事,就当是休息了,如果有事,那就直接走司法程序。”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我上个月在120轮转的时候,也听他们说过,说逸仙医院的副院长,找了个远亲,用他的名义开了间医疗设备公司,也被查了。”
“这事儿还少啊,我以前实习的医院……”
于是今天的5号手术室变成了一个“某某医院也有一个某某”的反腐倡廉交流会。
往往这种时候,穆之南也不发言,就安静地听,倒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他真的没什么八卦消息的来源,偶尔提到他认识的人,才会多问一句,手也不停。潜意识里,这些事情和自己关系不大,但下了手术被紧急叫过去开会,他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眼科主任被查波及甚广,院长下令全院自查,重点放在药品、耗材、设备等采购是否规范,有无违规接受社会捐款或者出于商业目的发布医疗广告等等,稍后还会安排审计。
白礼郃把穆之南和儿内科的汤主任一起叫来,说:“咱们儿科也有不少特殊的采购,自查这段时间,准备重新招标重新签合同。”
汤黎说:“白主任,自查没什么问题,但采购合同需要重新签么?”
穆之南也说:“是挺折腾的,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白礼郃看了他一眼:“这样,先准备自查吧,汤主任先回去,穆之南稍等一下。”
“找我有事?”穆之南问。
白礼郃苦笑:“你是过分单纯还是没想明白?”
“什么意思?”
“你以为出了事的科室才有事?我敢说整个医院每个科室都没办法做到完全清白。前任大儿科主任是你师兄,前前任是你师傅,他们固然都是非常优秀的医生,但你不是这个位子上的人,我想他们不会跟你说供应商,不会跟你说官方采购合同背后的内容吧?”
穆之南脸色一变:“你想告诉我什么?说老杨和陈百川有问题?!”
“你可以说我小人之心,但这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说我折腾?我不是为了自己折腾的,抓紧做整改,合同全部重签,到时候不管怎么查,前事不计你懂么!”
他因为白礼郃不信任老杨和陈百川而有些愠怒,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重新做一遍不可能是为了他自己,他不会在这里长久发展,只求稳,就算想要谋私利,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没事最好,但谁都不敢赌。尤其是陈百川,他家里有两任医科大学的校长,还有妇幼保健院的院长,盘根错节,休戚相关。
穆之南觉得自己开启了一扇门,进入到一个自己从来都不肯进的房间,应该说,很早之前,从刘肃升职做儿外科主任这件事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这个房间。
和很多人不同,他对仕途没什么追求,在他看来,职位,仅仅是实力的象征,他并不追求权力,但他也需要别人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做到儿外科主任,或者就是他印象中,能体现医术的那个位置了,至于之后的行政职位,他不想,也不愿去做,因为脱离了临床,单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对他来说比做手术困难得多。
医院是个有点特别的社会。
医生和护士,上级和下属,科室之间甚至科室内部,处处都是关系网。两位看似毫无关系的科主任,也许是暗地里的竞争对手,两位表面上不说话的护士长,可能私交甚笃,领导有领导的圈层,下属有下属的小团体。在科室内部,社交范围可能仅仅局限在医院和医学院,上升到副院长,便开启了另一块政治版图,一想起这个,穆之南便由衷地烦闷。
他小时候,确切地说是年少时候,经常被带着出入很多场合,面见一些当时他记不住现在也回忆不起来的,职位很长的大人,被要求恭敬有礼,被教导懂得进退应对,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想法:能不能走,什么时候能走,要不要偷偷溜走。
稍微有些名气之后,有时也要被迫参加类似活动,每当此时他脑子里就浮现三个字:“又来了。”而现在,当这些医疗行为之外的事情摆到他面前,他想的还是:“又来了。”
他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这样的乱象,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或者一间公司有绝对清明的人际关系,他在这样的环境中选择不过问、不参与,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老杨没把他放在科主任的位子上,还是有私心的,希望这个徒弟再多安逸几年。
他问杨朔:“你觉得老杨和陈百川是完全没问题的么?”
杨朔回答得很谨慎:“我不知道,不敢笃信也不敢怀疑,因为这样的事,有很多的灰色地带。”
穆之南又问:“那你呢?你有没有?”
“我不敢。”
“不敢?怕什么?”
“我们家有一个异常严格遵纪守法的人,我怕老婆。”
穆之南斜睨他一眼:“说正事儿呐,不要贫了。”
杨朔思考了一阵子,说:“我有一次去一个大学同学办的国际教育学校,给学生做了个讲座还记得么?那次我收了一点劳务费。”
“嗯,记得,去年暑假之前。可这是正常收入啊,一点都不灰色。”
杨朔点点头:“后来咱们医院同事家的两个孩子,因为我介绍过去读了那个学校,我又收到一笔佣金。我原本是拒绝的,像你说的,付出劳动是正常收入,但我这次什么都没做,他们问我,我给了个联系方式而已。但学校不这么认为,说这是市场推广本来就有的费用预算,任何人推荐学生都有返佣,而且他们在给钱的同时连税都帮我交了,看起来非常合法。那你说这种钱,放在各个医院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吧,咱们有些奖金就来源于此,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唉,算了,不想这些事了,好累。”
“那你歇会儿,我开车。”
穆之南一路上都没说话,脸朝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建筑物和树影在他脸上照出了一些阴影,庞然而昏暗。等到了家,才郑重其事地开始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杨朔,上周五下午,我说去学校上课,其实不是。”
“嗯~?”杨朔嗯出了一种意味深长。
他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被误会:“哎呀不是没去上课,是没去医学院上课。”
“那你去上了什么课?”
“给艺术学院的学生做了个讲座,金燚先生的书画鉴赏。”
“讲你师父的作品?那可不就得你去!”
“讲完之后,校长约我喝茶,问我愿不愿意做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我答应考虑。”
“考虑什么啊,别说客座教授了,就真的去上课你也是绝对够资格的。”
穆之南失笑:“怎么你还嫌我不够忙是么?”
“哦这倒是。”杨朔隐约觉得这种小事,他犯不着用这种语气和态度跟他说,于是问:“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穆之南突然感觉放松了下来:“杨朔,我有个辞职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转。”
“喔,原来是这个事儿。”
“真的想了很久了,从那次请长假开始。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重要到小儿外科离不开我的程度,我不做手术还有别人能做,病人也不会因此失救,医院的工作真的很累,不止是身体累,心也累。你也能看得出来,经济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但医疗环境并没有变好,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工作场所,人人怨声载道……这样说可能有些片面,但我真的累了。”
杨朔点头:“我知道,我懂。”
“从业十年,我这一路顺风顺水,却忘了那些年都是在老杨和师兄的庇护之下,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什么都不用管,等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风雨才落到了我头上。我相信我遇到的这些,他们也遇到过,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遇事就想躲。”
“你不是,穆之南,不要这么说自己,任何一个工作,坚持这么多年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是故意贬低自己,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我想,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反转,医院也不是咱们家开的。现实生活就是个容器,而我是水,我能适应一切形状。我们不是只有这一种生活方式,小儿外科没有我还有其他优秀医生。”
“杨朔,我在这段时间设想过放弃一个很重要的事物以后会怎样,比如放弃做医生,放弃写字画画,放弃你。”他看见杨朔瞪大了眼,眼里有刀剑寒光,忙说,“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可以想象不做医生以后做什么,我也可以想象不再写写画画会有什么样的遗憾,但我想象不到没有你要怎么办,人生里很多值得在乎的事,只要最重要的人在家等我,我去哪里都可以。艺术学院,就不用客座了,全职也行,教医学和教书画,我都是可以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怀里横抱着杨朔的一只手臂,像安抚小动物一样,随着讲话的节奏一下一下摩挲。杨朔分神想,如果真的给他一只猫,穆之南应该就会这样抱着。
正想着,他停下来,凝视杨朔的眼睛问:“所以,你觉得呢?”
第51章 一些来自父辈的智慧
接近午夜,穆之南接到出门旅行的穆常宁打来的电话,说妈妈后天下午的飞机,她赶不回来,请穆之南帮她接一下。他说好,又听到电话那头的音乐声人声很是喧闹,但穆常宁显然是走远了一点给他打电话,她背后的热闹便形成了一个宏大的声场,将她笼罩在里面。穆之南没来由一阵紧张,说:“你要注意安全,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不要喝别人给的东西,自己喝自己的水,更不要多喝酒。”
“你忘了我是从海地跑出来的么,哥,放心啦,我会注意。”
算起来,这将是穆之南第一次单独和母亲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前几次,都有杨朔和常宁在,气氛亲昵且不会冷场,一顿饭吃下来,穆之南甚至不需要主动开口说话,只偶尔回答几个简短的问题。可这一次,他没让杨朔同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选择独自去接机。
去机场的路上,他准备了很多话题,旅途、气候、环境、身体状况等等,真的接到了母亲,他才意识到有一个问题没思考过,一见面就卡在了叫不叫“妈妈”这个环节上,可还没等他开口,汪清便问道:“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十几分钟。”
“来的路上堵车么?”
“走机场高速,这个时间不堵。”
“你今天,不上班?”
“对,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如果是两个相熟的人,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不讲话,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此时,他们越来越尴尬,仿佛躯体朝着同样的方向,头脑却已各奔东西。
车行驶在路上,还是汪清先开口道:“这个季节的东海不冷不热,风景很好。”
“嗯,是的。”穆之南没来由地有些懊恼,妈妈把自己准备的话题都给占用了,于是补了一句,“有时间可以一起出海玩,带上常宁。”
“你们都忙,别麻烦了。”
“不麻烦。”
“你和小杨怎么样?工作压力还这么大吗?”
“还好,看情况吧,有的时候病人多会忙一些。”
“你们每天下班都挺晚的吧,怎么吃饭呢?”
“在食堂随便吃点儿,或者路上买点带回家吃。”
“哦,也挺好。那你们周末都怎么安排?”
“如果不加班,就在家里多睡会儿,出门看场电影。”
他有点想笑,预感到母亲准备好的话题,差不多快要被消耗完了,果然,安静片刻,汪清说:“你这个车不错,很宽敞。”
穆之南皱眉,略有些残忍地脱口而出:“妈,你真的关心这些么?”
汪清愣住了,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固定在脸上,她低下头,慢悠悠地问:“那,你想让我聊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穆之南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我最近,过得并不轻松,遇到点事,悬而未决,梗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感觉被很多双手推着往前走,被迫的,但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呵,”他自嘲地笑,“你看我连表达都表达不清楚。”
汪清问:“你经常做心脏手术的对吧?”
“是的。”
“生活的节奏其实和你们的专业很像,有呼有吸,有收缩有舒张,有来有往,有进有退。所以人肯定不能一直往前跑,该暂停一下就休息一会儿,不然太辛苦了。”
穆之南点头:“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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