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男人,王二这顿酒没有吃成,只拿着两条鲥鱼回到了船上。
他今年正正好好六十三岁,因为内功深厚,看起来也就三十五岁左右的模样。
凭他的阅历和见识,搭眼一看就知道那个男子是个世间罕见的武学高手,并且体质是非常罕见的阳火之体。
天赋决定了一个武者的上限,阳火和阴水都是非常罕见的体质,这两种体质的人都是武学奇才。
相比阴水而言,阳火的体质就更加稀少了,大多数阳火体质的婴儿出生没多久就会死于高热,出身在寻常人家的阳火婴孩一般很难活下来。
那个剑客此番昏迷不醒怕是阳火内力反噬伤了经脉,所以剑客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让自己陷入龟息状态,然后浸入冰寒的江水中顺流而下。
整整过了七天,那个剑客才醒过来。
王二去周林的渔船上吃酒时,那个剑客正盘腿坐在甲板上打坐,他的脸实在是生得雍容俊美,明明是个剑客,却有一种天潢贵胄的气度,惹得东雪姑娘频频往他那边偷看。
周林倒是没有吃醋,因为他也在偷偷打量这个剑客。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剑客的体质应该和他一样,都是罕见的阳火之体。
这种体质的武者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但是内力过了一甲子,便会遭受反噬。
一甲子是六十年,但一甲子内力并不代表一个武者修习了六十年的内力。
这是一个衡量武者内力浑厚程度的标准,天下习武者千千万万,拥有一甲子内力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
周林知道,虽然他们同样是阳火体质,但是这个剑客的天赋一定远远超过自己,他有心结交,但是这个剑客沉默寡言,人也冷冷淡淡,很不好接触的样子。
王二吃完了酒,掀开船篷的草帘子走出来,蹲在在静心打坐的剑客旁边。
他说道:“兄弟,你昏迷的时候倒还好说,但是现在你醒啦,总不好一直待在人家小夫妻的渔船上,不如来我船上,正好和我做个伴,我也不要你钱,平日就陪我说说话就行。”
剑客睁开眼看过来,和普通人不同,他有一双茶色的眼睛,看着很冷。
剑客略微思索了一下,就朝着王二点了点头,回到船篷里和周林告别。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音色也冷冷的,像一把冷锐锋利的剑,带着刺骨的寒光破开峡谷中的灰雾。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咬字时带着一股很生涩的腔调。
过了一会后,他带着周林送的一篓鱼和一串铜钱跟着王二来到了他的船上。
自打剑客来了王二船上后,王二便不用去周林那买鱼了,因为剑客有一半时间都泡在洗绿江的江水里,捞上来的鱼若是吃不完,他还会让王二拿着鱼去集市上卖钱。
王二一个人卖鱼的话有点费时间,但是剑客若是去集市上,他的鱼很快就会卖完,王二品出了门道,专门带着剑客去集市,只要他一露面,光顾摊子的女人一下子就多了很多。
除了卖鱼,剑客还经常潜水采蚌,开蚌的珍珠大多被他送给了周林和东雪,有次运气好,竟然开出了一颗拇指盖那么大的粉色珍珠,在王二眼巴巴的目光里,剑客又把珠子给了周林,周林又把珠子给了东雪。
说实话,剑客的性格和王二一开始想象的不太一样,王二一开始把他想象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但是这个剑客会捕鱼,会采蚌,会织网,还会缝衣服,甚至还懂医理,在王二旧伤复发时为他针灸缓解疼痛。
冬日的洗绿江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夜晚潮湿寒凉,即使是王二这种大内高手也得点了船篷里的炉子才能睡着。
白天日头一出来,洗绿江上那层薄冰才会慢慢融化,碎成一片片的薄冰在江面上泛着金光,像是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铺了一层碎金,金光连接天际,一直蔓延到水天一线处,看起来十分漂亮。
清晨的雾霭还未完全散去,留下薄薄一层笼罩在江面上。
剑客和王二坐在甲板上欣赏景色,初升朝阳的金色辉光洒在剑客的脸庞上,伴着一层淡淡的雾霭,让王二觉得剑客这人有一种“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感觉。
王二忍不住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英挺俊美的男人,不知道你是否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与俗世间格格不入的神性。”
剑客说道:“皮囊而已,所谓的神性,是基于外在而产生的幻想。”
王二愣了愣,“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天际,“我还见过这世间最美丽的男人,没有见过他的人,完全无法想象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美丽。”
剑客微微有些好奇,“如何毛骨悚然?”
王二说道:“一朵用鲜血浇灌出来的花,娇艳欲滴,永不凋零,开在累累白骨之上,这朵花会一直盛放下去,所有人的绝望,都是为了成全他的欲望。”
剑客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是皇帝?”
王二打了个哆嗦,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抖了抖袖子,“天冷了,我去买碗羊杂吧,伴着辣子吃。”
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吊铜线,去了集市上买了两碗羊杂,又让老板舀了勺辣子放里头。
他拎着羊杂正要往回走,对面的街上忽然冲出来数十匹高头大马,一群穿着黑色甲胄的人纵马穿过闹市,街上行人纷纷惊叫着避闪。
王二心里不禁一沉。
这是皇帝的黑甲卫。
他的目光穿透清晨的雾霭,望向洗绿江的方向。
王二拿着两碗羊杂回到了洗绿江。
他和剑客吃了一大碗加了辣子的羊杂,辣出了一身的汗,王二嘶哈嘶哈地甩着被辣到麻木的舌头,汗珠顺着鬓角往下落。
他呼出一口热气,拿起一旁的水囊喝了一口水,拿着船桨开始划船。”
正中午的时候剑客下了水,他入水的时候没有半点声息,王二不过是去船篷温个酒的功夫,等他掀了船篷挡风的草帘走出来,船头已经没了剑客的人影。
他在船头蹲了一会,呆呆地看着江面,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从离开波云诡谲的皇宫,不用面对那么的算计和复杂的人心,他的脑子就慢下来了。
脑子一慢,人是会经常发呆的。
像以前的事,想以后的事,纷纷扰扰,发呆都不安宁。
他今年六十三,家人早就不在了,他是九岁那年进的宫,本来要做个小太监在皇城里混口饭吃,结果净身的前一晚突然来了个个子瘦小的老头,捏了捏他身上的骨头就把他带走了。
这就是王二的师傅,皇宫暗卫的头子。
和他同一批被选做暗卫的还有七个小男孩,胤雪王朝破灭后,前朝皇帝养在宫中的大内高手全都被新帝杀掉,只有王二还活着。
他能活着纯粹是因为运气好,当年皇帝还是探花时被前朝废帝流放南岭,暗中派暗卫监视探花的一举一动,接下这个任务的暗卫正是王二。
整整三千里流放路,王二扮成了押送囚犯的兵役,因为他崇拜有学识的人,一路上对那探花也算关照,所以当探花登基为帝清理前朝的暗卫时,王二就被留下了下来。
为皇帝做了一段时间的事,就拿着银子告老还乡,也算是得个善终。
剑客刚从江里游回来,浑身湿淋淋地坐在船头,江水被他过烫的体温蒸腾出白茫茫的雾气,俊美的脸庞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王二看的眉心一跳,赶紧从船篷里拿出一件自己用过的旧斗篷披在剑客身上。
“快去船舱里,沙洲要变天了,以后不要这样下水,皇帝的黑甲已经到了沙洲,你这样的人太惹眼了。”
剑客没有说话,他沉默地进了船篷,体内的阳火内力稍微运转一下,身上湿透的衣衫就全部干透了。
王二倚着船篷喝酒,炉子上的锅子里煮着白萝卜和羊肉,剑客拿着筷子拨弄了两下,从锅子里夹出了两块萝卜。
王二一拍脑袋:“哎呀我这记性,我真是昏了头了都,忘了你体质特殊,吃不了这种燥热的东西。”
剑客说道:“几片羊肉而已,你无须太在意我的吃食。”
王二夹了羊肉,往里面洒上了辣子,吃的呼哧呼哧直喘气,他擦了一下嘴,往船篷外面张望。
“今个怎么没看见周林和东雪妹子,这可是现杀的小羊羔肉,不仅肉嫩,腥味还不那么重,我还想着咱们四个一起吃酒。”
他拿着汗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正要喝杯米酒解腻,洗绿江上突然传过来一阵鼓声。
洗绿江上经常有鼓瑟之声,这里的画舫很多,常有歌女和一些文人雅士唱奏乐曲。
铿锵有力的鼓声荡过江面,传向四面八方,王二把手里的筷子一放,喃喃说道:“不好了,黑甲卫要抓人了。”
他灭掉炉子里的炭火,把船篷上的草帘放下,意兴阑珊地看着锅子里只吃了一半的羊肉萝卜汤。
剑客拿起了他的佩剑,抱着剑静坐在船篷里。
江水涌动起来,水下面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动静,好像被烧开的水,乍然间沸腾起来。
王二闭目听着动静,过了半柱香之后他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好,不是朝着咱们来的。”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掀开草帘去船头看热闹,剑客问道:“皇帝的黑甲卫是做什么的?”
王二说道:“皇帝的黑甲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一般不怎么露面,一旦露面就是要捕捉那些武功高强的武者,黑甲卫从不空手而归,他们就像鹰的爪子,是皇帝最锋利的爪牙。”
洗绿江的江面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水下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游过。
王二眯起了眼睛,小声说道:“他们在水下织了一张网,一旦猎物落入网中,就再也不能逃脱了。”
剑客说道:“如果猎物不入网呢?”
王二说道:“猎物的路线是安排好的,他们一定会走这条路。”
他揣着手盘坐在船头,看向远方的江面,“看看这次的猎物是谁,怕是再过一会我就不忍心看了,猎物在网里挣扎的样子,啧啧啧,看了会三天睡不着觉。”
“我就是太有良心,所以才干不成什么大事,我师傅他老人家看人准啊,我就是个不成气候的。”
剑客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何必妄自菲薄。”
两人坐在船头静静等待,蛰伏在水里的黑甲卫也隐匿起来。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轮火红的夕阳挂在天际,天边的火烧云如火焰一般,半边天空都烧了起来,余晖把江面照耀成金色,画舫里的歌女弹着琵琶,唱着宛转悠扬的小调,
正在此时,一艘渔船朝着这处驶来,比起其他渔船,这艘渔船要略微新一些,所以王二一样就认出这是周林家的渔船。
王二脸上并没有太多惊讶的神色。
他就那样坐在船头,以一种近乎木然的眼神看着那艘船缓缓驶向预设好的陷阱。
身旁传来一声铮然剑鸣,王二转过头,看到身旁的剑客拔出了剑。
他拽住剑客的袖子,音调扁平怪异:“别动,别动,你一动,你也要死。”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剑客站起身,声音很平淡,就像平日里告诉王二他今天抓了几条鱼那样平淡。
王二拦不住他。
因为就在他抬手的功夫,一道炫目的剑光已经猛地劈出,像一轮从天空坠落下的银色弯月,猛地坠入到洗绿江里。
王二看得呆住了。
那道剑光沉入洗绿江里时是很安静的,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的,安静地让人以为那是一个幻觉。
王二眨了一下眼睛。
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他看见江水分开了,江水下面那个用黑色锁链织成的巨居网也暴露出来,剑气激荡起数米高的巨浪,白色的巨浪连绵起伏,拍打在江面上发出轰然巨响。
过了很久江面才平静下来,六个死尸浮出江面,一股股的血色从水底下往上面涌,染红了一小片江面。
周林的渔船划破了满江血色,朝着王二的船驶来。
王二深深地叹了口气。
剑客收了剑,动作缓慢地坐在船头上,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布衣,一点血色从他的胸口开始蔓延,逐渐蔓延了整个胸膛。
王二看他一眼,苦笑着说道:“兄弟啊,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阳火内力炽烈如火,是寻常武者难以想象出的刚猛霸道。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一旦反噬起来就如亟待喷发的火山,不动则已,一动必伤。
剑客一直苦苦压制反噬,今日动用内力挥出一剑,内息暴动,刚猛炽烈的内力四处冲撞,他已经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王二脑中只有一个字。
“跑!”
周林的船已经划过来,东雪哭着跳上王二的船为剑客止血。
在此之前,他们只知道剑客姓于,平常总是换他一声于大哥。
剑客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了,东雪掉着眼泪,拿出银针为剑客止血。
王二万万想不到会遇到这种事,他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如今也是一个将生死看得很淡的人。
他一咬牙,连忙催动内力划船,渔船在江面上疾驰如飞,四个人的逃亡之路就这么开始了。
周林也是阳火体质,他的体质在同门中不是秘密,一来二去便被皇帝的人盯上了。
皇帝正秘密捉捕阳火体质的习武之人,周林从南越逃亡到沙洲,在洗绿江隐姓埋名,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逃脱黑甲卫的抓捕。
剑客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他会在危机关头醒转,只需要一剑就能扭转战局。
逃亡一年后的一个夜晚,他们在一处竹林中休息。
因为剑客总是昏睡,所以他们雇了一辆马车,两匹快马拉车,赶路的速度也算快,平时剑客睡在车厢里,其余人则轮流守夜。
夜里寒凉,周林点了一堆篝火,烤了两只野兔分给王二和东雪。
月光洒在竹林里,地上铺满了横斜的竹影。
一阵风吹来,吹得竹叶簌簌抖动,地上竹影交错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突然从风中传了过来。
篝火旁的三个人屏住呼吸,手已经悄悄握住了身上的武器。
竹枝颤动着,一个穿着白衣的书生从竹林里走了出来,他戴着高而方正的巾帽,穿着宽博的衣衫,身后背着竹藤编织的箱笼,踏着满地的竹影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轻盈,却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因为周林感受不到他体内流转的内力。
武者的内力时刻都在流动运转,高手之间的感应皆是来源于此,周林看着书生,无声地松了口气。
白衣书生已经走到他们身前,他生了一张极美的脸庞,眉间有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一双狭长的眼眸朝着他们看过来。
篝火燃着,火光照亮了书生的脸庞,书生对他们微微一笑:“更深露重,再下受不得寒凉,不知道可否借众位的篝火取暖?”
周林和东雪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书生,一旁的王二看着书生的脸,连呼吸都停住了。
第53章 前尘4
竹影晃动着,一片竹叶落在书生宽大的衣袖上,书生轻轻抖动衣袖,用手指夹起了那片竹叶,屈指一弹。
那片竹叶射入了东雪的眉心,东雪瞪大眼睛,女孩圆圆的杏眼里流出两行血,抽搐了一下后便倒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连让人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周林便本能地拔出了剑。
王二喊道:“不要!”
周林的剑还没有完全出鞘,握住剑柄的手忽然软软地垂了下去,他瞪圆眼睛,高大的身体忽然像没骨头似的瘫软了下去,以一个非常滑稽的姿势倒在地上。
血色从他的后背晕染开,一截翠绿的竹叶尖尖穿透他衣衫露在外面,叶尖上沾着一滴血。
周林的脊柱断了,被一片竹叶割断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书生什么时候出的手,甚至连自己的佩剑都没得及拔出来。
他一动也不能动了,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死去的东雪就躺在他前面,脸朝着他。
她的眼睛还睁着,嘴角处留下一行口水,胸前的长辫子落在地上,沾满了灰。
她的辫子是周林早上给她扎的,用昨天在集市上新买的粉色发绳绑好,扎了一个很漂亮的结。
他问东雪有没有后悔跟了他,东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好要在一起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
她还说如果能逃脱黑甲卫的追杀,他们就去边塞放羊牧马,她还可以开个医馆,和他一起赚钱养家。
看着东雪的溢满血的眼睛,两行眼泪从周林眼里流下来,他现在像一摊泥,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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