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砰砰的跳动着,几乎要撞断肋骨,来福后背已然湿汗一片,他都不敢去看秋君药的表情,暗暗悬着一颗心,半晌,他才听见秋君药不含喜怒的声音: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半点不虚,如有谎话,就让奴婢人头落地,天打雷劈。”小盛子是来福的徒弟,也算是秋君药在宫中的耳目,哪里敢胡说八道,接下来反而说出了更加让秋君药动怒的信息:
“奴婢亲耳听见的,说要在今日亥时动手。”
他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忽然传来一声炸响,是勃然大怒的秋君药一把摔碎了手中的玉扇:
“大胆!他们简直大胆!”
藏在内殿的引鸳温声一惊,连外袍也顾不上穿,提着裙摆冲出来,一把抱住了还要砸砚台的秋君药:
“陛下!”
他着急道:“气大伤身啊陛下!”
秋君药被陡然抱住,抬起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顿,忽然感觉到眼前发黑,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出,缺氧和心绞痛令他面前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他手中的砚台脱力掉落在地,砸出重重的声响,身体则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被引鸳和来福同时扶住,将他扶到椅子上。
秋君药闭着眼,捂着额头,蹙眉表情痛苦,引鸳则站在他身边,满脸担忧,弯腰给快要呼吸不上来的秋君药顺着气。
许久,秋君药剧烈起伏的胸膛才缓缓恢复了均匀的平静,他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冷光:
“现在几时了?”
“回陛下,亥时已经快过了,再过两刻,就是子时了。”来福忙禀。
“那还愣着干嘛!等那些逆子闯完祸就跑,第二天在朕面前当做无事发生吗?!”
秋君药竖起眉头,拳头猛地一敲桌子,怒极反笑道:
“传朕口谕,立刻调两千禁军,给朕把禁牢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在朕没有到场之前,一只苍蝇也不许给朕放出去!”
“是!”
言罢,来福就想退出去传旨,忽然,秋君药动作一顿,又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先派一队人进去搜。”
即使是现在,秋君药还是能勉强保持冷静,手肘撑在桌上捏着眉心,道:
“如果没有抓到现行,那法不诛心,算他们有贼心无贼胆,朕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到了这个关口,秋君药竟然还是心软,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但来福不给秋君药继续思考的机会,下意识追问道:“.......那如果搜到了呢?”
秋君药缓缓抬起头,面色白的吓人,一丝血色也没有:“搜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生涩,一字一句,仿佛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才能艰难地说出口:
“违天子诏令,夜闯禁牢.......按照大端律法,两罪并罚,当——
刖其双臂,截舌,后.......流放岭南。”
“开饭了!开饭了!”
狱卒有气无力的声音沿着阴暗潮湿的地牢阶梯慢慢漫进来, 紧接着禁牢的门被缓缓打开,渗出点点惨白的光亮, 但那光亮很快又被下落的门挡在外面, 没有再漏进一丝。
墙上的火把一支接一支燃起,地面上摇映出惨淡缥缈的虚影,如同鬼火般阴森诡异。
忽然间, 那层虚影上窜过一只瘦弱、皮毛掉了大半的老鼠,后面跟爬着零星几只蟑螂, 慌慌张张地躲避着人逼近的声音,但还是被眼疾手快的狱卒一脚踩死:
“前几天打死一只,怎么今天又来一只。”
狱卒见怪不怪地拎起那只顷刻间就被踩断气的死老鼠, 不管那撞上他脚跟的蟑螂,和其他狱卒一起,给牢犯分发完饭食后, 转头单手捧着一碗破了的瓷碗, 走到禁牢的深处。
这件牢犯的条件显然要比其他牢犯好一些,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照样是老鼠和蟑螂满地乱爬,排泄物和稻草混在一起,飘在满是浮尘的空气中, 散发着诡异的味道。
“喂,里面的,吃饭了。”
虽说是吃饭,但狱卒也只是例行一说,隔着牢门的缝隙, “啪”的一下把一只漏了大半水的碗放了进去,不小心又把那个粗制滥造的瓷碗碗底蹦出零星的碎片。
“........”
那碎片在地上随便跳了几下, 又停住不动了,随即被一双遍布脏污和血痕的手擦划过,黏在了那干燥起皮的掌心上。
这双手的主人显然是饿了很久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缓缓爬过去,甚至懒得伸手去捧那只脏兮兮的瓷碗,半阖着眼睛,颤抖着干裂的嘴唇,去喝那脏碗里的水。
狱卒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怎么为难秋景月,而是坐到了一边,和随行而来的同事道:
“唉。”
同事注意到了他的叹气声,将剑别在腰间,疑惑地问:“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狱卒说:“只是看咱们这牢里,来来去去多少达官显贵,没进来前,多风光啊,都以为自己走一遭就能出去,但最后死在牢里和刑场的,也不在少数。”
那狱卒的话令秋景月喝水的动作一顿,在乱糟糟如同鸟窝的头发里,他抬起了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听着那狱卒的同事接过话去道:
“可不是。”
“世事无常嘛。”
他说:“这禁牢里,关着的基本都是时日无多的重刑犯,倘若上头的人不赦,那即使不处罚,就这样老死狱中的也不少,连累我们哥俩大好年华,要在这个牢里,和他们一起了此残生。”
话音刚落,秋景月心尖一颤,咬住碗沿喝水的动作一顿,失手被他打翻。
他本想去扶,但无奈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力气了,只能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任由那蟑螂和虫子钻进他的裤筒里,在那早就溃烂的伤口上爬行啃咬。
一开始他还有时间、有力气去尖叫,大骂狱卒,但后来,秋君药命人断了他的粮,整整六天,除了水,他几乎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到最后饿极了,甚至开始求那他曾经看不起的狱卒,求得口干舌燥,奄奄一息,才求到了一块馊馍。
别说是馊馍,就算是一块白馍,放在平时,身为四皇子的他都不屑于吃,但那时的秋景月实在是太饿了,竟然也不嫌弃,狼吞虎咽地将它咽下,忍着不适的肠胃,又强撑了两天。
裤腿处的烧伤已经开始流血水和脓了,看起来很让人恶心,秋景月前几天还能痛的打滚,但现在,他几乎有些麻木地躺着,感受着那钻心的、火辣辣的疼。
一开始,他还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烧伤不同于其他的伤口,短时间根本不会愈合,反而还会越来越痛,痛的秋景月整个人都恨不得用头去撞墙,把自己撞晕过去。
可惜他是狱卒重点看管的人物,他们根本不许他自尽,一开始甚至还在他嘴中塞了破布,防止他咬舌自尽,秋景月在牢狱中上蹿下跳挣扎了几天,最终在饥、寒、痛中度过了整整六天。
他实在有些疼的麻木了,也饿的麻木,仰头躺在地上,视线的尽头是两个正在交谈的狱卒。
胃部传来阵阵绞痛,秋景月饿的两眼发黑,最后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等他复又清醒时,忽然发现视线不远处的狱卒倒在了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而他小腿处的烧伤传来了阵阵清凉的感觉,暂且缓解了他的痛苦。
是......谁?
似乎是察觉到了药物被铺开落在皮肤的感觉,秋景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三个身着黑衣的人蹲在他身边,掀起他小腿的衣物,似乎正在研究者什么。
秋景月被眼前这幅出乎意料的情况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秋君药派人来暗杀他,反射性的曲起腿,用沙哑的嗓音吼道:
“你们是谁!”
他本想以此呵退来人,却没想到因为长期的不进食,他已经没有力气使用声带发出一丝声音,反而是轻微蹬腿的动作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他。
即使来人蒙了面罩,但秋景月还是在转瞬间就认出了面罩下的神秘人,猛地瞪大眼,此刻终于能发声了:
“二.......二哥哥?!”
“景月。”秋景和见不到七天就瘦了一圈的秋景月醒了,心疼的不行,忙把他扶起来,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慌忙掏出了衣领里的糕点:
“饿了那么多天,你肯定受不了了吧。”
“来,二哥给你带了点吃的,你小心烫。”
因为事出匆忙,所以秋景和只命厨房做了点方便携带的糕点,揣在胸前一路带过来的。
因为颠簸,所以糕点大多散开或者被压扁,看上去吃相很不好,但秋景月甚至还没能开口问秋景和等人是怎么进来的,就忙用沾满脏灰的手抓起糕点,像是怕有人抢似的,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连一道被他塞进嘴里的头发也懒得拔出来,也不管能不能一下子咽下这么多。
往常,秋景月是最喜欢吃肉,不喜欢吃糕点的,这回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地就吃起来,半点没有抱怨,可见真的是饿狠了。
见到弟弟这幅吃相,秋景和不由得心疼了一下。
但他还没心疼多久,秋景月的胸膛就忽然起伏了一下,像是呛到了。
秋景和忙去拍他的背,但秋景月却不肯把堵在喉管里的东西吐出来,龇牙咧嘴满脸痛苦,硬是把糖糕咽了下去,哽的两眼翻白,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活活噎死。
秋景和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赶忙环顾四周,视线在落在地上那个脏兮兮还沾着点水的破碗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嫌弃。他做了几秒钟激烈的心里建设,才咬牙忍着恶心,捏起破碗,将它抵在秋景月的嘴沿,灌了下去。
半碗水下肚,秋景月总算缓过来了。
身体的疼痛和饥饿感均被减轻,他生锈的大脑终于缓缓恢复了运转,在秋景和的怀中艰难抬起头,有气无力道:
“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啊。”秋景和说:“我听他们说,你有几处烧伤,疼的大半夜都睡不着觉,父皇又命人不许给你饭吃,你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怕你挺不过去,所以来看看。”
“........不用。”秋景月说这句话之前还长提了一口气,才能确保这两个字不打磕巴地说出:
“我不需要你。”
他勉强坐起,推开秋景和,脏兮兮的脸上方露出两只冷淡的眼睛,像养不熟的狼崽一样,冷漠道:
“快滚吧,我不需要你们的关心。”
秋景和闻言一怔,马上急了:
“阿月........”
“你以为我们想冒着风险来找你啊。”
一旁的秋景明没有秋景和那么好的脾气,闻言抱臂翻了个白眼,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
“老头,伤看好了没有,看好了就赶紧走了。”
“.........老头?”秋景月闻言一愣,这才将视线落在了专心给自己治伤的另一个黑衣男子身上,看了片刻,才不确定道:
“伯外公?”
撒完药粉,给他的双腿绑上纱布的头发半百男子动作一顿,随即拉下脸上的布,在秋景月震撼的表情里,哑声吐出几个字:
“.......景月。”
秋景月瞬间弹跳起来,连滚带爬地爬到赵悯身边,掌心猛地抓住赵悯的手臂。他像是不可置信一般,上下将赵悯看了一遍,眼睛从一开始的冷漠到震惊、迷茫交杂,一时间情绪涌出胸腔,让他的语调差点失控:
“.......伯外公?!”
他嗓子里忽有哽咽:“你.......你没死?”
“没。”赵悯怜爱地摸了摸秋景月的头,在秋景月的愧疚几乎要溢出眼底的时候,叹息道:
“我要死了,谁来救你出去?”
“.........”秋景月的脸色瞬间变的苍白的像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最后他猛地后退几步,掌心按在地上,俯下身砰砰给赵悯磕头,磕的额头皮肤崩裂,鲜血淌红了脏兮兮的地面,灰尘和外翻的伤口流下的血混在一起,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狼狈可怜:
“对不起,对不起伯外公,真的对不起........”
他不是真的无情无义,也不是真的冷血之人,在捅完赵悯之后,极大的后悔就将秋景月吞没,令他在失控和极度的自毁情绪催动下,陡然产生了自焚的举动。
这几天在狱中,秋景月也翻来覆去将那日捅赵悯的画面想了千遍万遍,每想一次,后悔便愈发深刻,以至于恨不得自己即可就去死,不要再苟活于世上。
他想报仇吗,想的。
但他没有真的想要至赵悯于死地,如果赵悯好好呆在京城之外,不要进宫给秋君药治病,那么秋景月是不可能杀死他这个唯一的亲人赵悯的。
秋景月泪流满脸,赵悯看的有些心疼,几乎要比自己挨了一刀还要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擦掉秋景月的眼泪,却不知秋景月在后悔的间隙,还在怨恨秋君药的绝情,还在憎恶他当日进京之事。
或许他本身就是这样,习惯性地将过错推在别人身上,当日赵美人的事是一件,捅伤赵悯的事情又是一件。
正当爷孙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时,秋景明却有些不耐烦了。
他本来就不是很想参与到这件事情中,只是被秋景和三言两语说动摇了,现在冷静下来之后,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他急于离开这个充满危险和不安全因子的禁牢,但秋景和、赵悯等人似乎和秋景月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甚至还在秋景月栖身的稻草堆底下藏了不少的吃食和药物,给秋景月备用,这番举动无异于在秋景明着急的火上浇了油,开始反复催促秋景和、赵悯离开。
最终,秋景和和赵悯也意识到了自己在待下去不合适,决定在下一班狱卒来换班之前离开,抓紧时间再叮嘱了秋景月几句之后,秋景和赶紧扶起腿脚还不甚便利的赵悯,往牢门走去。
秋景明从两个狱卒身上顺到了钥匙,他利索地再次打开牢房的门,又再次关上,将钥匙重新拴在了两位狱卒的腰间,随即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见两道皆无人影,心放下了一半,开始带着秋景和和赵悯从既定的路线离开。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计划离开的道路不知为何,此刻却被封锁关闭了,石门重重落下,将他逼退几步。
秋景明顿时感觉到了些许不安,他拔出剑,警惕地沿着石墙一步步后退,似乎是感受到了奇怪的动静,猛地回过神,挥剑将石墙两边机关射出的箭矢弹落。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禁牢的威力,他还没有完全退出石墙,石墙的门却忽然动了,缓缓向里推进,直接将夹道里的三人逼的不能再向前,只能狼狈的往后退。
但因为带着一个身受重伤的赵悯,所以三人显然跑的不够快,就在石墙和人身之间只差不到半根手臂的距离时,秋景明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些许压迫感。
他不得不丢出剑,将剑卡在石墙之中,来减缓石墙推进的速度,随即咬了咬牙,猛地扑上前,将扶着赵悯逃跑的秋景和推了出去,自己也狼狈地摔出石墙。
在三人终于逃出生天的那一刻,秋景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剑矢崩裂的声音,随即他的衣角被猝然关闭石墙死死夹住,令他动弹不得。
秋景明顿时急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甚至顾不上掌心和膝盖的擦伤,急着去拔墙缝里的衣角,但衣角却纹丝不动。无法逃离的恐惧让秋景明顿时吓出了半身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武力值不行但脑子还算得上好使的秋景和拔下簪子,用力划破了他的衣服,这才让秋景明从石墙里逃出来。
经过这么两遭,三个人均是受了伤挂了彩,但最要命的是,秋景明竟然发现无论从哪条路,他们都如同鬼打墙般无法再逃出禁牢,反而被不断落下的石门逼退,最后再次被锁在了关押秋景月牢门的那一小方天地里,再不得出。
而原本趴在石桌上的那两个狱卒,也离奇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经过几乎半个时辰的折腾,再看到面前这诡异的一幕,秋景明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他本来生性就暴躁,这么一下去更是没了耐心,拔出腰间的匕首,满脸赤红,眼底全是红血丝,大声威胁道:
“是谁!到底是谁在暗处!”
无人回答。
无边的沉默加剧了未知的恐惧和危险,死亡的阴影如利剑悬在头顶,让这些人逐渐被恐慌淹没。
秋景和还好,虽然心慌,但举止还算得上冷静,但秋景明的精神显然已经接近崩溃了。
他在禁牢里不停地打转,烦躁已经到达了顶峰,余光看见尚还坐在角落里的秋景月,就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
他气势骇人,冲到秋景月面前,抓起秋景月绵软的像一摊面那样的身体,眼底几乎能喷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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