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一颗头颅滚落了下来。
是花的头颅。
风雨声忽而大作,隐隐传入干燥宁静的洞穴之内。小松鼠不安地动了动尾巴,吱吱地叫了两声,仰首望着低头书写着什么的少年。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拂过乌发,映出半张清绝的容颜,他凝视着玉简,一笔一划往上刻着传承里的混沌神文,偶尔轻蹙眉梢,支着下颌,露出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眸。
仙灵之气氤氲在周身,云袍广袖曳地三分,衬得他如同传说神话里,高坐云端不沾俗世的神灵。
当真是,美人啊。
这是罗睺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在看到来人的瞬息,小松鼠惊慌失措地跳起,刷的一下跳入少年怀中,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也仿佛是刚刚察觉有不速之客一般,讶异地回转过身来。
只一眼。
天地生辉。
罗睺静了一瞬,微微眯起了眼眸,似乎是想避开那过于夺目的风华,又悄无声息地握上了弑神枪的枪身。
却见少年倏地弯起眼眸,抱着松鼠,露出一个分外干净明亮的笑容:“道友也是来这里躲雨吗?”
“贫道上清通天,不知能否知晓道友名姓?”
拔出几分的弑神枪停在了半空,又被若无其事地放了回去。罗睺垂眸望着毫无戒心的美人,忽而露出一个笑来:“在下计都,想请求此间主人给予一二避雨之地,待雨过天晴,即刻离开。”
“计,都。”
通天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怀中的小松鼠也跟着乖巧地吱吱两声。
他抿了抿唇,颇带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不过是比道友提前几步找到这处洞穴罢了,算不得此间主人,计都道友自便即可。”
啧,这么傻的吗?
鸿钧居然放心他一个人出来?就算鸿钧同意,天道也肯?
罗睺摸了摸下巴,神情倏忽冷淡下来,又不觉露出个颇有兴致的笑容:可这方圆数千里之间,他可是半分都没觉察到那位未来道祖的气息啊。
这么说来,这是一只不请自来的上清?
啊,居然是一只自投罗网的魔祖,师尊掐算的水平真不错啊。
青衣少年眨了眨眼,神情好奇地看去,悄悄替怀中整只松鼠都不好了的小松鼠顺着毛。松鼠它左看右看,坚强地吱了一声,就地往通天怀中一躺,安详地闭上了眼。
没救了,等死吧。
通天被它的举动一逗,不觉弯了弯唇角,笑得愈发动人。罗睺回神望来,又被十足地晃了下眼,慢慢露出一副深沉的神情。
他真好看,好想搞事!
美人如玉,不如作死!
横批:搞!搞他娘的!
趁着鸿钧不在先把上清骗走,回头天道问起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美人愿意入魔那他的魔道!后继有人!前途无量!
不过等会儿,美人他为何会孤身一人在这里啊?
罗睺垂了垂眸,定睛看着桌案上一卷玉简,眼眸微微眯起,露出几分凉薄之色。俊美冰冷的容颜上闪过几般思虑,若有所思地看向通天。
少年的目光仍然留在他心爱的小松鼠上,一脸宠(心)溺(疼)地抱着孩子,生怕孩子顺从自己的生理反应,跳上去就给罗睺一爪子。
那样的话,就只能打他一顿,把他上交给师尊了诶。不好不好,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具人啊。
双方心怀鬼胎的情况下,场面当真是分外友善,格外美好,放在后世足以被称为建设和谐社会、大同之世的标杆。
罗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水平,是经过专业认证的,毕竟是能与鸿钧这位道祖齐名的魔祖,一力创下魔教,扛起魔道大旗。自他立下证道誓言之后,万千修士不可言说的梦中,多了“心魔劫”这一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劫数。
而上清呢?
此时此刻宛如风中摇曳的一朵楚楚可怜的小青莲,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满脸写着“我很好骗”,“快来骗我”,气得小松鼠捂住了小心脏,担心得不得了。
永远停留在少年时期的上清,美好得像是一副隽永的水墨画卷,眼眸澄澈见底,倒映着面前之人的容颜。时不时浅浅地露出一个笑容,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干净得不像话。
罗睺定定地望去,哪怕仍旧保留着高度的警惕,亦不由自主地抽出几分心神,为这般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华动容。
简而言之,蠢蠢欲动,好想打包带走。
所以到底为什么他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鸿钧他死了吗?太清和玉清人呢?
魔祖他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作为好不容易从混沌中活下来,又撑过开天辟地,接着还能毫不停歇地同鸿钧打生打死,势要将魔道发扬光大的混沌魔神,自然是将怀疑人生四个字刻烟吸肺。
天上是绝不会轻而易举掉美人的!
尤其是家里有矿,继承了他爹盘古偌大基业,还特意请了职业经理人(鸿钧)代劳的美人!
那么......
“我记得,盘古大神的元神分为三份,各自化形。通天道友应该还有两位兄长吧。如今你一人在外,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少年执起玉简,怔然抬首,眸光忽而暗下几分:“自然是......担心的吧。”
嗯?有情况?
罗睺眉头一挑,兴致上扬,又见通天疑惑地朝自己望来:“计都道友,很了解我们吗?”
“哈哈,是这样的,贫道敬佩盘古大神久矣,若非他坚定不移,威武不屈,一心一意想要开天辟地......”我他妈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罗睺一脸向往:“就不会有今日欣欣向荣的洪荒了。”
通天笑着点了点头,神情愈发亲近:“原来是这样啊。”却不肯再多解释家中的状况。
罗睺也不心急,继续对着通天循循善诱,伺机窥探。左一个“道友家的松鼠颇为可爱”,右一个“洪荒甚美,尤其是东海那片”,哄得少年弯起眼眸,朝他天真一笑:“计都道友,真是一个好人啊。”
罗睺:“......”
“是这样的,我也一直为我的善良感到苦恼。”罗睺面不改色地承认道,“通天......我可以唤道友通天吗?”
“当然可以啊!”通天歪了歪头,笑得愈发灿烂,又认真地凝视着魔祖的眼眸,启唇轻唤:“计都。”
满心满眼都是信赖,一心一意皆是欢喜。
罗睺晃了晃神,下意识偏开眼去。
他忽而觉得自己那颗根本就不存在的良心,隐隐作痛。
昆仑山。
与往日别无两样的飞雪覆盖着大地,玉虚宫宛如传说中的琼楼玉宇,愈发显得清冷高华,却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寂然。
元始涉足于九重玉阶之上,望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在玉石铺就的台阶上面,广袖云袍,直裾曳地,乌发一丝不苟地以玉冠束起,透着严谨的姿态。
尔后,他低下头去,望见了那双被霜雪覆盖的眼眸,冷淡、孤高,俯瞰着众生而视其若无物,此时也以如出一辙的姿态与他对视。
周遭环境愈发寂静,九重玉阶安静地卧在他足下。一息,两息,浓郁的雾气弥漫开来,渐渐将幻境演化。
宛如水波漾开,迷雾消散。
元始闭了闭眼,再度将目光投下。这一次,他瞧见了另一双眼眸。极尽天地光辉,孕育万千星辰,回眸浅笑的瞬息,像是一朵春日的花。
这双眼眸属于上清。
上清,他的弟弟。
隽永如画的少年就这样站在昆仑玉阶营造的幻境之中,一袭青衣,回眸一笑,绮丽的唇齿微微启合,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元始凝视着他的口型,极力辨认几息——“哥哥”
依赖的,天真的,无忧无虑的。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息,近乎不耐地闭上眼,广袖重重地一挥,破开九重玉阶上考验道心的幻阵。
元始又回到了风雪交加的昆仑,老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等他。
“不会真的同我们家幼弟做了一场吧?”长兄凝视着久久才归的仲弟,语意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元始面色更冷,很想不去理他。又听老子轻轻一叹:“师尊在等你。”
“等我?”他微微侧首。
老子看了看他,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情况。
元始抬首望向这巍峨的宫阙,沉默了片刻,抬步往里走去。
作者有话说: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徐志摩《沙扬娜拉》
第18章 往事不胜思
玉虚宫一贯是清寒的,这清寒渗入了骨子里,只在通天被关禁闭的时候显得颇有几分热闹,这热闹也往往与少年的任性妄为挂钩,故而令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大感头痛。
只是如今再踏入此间,他弟弟又云游在外,便忽而生起几分错觉,仿佛连那般苦恼的“热闹”,也是值得眷恋的。
“......”
元始揉了揉眉心,强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定睛寻找起他师尊。
也不能算是寻找吧。
紫衣华发的道祖漠然地站在庭院之中,周围是落了满地的梨花花瓣,长风一起,散如飞雪,自他眼前而落。
似是察觉到来人,他微微侧身,抬起衣袖,轻折一枝梨花。
“元始。”鸿钧叹息,“你又去寻了通天吗?”
“天数难测,量劫凄苦。”元始回答道。
如他们这般得尽天地厚爱的神祇,哪怕先前并不清楚何谓“量劫”,在鸿钧道出天罚的那个瞬息,心中也自然而然地涌上几分明悟。
龙凤之间习以为常的争斗,瞬息间也变得莫测,仿佛在一息之间望见了他们背后控制着一切盛衰毁灭的手。
鸿钧凝视着他:“如此,你是想保护他吗?”
元始沉默了几息,方抬起眼来:“是。”
鸿钧:“你可知,天命如此,前缘已定。天道欲他入劫,你妄自插手,只会害人害己?”
元始的目光登时锐利几分:“难不成,便无动于衷地坐视他遭劫逢难吗?区区因果报应,我等又岂会还不上?”
“倘若这代价……是生不如死呢?”鸿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语气愈发冷淡。
元始张了张口,半晌:“我会保护好他的。”
道祖却只是摇头,一双眼眸漠然至极,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未来,又很快收回了视线,看向他同样固执的徒弟。
该说真不愧是亲兄弟吗?
鸿钧:“那你能保护他多久呢?此时此刻,往后万载,还是永生永世?他若是不想你保护,孤身决绝而去,你又当如何?”
“师尊,通天是我的弟弟。”
鸿钧垂眸,话至唇边,又悄无声息地淡去:“是啊,上清是玉清的弟弟。”
可元始和通天呢?
他不言。
“你若是当真这般想,却也不妨好好提升自己的实力。且知金仙之上,尚有无穷境界。以你如今之修为,便是想要投身量劫,也会被轻而易举地湮灭。”鸿钧看着元始,语气微重。
“元始,你如今的心思,有些乱了。”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那,通天呢?通天的安危又当如何?”
鸿钧叹气:“天道会一直注视着他的。”
一直,一直,注视着他。
可惜,众所周知,魔是没有良心的。
哪怕罗睺捂着心口位置,装出一副心痛的样子,也改变不了他本人无动于衷的本质。
外面的雨声越发浩大汹涌,几乎要把整个世界吞没殆尽,他亦微微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眸,窥探着似乎当真把他当成“计都”的上清。
少年仍然表现出一副无害的模样,衣袂曳地,捧着玉简仔细阅读,又不忘逗弄两下松鼠。虽然后者表现出一副不安的样子,努力拽着他的袖子,试图让他远离自己。
罗睺倏地一笑,眼眸愈发暗沉。
他方想出言讽刺一二,又见通天忽而抬眸看向他,思索一二之后,又递过来一卷刻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玉简。
罗睺沉默了一瞬,指着玉简问道:“这是?”
通天对着他一笑,眼眸弯起,似乎颇为不好意思的模样:“这雨大概还要下很久,我见计都似乎颇为无聊的模样,故以此书相赠。”
罗睺与他对视,眼眸微微眯起,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视线又愈发放肆地流连在少年身上:“好啊好啊,计都谢过道友。”
他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打开玉简。
让我看看这些都是些什么……呔,这是该给魔看的东西吗?!
罗睺瞥了开头一句,见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之后,眉头就不由微微蹙起。
再往下看,什么“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
罗睺:“……”
罗睺慢慢地抬起头,望向通天。后者眨了眨眼,认真地同他道:“计都觉得,里面说的是不是有些道理?”
罗睺呵呵一笑,毫不犹豫地把玉简一合,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通天平日里都看的这些书吗?”
少年困惑:“是啊是啊。”
怪不得蠢……傻成这样。
罗睺微挑眉梢,循循善诱道:“这书中所言嘛,也许确实有那么一番道理。只是……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其以一己之见定下善恶,贫道私以为,是不合道理的。”
“更何况,”他嗤笑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往往是善者为人所欺,恶者逍遥一世,常常如此罢了。”
通天抬眸看他,目光灼灼:“愿闻其详。”
罗睺也不免起了谈性:“今日你杀一人,或可活万人,此为善,抑或恶?”
“此人若是你至亲,所活万人与你毫无干系,谁来判断对错?”
“再者,你杀一人,此人行遍好事;你活万人,这万人坏事做尽。这天底下的善恶黑白,曲直分明,难不成还能交由一人评判?”
通天抱着松鼠,专注地听着他说话,又见他话锋一转,落至他身上。
罗睺笑意盈盈:“当然,此篇文章不过是想劝人行善积德罢了。只不过细细想来……若是贫道此时此刻,一剑杀了通天道友,却也不知这因果报应,是否当真会降临到贫道头上?”
这便是杀机了。
无形无相,隐藏在周遭的空气之中。
通天面色不改,仿佛没有听出罗睺话中几欲汹涌而出的恶意,认认真真地摇了摇头。
罗睺微挑眉梢,唇边笑意愈深:“道友是想说不会有因果临身吗?”
“然也。”通天干脆利落地应下,却在瞬息之间拔剑而出,直接抵上罗睺的脖颈。
其速度之快,令罗睺也不禁惊愕一瞬,反应过来的瞬息,要害已经为人所制。
一贯只有他翻脸不认人的罗睺,大感惊奇。
黑发红眸的魔低下头来,凝视着那抵在他颈项处的玄色长剑,不知为何,轻轻舔了舔薄唇,眼眸中的兴味忽而浓郁起来。
“通天道友这是……”
青衣少年歪头浅浅一笑,模样仍是一等一的天真,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过分。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计都怎么会有因果报应呢?便是有,也只会落到贫道身上。”
他顿了一顿,露出几分纠结的神情:“不知计都道友,喜不喜欢这种死法,若是喜欢,能否稍稍减少一点我要承担的因果。”
“真是BaN,真是……”
罗睺几乎要大笑出声。
他身形一晃,强行从通天剑下脱身,整肃衣衫,眉眼含笑:“计都怎舍得让通天为其承担因果?!如道友这般世间少有的佳人,合该被人捧在手心,献上一切珍宝。此言作罢,休要再提!”
他又笑了一声,近乎叹息:“通天道友,贫道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开始喜欢上你了……”
通天提着剑,遥遥看着喜怒不定的魔祖,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也不过是——
师尊我举报!这里有个变态啊师尊!
作者有话说: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
——摘录自《太上感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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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在每一章留的评论,么么哒~
o(*≧▽≦)ツcome的喂
滔天的雨幕之中,一魔一道,友好相处。
自那日的试探过后,罗睺终于放弃了想要炸团子,蒸团子,煮团子……诸如此类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想法。
转而一本正经地开始蛊惑团子弃道入魔,振兴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