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有了阿瑜之后,冯二狗便将从文入仕的伟大报复全寄托在了阿瑜的身上,就连'阿瑜'这个乳名都是跟一个穷秀才讨的。故而自从我认识了冯二狗之后,只要有机会都会教阿瑜念几句诗,冯二狗礼尚往来也会送我一点猪肉。
如此这般,阿瑜有时都会被他爹赶着到我家来,跟我讨诗书之教来。
我如往常一样从屋里拿了一块糕饼递给他。小孩小小一只,一面咬着糕饼一面奶声奶气对我说:“爹...爹爹说,梨花开了,喊你去看...”
就在那时,我立马丢下手中的草药篓子,抱着孩子就往街上跑......
一路上都是前来赏花的行人,我将阿瑜放在肩上,挤在人群中。头顶的小孩咯咯笑,拍手叫:“梨花!梨花!小杜的梨花!”
长安的梨花树比洛阳的还要大,花开得更加繁茂,雪白雪白的一片,从长街的这头一直蔓延到那头,花瓣儿漫天飞舞,可好看啦。可至始至终,任何一棵梨花树上都没有出现过那个懒散的白衣身影......
后来我一直都在满长安寻他,可一直没寻着,我打听了他从前在长安的时候经常去的地方,想着说不定他就藏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看我这样焦急寻他。
他就喜欢这样捉弄我的,不是吗......
然而
我一直这样找着,直到长安的最后一朵梨花凋落了,也没看见那个人......
我原本都失去了希望。
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我收到了太白兄寄来的信,我想谁都不能理解我当时有多高兴。
那封信是来自江东的,果真如我所料,太白兄真的就在江东。他说他现在过得很好,和很多朋友在一起,每天都喝酒吟诗游玩,还问我在长安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迷迷糊糊又掉到哪条河里或是哪个坑里。
看到这里我不自觉笑了,果真是太白兄,写封信都不忘记调笑我。
就在当夜,我写了一封回信,这封信有点长,我把我在长安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写了进去。列如,长安街上的花菜大姐卖个菜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列如,卖猪肉的冯二狗,他们家可爱的阿瑜,还有一直在身旁照顾着我的思吾。我还告诉他,长安的梨花开了,可是,没有洛阳的梨园好看......
☆、十年
天宝六年 春
这一年,我的生活依旧是那样,只是这一年的春天我依旧没有等到那个人。
我写到江东的信也没有收到回信。我在想,他应该不在江东了吧。
天宝七年 春
这一年,我收到了一封信,太白兄说他早已离开了江东,居无定所,四处漂流,还说他应是很快便会去往长安。
我相信了。
天宝八年
天宝九年
我寄出去的信再也没有回音....
这期间我参加过一些朝廷应试,可全都没有下文。我想,我当真是辜负了姑母的期望,光耀不了杜家的门楣。
天宝八年时我曾向东鲁李邕那里寄过信,可也没有消息,直到不久之后,我才从一个在长安做官的朋友那儿打听到,李邕早在三年前便去世了......
梨花开了落,落了又开。未曾想过人事竟变迁得如此之快......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徘徊在希望与失望之间。
天宝十二年,春
太白兄好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也收不到任何信。可我依旧会每日去看梨花,这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虽然我常常告诉自己:七年了,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了,不要再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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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宝十四年,春
距离我初来长安时已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我不停参加各种应试,结交一些官僚权贵,试图入朝为官,只望能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可终究是落空了。太白兄也从未出现过...
那一年我终是离开了长安,和思吾去了鄜洲奉先。思吾问过我,为什么要离开长安。
其实,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隐隐感到,长安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似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看着身后满长安的雪白花瓣,十年的时间,那些梨树我看了无数遍,它们承载了我所有的希望与期待。
曾经,这里有我最爱的一切,我怀抱着所有的期望来到这里,后来,我毅然决然走了,把满城的梨花抛在脑后,把这座给我希望与绝望的长安城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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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长安后,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劲,经常不是腰酸背痛就是头疼眼花。我想着,大概是人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思吾却说,我是因为离开了长安才这样的。
这一年,寒冬。
我听闻一路名为安禄山的叛军以讨伐宰相杨国忠的名义起兵造反,且不久之后便攻陷了洛阳。我在家中难过了许久,身体更是差劲了。
待至天宝十五年,夏。
安禄山攻占长安的消息传遍天下,皇上携家眷与众臣迁逃去了川蜀。
时年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改年号至德。
适逢国家动荡,政治衰退之际,新帝有中兴大唐之志,心下思量,我便决定独自去往灵武投奔新帝。
思吾显然是不希望我去的,他说我现在身体经不起这般折腾,可他也是知道的,知道我放不下这濒临崩溃的国家,知道我无法坐视天下苦难百姓不理。
最终,我还是走了。
那天,思吾早早帮我收拾好了行装,可他却不出来送我。这么多年,他跟在我身边,每每我与他意见不一致,他又无法说服我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就在那天黄昏,
我恍然发现,思吾的身体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在家中发现了他藏起来的药草,似乎是用来治疗心病的。
看着那满满一木盒的草药,我在门前坐了好久。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大半生从未亏欠过谁,除了思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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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意外总是最先来临,就在我去往灵武的路上被安禄山的叛军捉住了。他们一路把我押送至长安。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回到长安,可是一切都变了,长安变了......
当我站在一片废墟黑土之中,看着烧焦的房屋,灰暗的天空,还有早已死掉的梨花树时,我所有的情绪瞬间崩溃了。
周围全是衣衫破烂满脸疲惫的难民,他们坐在地上,靠在废墟里,恹恹无力。当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觉得我很奇怪,因为在这里遍地都是哭声......
从前,我在这座城里生活了十年,它是繁华的,是无与伦比的,它聚集了世间所有的华丽与兴盛,它曾经商旅往来络绎不绝,所有的人都崇拜它,每次到春天梨花开的时候,是它最美的时候。
我记得那时,我总会背着冯二狗家的阿瑜,挤在人群里,阿瑜总会咯咯笑拍手:“梨花!梨花!小杜的梨花!”
如今,往事如同烧毁的画卷一般,化成灰被风吹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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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长安被那群反贼压了许久,终于一日,一群人前来劫狱,我趁乱逃了出来。
走在长安的街上,我不敢去看四周的百姓,只能低着头走,那些悲惨的哭声萦绕在我周身。我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忽然,我被人重重撞倒在地。
“该死的东西!没爹教没娘养!把馒头还给我!”
我皱着眉,扶着腰缓缓起身,去看争吵的那边。
只见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灰色的破烂衣服,满脸满身的灰,脏兮兮,嘴里塞着一个花白的馒头,手里还拿着两个馒头,不停把馒头往嘴里塞,他的脸因为这动作而奇怪地变形。
一个中年男人冲上去就将那少年踢倒在地,嘴里一边毒骂着一边狠劲踢打那少年,脚重重踩在那少年腿上,肚子上。可那少年只是死命抓住手中的馒头。
“狗崽子!皮怎么这么厚!”
那中年男人死命踢了好久,终于踢累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该死!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我见躺在地上那少年奄奄一息,便上前打探。那少年很瘦,黑细黑细的腿上都是紫色的淤青,全身都动不了了,可他此时还在埋头啃馒头......
看他这样子恐怕是饿坏了,适逢乱世,百姓们能吃上一顿饱饭都很难。像我这样的况且餐餐吃不饱,更别说这孩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少年心中更加难受了,于是去拉他起来,也好去寻些草药,帮他医治一下伤口。
可当我看清那少年的脸时,我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是阿瑜......
是当初那个骑在我肩上,拍着小手咯咯笑,陪我一起看梨花的阿瑜......
☆、乱世
我看着他脏兮兮的脸,被馒头塞的满满的嘴巴,鼓着脸艰难咀嚼,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泛红的眼眶,和悲伤又风霜的脸。
他只是一个劲吃着馒头,看着我的眼睛却是空洞的。
“阿瑜...是我啊...我是杜阿叔...”
他的头发应是许久都未修剪了,也没有人教他怎么束发,全都结块散落披着,我伸手去帮他捋起耳前的头发,他警惕一躲,伸手将我的手打开。接着将最后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双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他站起身用了很长时间,中间好几次都失败倒地,如同一个流浪街头,受伤的小狗一样,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