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眸,正对上焦月似笑非笑的脸。
不知为何严律总会在那人的身上感受到非常强烈的侵略性,她的野心,她的野望,犹如一团在浓雾下熊熊燃烧的暗火,她要让所有人在不知不觉间被炽热包裹,把他们屠杀殆尽。
“他要睡懒觉,我没叫醒他。反正像池昱那样的家伙,应该也不会感兴趣这种严肃的场合吧。”严律实话实说,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不愿将自己的慌乱展现出来。
关于焦月是不是怪物,严律并没有准信,但她身为玩家也一定会是非常难搞定的对手。
现在还没有到生死竞速的时刻,她的攻击意图就已经如此明显,一旦后期触犯到了她的利益,她一定会处心积虑地置所有敌人于死地。
日上三竿的时候,池昱才从昨夜的疲惫中苏醒过来。
细想这几天自己连吃饭时都在纠结怪物的身份,晚上又连续参加祷告仪式,前阵子更是和安谷泽打了一场,根本就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时间。
他晕乎乎地坐起身,揉了揉疼痛不已的太阳穴,肚子里又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提醒着他应该去摄取些能量。
池昱揉了把还不算太乱的头发,随意披了件外套就缓步去了宴会厅,平日里热闹的场地上现在空无一人,看样子玩家们都去参加严律说的那个追悼会了。
他懒得管太多,只慢悠悠地晃到餐桌前坐下,彼时的桌面上还留有不少未被吃完的食物,就算加上池昱的食量,恐怕用完餐后还会浪费掉不少。
回想一下游戏初期,三十个人拥挤在餐桌前同风卷残云般地吃饭,要不了十几二十分钟桌上的食物就所剩无几,有时候池昱根本就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现在这么一对比,还真够惨淡的。”望着餐盘中再也无人和他争抢的美食,池昱冷哼一声,倒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悦还是悲伤了。
正午的太阳明媚万分,光线如清澈的溪流般从大门的玻璃上透过,洋洋洒洒地在铺满了红毯的地面上落下片斑驳碎影。
隔着中央广场外的两棵玉兰树,池昱能看到有些人影在远处晃动,那些似乎是在外头晒太阳的玩家。
在已经确定了下一个票选者的情况下,这些艰难幸存下来的人不会浪费任何一秒钟能够享受生命的机会。
想着他们暂时不会回大厅打扰自己吃饭,池昱用餐的速度慢了些下来。
只是在他细嚼慢咽品味食物的滋味时,一旁安静的钟箱忽然咔哒转动了两下齿轮,旋即那扇不到规定时间绝对不会打开的木门像是被外力冲爆开一般,雾气夹杂着风浪向着外界扑面而来,门板向两边弹开的同时,浑身黑羽的乌鸦也从中飞跃而出。
它展开双翼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就像平日里给他们送餐时必做的步骤。
还以为对方是来收拾残羹剩饭的,根本就没吃饱的池昱赶紧上手去拦,“哎!等等!我还没吃完!”
乌鸦没有理会他的话语,但也没有叼起桌布收拾残局,它扑腾着羽翼优雅地降落在池昱的肩头,利爪用力扣着他的肩膀,带来丝尖锐的疼痛。
池昱:“……?”
在他的印象里,这只乌鸦就是一到饭点便会准时过来送饭的奴仆,就算讲话也只会说些神明为它规划好的台词。
从不会像今天这样,不仅不干活,还“友好”地飞到玩家的肩头,虽然这里的玩家只有他一个人。
池昱瞪着双大眼睛,一人一鸦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直到他叉子上的牛肉啪嗒一下落到了盘子里,那乌鸦才扬起自己高傲的脑袋,学着人类的样子干咳了两声——
“请问您需要帮助吗,我可以直接为您指出怪物的身份。”
乌鸦的发音字正腔圆,沉磁的声线在池昱的耳边性感地磨着,确实符合童话里穿着西装的优雅男管家形象。
但它是只乌鸦!
池昱一整个瞳孔地震,他吓得从椅子上跌坐下去,桌布也被他拉扯了一把,食物七零八落地洒了一地。
“你别搞我啊?你不是专门送餐的吗?”
在池昱跌倒的那一刻,乌鸦就从他的肩头飞了起来,它像是怕被这傻瓜牵连似的抖了抖羽毛,然后停落在他的椅背上,端着嗓子继续说:
“对于其他人来说我是,但对于您来说,我还可以为您提供线索。”
它甚至还用了敬语。
池昱哑然,这倒不是他第一次接受副本里NPC的“帮助”,毕竟四舍五入,那些由神明创造出来的怪物不也是这副本里NPC的一员吗?
连那种丑陋的东西都会为他提供信息,那这只送外卖的乌鸦似乎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你确定不会欺骗我?”池昱抿唇,他有些动摇,但并不打算完全信任对方。
虽然之前那些怪物诚不欺他,但这乌鸦口齿伶俐看着也挺聪明的,他很难不去瞎想这家伙会不会是神明故意安排来的间谍,在每一个玩家与它独处时都会编出这么套理论来。
“我从不会欺骗您,也不敢欺骗您。”它还是很恭敬,甚至折起一只翅膀,做了个鞠躬俯首的动作。
池昱:“……”
为什么是“不敢”欺骗他?
比起之前那些上来就给予他答案的怪物,乌鸦毕恭毕敬的态度与行为让池昱从怀疑怪物有问题变成了怀疑自己的身份。
如果怪物会给予玩家信息,那为什么两个副本以来的所有怪物偏偏只和他一个人沟通?
而这乌鸦看上去也是专程在这里等待他落单的机会,为的就是避免被其他玩家知晓自己有在“作弊”。
不过神明的作风池昱还是清楚的,问祂本人会被含糊其辞,问NPC估计会被直接无视,他倒不如安于现状,反正是NPC主动给的消息,不听白不听。
“那你把剩下那几个怪物的身份告诉我吧。”池昱故作镇定,重新爬回了桌边开始吃饭。
既然乌鸦给他套了一个“值得被它尊敬”的壳子,那他必须要演绎好这个身份,万一到时候被它反应过来自己帮错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黑羽鸟扑棱了两下翅膀,它似乎严谨与人对话时要直视那人眼睛的道理,遂再次飞到了池昱的正面,稳稳站在了他面前的餐盘上。
池昱:“……”
他望着盘子里被乌鸦的脚爪紧紧抠起的牛肉,身体里翻涌起一阵悲痛与反胃,但他忍着没说。
“我会为您指出四个答案,”可能是感觉到爪子有点粘稠,乌鸦往后跳了两步,把盘子的边缘也染脏了一片,但它却像没发现池昱逐渐发黑的脸色般,继续道,“那对父女两人都是怪物,还有身患疾病的林启航,以及卢木忠。”
撇去最后一个从未与自己有过交集的陌生玩家,还有那个早就被推测出来真身的小女孩,剩下两个人他是真没想到。
父女俩的相处模式真的从头至尾都和正常人无异,而林启航因疾病而导致的结巴和手抖,就算无人注意他时,他也依然会保持这个状态,他真的很难去相信一个怪物居然能有这样的模仿力。
“你确定没骗我?他们平时聊天的时候根本没出现过任何异常,甚至还参加过猜测怪物身份的讨论……”池昱的指尖在发抖,险些拿不住手中的刀叉。
倒也不是他对怪物就隐藏在自己身边有多恐惧,而是那些怪物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人类的生活与习性,哪怕他察觉出了异样,也会很快在它们毫不刻意的掩饰中消除顾虑。
这是不是变相在说明,他可能已经在曾经的生活中被这种东西毫无知觉地骗了很多次?
“关于小女孩的父亲,您应该已经怀疑过了,他原先确实不是怪物,但被玩家们投票成为了怪物。而他的女儿早在其他的副本中就已经去世,怪物只不过是化作了她的模样。”
难怪那次仪式之后严律会说他们父女之间的气氛变得过于温馨,那是因为两人完全同化成了一个物种……而女儿一开始看似与父亲吵架的指证,也不过是为了方便玩家把他转换成怪物罢了。
对怪物那一方而言,玩家全部都变成怪物就算是它们的胜利。
至于最后一个卢木忠,池昱对他的印象也只有偶尔在投票前夕他会怂恿别人怀疑其他玩家,他那时候还以为是这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大,搞了半天他竟然也是怪物。
比起默默等待进食日当天的杀戮游戏,这些东西似乎更加享受人心之间的互相猜忌与怀疑的过程,他们在试图用人类自己的手,一点点地把所有人都转变成丑陋的怪物。
这种做法太恶心了。
在得到这四个怪物的信息后,池昱有点接受不能。
他的胃里又开始翻涌胃酸,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地上冲,逼得他差点要扶墙干呕。
最后他皱着眉头站起身,也没管乌鸦作何表情,只一个人兀自思考着往前走,不过没走两步,他忽然一顿,慢慢回过了头。
少年的脸上带着不悦与质疑,他额间的碎发缕缕落下衬得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暗潮汹涌,宛若能吞噬一切的巨兽。
在对方的脸上见到了熟悉的神情,乌鸦登时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它的翅膀因不安而下意识地抖动,语气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怯懦,“……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池昱微微眯起眸子,带了些警告的意味,“怪物有五人,你还差一个没说。”
听到只是这样的问题,乌鸦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什么都不记得。
在池昱不解的目光中,它收敛起了刚才的惊慌,继续说:
“神的意思是,一次性将答案全部告诉您也未免太轻松了,剩下的一个还请您自己享受解密的过程吧。”
它说完,好像生怕池昱还会提出些什么让它胆战心惊的问题,挥舞了两下翅膀就一骨碌钻进了钟箱里去,然后木板合拢,一切再度陷入寂静。
池昱抿唇,一时不知乌鸦的话语到底可不可信,但仅凭他一个人或许无法得出正确的答案。
“哟,池昱,睡醒了啊?”他步子才走到别墅的大门,忽然迎面撞上了准备回房间的严律。
“嗯。”池昱点头,和平常一样冷漠又敷衍,但很快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捉住了严律的衣襟,逼迫那个一米八几的家伙低头与他对视,“我有话想和你说。”
“……有话就直说,你这样我会以为你想要找我打架。”看着自己被池昱紧紧揪起来的衣领,严律无语地挑眉。
在对方心目中,严律是从始至终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同伴,也是唯一一个被池昱挂上过“可以信任”的标签的人。
见小少年的眼神实在是认真,严律终于感受到了些不一样的焦灼,他收敛起刚才的玩笑脸,转而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个人一回房间,池昱就把自己与乌鸦的对话全全告诉了严律。
但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条思路,关于自己死而复生,还有在之前副本中被怪物帮助过的事情,他是一字不提。
对池昱而言,他对人的信任只出于对方对自己有利的前提下,而并非他真的认为某人值得被信任。
“毕竟都是副本里的NPC,它很有可能和怪物是一路的。这说不定也是它引诱你落入圈套的手段。”严律摸着下颌分析道。
最高效的办法是在祈祷仪式当晚统一投票,如果这四个人全部出局,就说明乌鸦给予的信息是正确的。
但缺点是祷告仪式无法交流投票的对象,而他们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让其他玩家信服,去跟随他们选择这四个怪物进行投票。
“再过五个小时就是晚餐时间了,”两人沉默间,池昱忽然开口,他掏出口袋里的匕首把玩似的掂了掂,然后绽开个有些单纯的笑来,“我直接把他们的人形体全杀了怎么样?原生怪物会在人类状态死后化为原形,这不就可以证明我们的理论了吗?”
严律:“?你的出发点很好,但你先别出发。”
“为什么?这方法不高效吗?哎哟……!”
池昱的脑袋被严律重重捶了一拳。
“这不是高效,这叫搞笑!”青年说着又扬了扬拳头,示意池昱赶紧闭嘴,“你这种行为和安谷泽有什么区别?再说了,凭你的实力,估计匕首还没掏出来就分分钟被人给制服了。”
池昱的想法够疯狂,但他的武力值有多低,严律也懒得说出来打击他的自信心,总之这是最蠢的办法,搞不好最后大家还会因此而投票他。
“再说了,怪物化形后你又打算怎么解决?以我们的能力肯定无法和怪物对抗,还是说你打算一群人顶着随时被怪物杀掉的危险,整整齐齐地站在雕像前祈祷圣女出手吗?”
严律教训得头头是道,池昱只得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乖顺地听,但最后他也实在是烦了,便掀起眼帘,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幽幽开口:
“严律,你有没有想过……神明其实只是想要看我们自相残杀呢。”
严律一愣,数落他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嗯……神明会创造这种游戏就完全是祂糟糕的恶趣味吧?”池昱撇了撇嘴,似乎想到了之前无数条足够拿来举证神明的过分事迹,“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二次参加副本游戏了。”
“哦?没想到你还挺有阅历啊。”听到这里严律忽然来了兴趣,毕竟那孩子在他眼中的实力真的非常一般,完全不像是有副本经验的人。
当然,这句话他也没忍心说出来。
“别打趣我了,”池昱已经从对方的微表情上读出了他的想法,还好他没在意这些,而是继续说,“我的第一次副本也是打着「合作」的名义。表面上只要大家合力找出道具就能一起离开游戏,可最后真的离开副本的人却只有两个。”
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真正死于怪物发难的人并不算多。
那里没有需要大家奉献出生命的硬性规定,大多数的玩家都是因为个人的自私自利,在危险关头选择出卖队友,这才导致死去的人一波接一波。
“虽然我也贪生怕死,没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别人的作为,只不过在真正见识到一些人的丑恶嘴脸后,我会忍不住产生对这个世界强烈的失望感。”
池昱说完这些,本以为会得到严律的认同,却没想那家伙在沉默了两秒后忽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池昱:“……很好笑?”
严律摆了摆手,但眼底的笑意依然不减,“池昱,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很奇怪。比如说……你说话时总是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池昱蹙眉偏头,没能理解。
“该怎么解释呢,就感觉好像你才是那个神明啊,以高高在上的角度来评判着人类的一切。”严律转着手中的水笔,努力地向对方描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不是严律第一次在池昱的身上感受到这种疏离感,他明明与他一样身为局中人,可面对事情的态度却与他截然不同。
池昱极少有情绪,甚至看到尸体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唯有在面对危险时,他脸上才会产生那么一两分生理上的恐惧,但只要危险一过,不需要第二天,只要当天晚上他就又可以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心理强大到几乎根本不受这些因素的影响。
不过严律总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毕竟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又哪懂什么人情世故。
最后他笑了笑,回到了原来的话题,“自私只不过是人类劣根性的一种,每个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罢了。”
池昱没作声,他便继续淡淡道,“有时候你会觉得我很圣母吧,天真地想要把每个人都带出副本。但其实我也很自私,尤其是在玩家越来越少的现在,我也产生了那种想要活下去,哪怕要我献祭掉所有人,只有我一个人离开副本都是无所谓的想法。”
没想到严律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黑暗的情绪,池昱确实有被震惊到,但他那匮乏的语言组织能力让他只能欲言又止地张张唇瓣,吐出一个省略号。
对方忽然失笑,像是在池昱的脸上见到了不错的表情,“听我这么说会很伤心吗?正常,我曾经也听人这么说过,那时候的我超级伤心。”
“等等!!”
感觉到严律要使用回忆杀,池昱赶紧蹬掉了鞋子一溜烟地窜上了床,只探出个染了搓粉毛的脑袋,恹恹地催他,“快说吧,我就当睡前故事了。”
严律:“……”
青年颇感无语,但面对池昱这样的小毛孩儿,他也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发火,只无奈地坐回了书桌旁的木椅上,就像往常他们聊天时那样叙述起了自己曾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