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回味着茶香包裹口腔的细腻,忽然皱了皱眉,心里腾起一股离奇的熟悉感。
他又浅浅抿了一口。
“怎么,味道不对吗?”沈崇山问。
贺闻帆猛地回神,掩饰地抿了抿唇角:“没有……”
他按下心中的惊疑,“只是这个味道,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泡出的来的很像。”
“是吗?”沈崇山笑起来:“茶和人一样千人千面,味道像,说明和我有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是哪位啊?”
贺闻帆垂眸,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是一个很聪明的小朋友。”
说完他掩唇咳了声,将沉溺的思绪抽离出来,拿起手边的纸袋递给沈崇山:“给您带的一点小礼物,是一方石砚,作为晚辈的一点心意,希望您千万收下。”
沈崇山眼睛亮了亮,哈哈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砚台啊?”
贺闻帆不知道。
只是想到沈令之前给他爷爷送石砚,感觉这位书香门第的老先生应该也会喜欢,就精心挑选了一方带过来。
果然老人家很开心。
他斟酌着将原委讲给沈崇山听,沈崇山就问道:“还是那个认识小朋友?”
贺闻帆便温柔地笑了笑。
沈崇山虽然年纪大,人却还留有一份童真,见状打趣道:“只是认识?”
贺闻帆微微一怔。
只是面对这样慈眉善目的老人,他不欲没刻意隐瞒,坦然地说道:“也是我喜欢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他感到老人看他的眸光深了几分,只是不等贺闻帆细想,这份深意就散进了沈崇山的笑容里。
他给贺闻帆续上茶水,说:“咱们的合作基本都定下了,只是我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步伐,我让我的一个孙子跟你接触,你看可以吗?”
这完全在贺闻帆的预料内,他原本也没有想过老先生会亲自更近细节,交给晚辈来做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贺闻帆点点头:“当然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是哪位?”
据他所知沈家孙辈里一共有三人。
沈崇山琢磨着,缓缓道:“我们家最小的那个,从前身体不好很少出来,现在也长大了,就让他跟着你学点东西,不知道小贺你愿不愿意啊?”
“小公子?”贺闻帆微微诧异。
老先生这位最小的孙子,自打出生就没在圈子里露过脸,据说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在国外休养。
贺闻帆暗暗思忖:“我听说他一直在国外生活?”
“国外?”沈崇山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外面都这么传的啊……”
他摇着头感叹:“他两个哥哥倒是都送去国外了,可我们老幺小时候身体太差,生出来就巴掌大点,他妈妈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哪里舍得啊。”
贺闻帆闻言也低头笑了笑:“是我不该听外人说道。”
“诶,这有什么,”沈崇山摆摆手:“那你看跟他合作怎么样?”
项目进行到现在,专业上的事自然有专业人士负责,沈家出这么一个人其实不需要有多少丰富的经验,更多的是一种尊重和象征。
贺闻帆点头:“没问题。”
“好。”沈崇山笑道,他指了指桌上的纸袋:“我能拆开看看吗?”
他馋这方新砚台馋好久了。
贺闻帆失笑,恍惚间竟然觉得这老人的性格和沈令有点像。
“您请便。”他礼貌地说。
沈崇山便像个老顽童一般拆开袋子,拿出砚台在手里把玩,边看边连连赞叹。
“真是好东西啊,”他欣喜地感叹:“别说前两天我家老幺也给我送了一个,你这料子比他的好。”
贺闻帆谦虚笑笑:“您喜欢就好,我能看看那个吗?”
他早就对桌上那个砚台好奇了。
实在是,有些过于眼熟。
“行啊,”沈崇山一门心思都在新砚上,随手一指:“你随便看。”
贺闻帆便起身,走到布满宣纸的木桌前,拿起那一方石砚。
他沿着边缘慢慢旋转,仔细观察着每一条纹路,心脏跳得有些快。
直到旋转到某一侧,贺闻帆指腹摩擦过平滑的边缘,天然石料繁复的纹路歪歪扭扭地勾勒出某个图样。
——某个像极了“令”字的图样。
贺闻帆耳边轰地一声。
天旋地转中,大脑却忽然清晰起来,一切纷杂琐碎的思绪在这一刻连成线。
这栋房子的香味,和沈令身上的味道。
老爷子泡的茶,和沈令泡的茶。
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有“令”字花纹的砚台。
霎时间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时候在贺闻帆心里诞生。
沈令,他认识的沈令,他喜欢的沈令,也是老先生口中最小的那个孩子,沈令。
难怪,难怪他怎么都查不到沈令的下落。
这是沈家,沄城最根深蒂固的沈家。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拇指反反复复摩挲石砚边缘。
身后,沈崇山还在对着那方新砚啧啧称赞,声音传进耳朵里却有些模糊。
贺闻帆弯腰,撑住木桌狠狠深呼吸两下,勉强稳住心绪。
他转身,看向坐在藤椅上的,那位和善的老人,老人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侧过头来,笑意融融。
“怎么了小贺?”
贺闻帆感受到自己因为巨大的惊讶而颤抖的呼吸,他扯出一个微笑,用尽量礼貌克制的声音:
“请问,我要怎么联系到他呢?”
“哦!瞧我这记性,”沈崇山拍了拍脑门,笑呵呵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喏,就这儿,今年热得不行,他跑去家里茶庄避暑了,小贺你也可以去玩玩,当是了解一下我们茶叶的产地也不错。”
贺闻帆手心全是绵密的细汗,他颤抖着指尖接过来,轻飘飘的一张纸像有千斤重。
他不太记得之后是怎么和沈崇山交谈的了。
只在最后离开时,心境仿佛突然清明。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和蔼的老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砚台,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转身,便亲切地笑了笑。
暗色的空气里,贺闻帆和他长久地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诚恳而郑重地颔了颔首:“谢谢您。”
沈崇山点头,满怀笑意地扬了扬手臂,“去吧,孩子。”
茶山深处的别墅里,沈令蹲在洗手间里干呕。
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到茶庄,他晕车晕得快要剥掉一层皮。
最开始是怕自己心脏状态不好,没坐飞机,选了稳妥的汽车出行。
可现在看来,还不如两眼一闭坐飞机呢,起码不至于吐成这样。
沈令悔得肠子都青了。
胃里又开始翻腾,他两眼翻白,抓着洗手台边缘勉力起身:
“呕——”
门口站着一对男女,焦急地往里张望着。
女人扶着玻璃门口满眼担忧,一边使唤身边的男人去倒温水,一边小心冲里面讲话。
“小令?”
“小令你还好吗?”
“还继续吐吗?”
沈令胃都空了,干呕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接清水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用力吞咽几下,强迫自己把呕吐的欲望压下去。
两条腿在打颤,沈令尝试地挪了挪,发觉自己走不动。
他抬起手,哆哆嗦嗦地冲门口喊:“赵、赵姐,你搀我一下。”
“诶!”赵悦就等着这一刻,一个箭步冲上去。
但最终沈令还是被倒水回来的男人背出去的。
他靠在躺椅上,喝过半杯盐糖水后,总算找回了一点神志。
屋檐半遮住天空,庭院的微风徐徐吹来,沈令双眼无神,盯着院落里垂下的长条枝叶出神。
山里确实凉爽,风吹到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城市的炎热。
如果没有晕车,现在该是多么的惬意啊,沈令崩溃地想到。
苏仁拿了张薄被过来,递给沈令:“小令啊,要不还是盖一下,我们这里晚上凉快的嘞。”
虽然不冷,但沈令还是接了下来:“谢谢苏哥。”
这是在家里在茶庄的后山建的别墅,苏仁和赵悦两口子负责这一片的茶庄,也顺带住在这里当看房人。
几乎每个夏天沈令都会来这里避暑。
别墅是半开放式的设计,除了最里面的卧室和内厅,四面八方都通向绿林翠竹。
随便找一个当口搬张椅子坐下,都能吹到悠悠的山风。
甚至有几间卧室的浴缸就暴露在山林掩映下,只有一方屋檐和三面透明的玻璃墙作为阻挡,推开玻璃直接就能进入山林。
沈令从来没在那里泡过澡,虽然树林外都有围墙隔着没人能靠近,但他还是不太好意思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大自然里。
赵悦洗了点山楂杨梅过来,和沈令一起坐在檐下吹风。
“吃点吧小令,酸酸甜甜的胃里能舒服些。”
沈令便坐起来,手肘搭着桌沿塞了一颗进嘴里。
他吐了半天嘴巴没味道,酸溜溜的杨梅骤然刺激味蕾,爽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仿佛灵魂都得到了舒展。
“这儿的东西还是这么好吃。”沈令感叹。
赵悦笑起来,“这有什么,等明天姐给你做酸梅汤,你身体情况不错的话,还可以加几块冰。”
赵姐的酸梅汤几乎十年如一日的勾引着沈令的味蕾,他光是想想眼睛都亮了。
夏天,西瓜,酸梅汤,和山林。
这才是避暑的乐趣。
赵悦拍拍他的手:“这次来准备玩多久呢?”
“一个月的样子吧,”沈令吐出一个杨梅核,含含糊糊地说:“等回去就要开始工作了,爷爷给我派了个活儿。”
“是吗?”赵悦欣喜地笑起来:“小令终于也要‘出山’了?”
沈令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没有啦,我什么都不懂,重点还是李叔叔他们来,我充其量算个吉祥物。”
“不可以妄自菲薄,”赵悦嗔怪地说:“你两个哥哥第一次工作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懂,但他们现在都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们小令也可以的。”
沈令软乎乎地笑了笑:“但愿如此吧。”
说起工作,沈令就想到自己的合作方——那个姓贺的。先是他的客人,后来成了他的邻居,然后住到了一间房里,最后甚至躺倒一张床的混蛋。
他没忍住悄悄打开手机看了一眼,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手指颤了颤,差一点就要条件反射的回复。
沈令赶紧关掉屏幕,强制忍了下来。
他在茶庄待了三天,除了刚到的时候晕车不适,之后几天都过得相当悠闲自在。
第二天赵悦和苏仁的儿子回来了,小学三年级,刚参加完夏令营,被晒得像个猴似的,成天在家里上蹿下跳。不然就是和沈令抢西瓜吃,抢完就跑去林子里玩,精力充沛得像外星物种。
虽然是有些闹腾,但家里气氛确实活跃不少。
这座别墅建在山里,通体都是深色系的装潢,树木茂盛的掩盖着,天气不好的时候看起来会有些空寂阴寒。
但苏小豆成天叽叽喳喳的,强有力地将这种阴寒冲淡至稀薄。
沈令还挺喜欢这小孩儿,一半出于热闹,一半也是真的羡慕这种带着野生感的童真和朝气。
他在苏小豆这个年纪,可是被俞灵当成水晶娃娃似的关在病房里,这种在树林里撒野打滚的滋味,他连做梦都感受不到。
第三天的下午,山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落雨前,沈令和苏小豆在一楼的后院玩,院子周围墙壁高高竖起,内部铺满雪白的瓷砖,中间有一个矩形的小水池,水浅浅的只没过脚背,平时没风的时候,看上去像一面镜子。
沈令最喜欢去那里踩水。
雨丝悄无声息滑落时,他们正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明镜般的水面荡漾起圈圈波纹,沈令才意识到下雨了。
他不敢淋太久,立马躲进了遮阳伞下,蜷在躺椅上喝酸梅汤。
雨势渐大,苏小豆征战山林的壮举受阻,也只能躲进大伞里,开始和沈令抢夺酸梅汤。明明他自己面前也有一碗,但非要抢沈令手上的。
沈令气不过,顺走了他面前的一块西瓜当做反击。
等苏小豆闹够了,裹着毯子睡着了,沈令就躺下来静静地赏雨。
黑色越野车绕过茶庄从后山驶入。
寂静的小道,淋漓的雨声,深色的别墅隐匿在树叶湿漉漉的水光中。
贺闻帆从车上下来,撑一把黑伞径直往里走。
天空压得很低,灰暗阴沉,木质回廊边低矮的路灯随着起伏的步伐亮起又熄灭,溅落的雨滴在贺闻帆裤腿留下道道水痕。
他几乎是毫无阻地进入了这间别墅,又不费半点功夫在后院找到赏雨的沈令。
沈令躺在藤蔓编织的黑色躺椅上,穿着薄薄的亚麻外衫和长裤,衣袖裤管都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臂和小腿,在雨雾迷蒙间柔软而白皙的攫取贺闻帆的视线。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盯着伞沿隔出的雨幕出神。
然后贺闻帆看到他往下挪了挪,伸出脚尖去碰那一道雨幕,雨水哗啦浇在莹白的脚背上,沈令就触电般收回。
几秒后,又再次试探着伸出去,循环往复,脸上溢出浅浅的笑涡。
看起来他在这里生活得十分悠闲,一个人也能玩得乐此不疲。
贺闻帆静静站在远处,他还穿着从公司出来的那套全黑正装,撑着厚重的黑伞,裤腿和指尖都沾湿了雨水,湿滑黏腻。
如果说此刻的沈令像个无忧无虑的小仙童,那贺闻帆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一只觊觎仙童而不得,满身怨气的厉鬼。
他抬步上前,沈令感受到动静微微侧头,眼眸斜斜地看了过来。
有意思的是,贺闻帆并未从他眼底看到哪怕半分惊讶,他只是顿了一瞬,然后半垂下纤长的睫毛,收回小腿。
淋漓的大雨浇在脚背,溅在小腿,雪白的皮肤泛着黏腻湿濡的水光。
沈令站了起来,小腿的雨珠随之滚落,顺着肌理线条滑至脚腕,在白瓷砖上晕开浅浅的水痕。
贺闻帆和他相隔雨幕对视。
水汽朦胧,他看不清沈令的表情,只觉得沈令抿着唇瞪了他一眼,然后趿着拖鞋转身就要走。
眼见着沈令只身就要冲进大雨里,贺闻帆太阳穴都跳了跳。
“站住!”他厉声道。
沈令身形一抖,堪堪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贺闻帆撑着伞一步一步靠近。
沈令能清晰地听到脚步声在磅礴的雨声中一点点变得明晰。
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哗啦!”大雨落在伞面的声响骤然加大,又急促消失,是贺闻帆进入了沈令圈画的地界,合上了自己的伞。
高大的身躯立于身后,沈令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潮湿的气息。
贺闻帆伸手,握住沈令的胳膊将他转了过来。
整整三天,他终于又能近距离地注视沈令。
沈令长睫低垂,眉眼沉静得恍如周遭淋漓的雨幕。
贺闻帆感到三天内无时无刻不在焦躁的内心,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他暗暗抒出一口气,像把沉积的烦闷都掏空了。
“你准备淋着雨进去吗?”他问。
沈令噘嘴,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几步而已。”
贺闻帆眉梢微扬,随即弯起唇角:“我很欣赏你对自己体质的独特自信。”
沈令:“…………”
好损啊。
三天不见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损了?
他是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吗?
沈令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想说不要他管,话还没出口就被贺闻帆拦腰抱了起来。
“啊!”
突然的体位变化吓了沈令一大跳,他条件反射地搂住贺闻帆的脖子,受惊之下狠狠锤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
“抱你进去啊。”
贺闻帆像丝毫感受不到痛,声线里竟然还带着些许愉悦,像是被沈令锤得很开心,悠悠然道:“拿伞。”
他进来时拿的长柄伞正斜倚在桌角,沈令看了眼,蓦地扬起嘴角:“我不呢?”
贺闻帆抱着他腾不出手,要想不淋雨地进屋就必须撑伞,除了把沈令放下来别无他法。
沈令得意洋洋地挑眉看向贺闻帆。
贺闻帆眼底眸光轻闪,似乎没想到沈令闹气脾气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竟然怪可爱的。
他揽住沈令腰的手稍稍用力,沈令笑容就一滞。
他怕痒,而贺闻帆……竟然在挠他痒痒!
无耻至极!
沈令被挠得浑身发麻,困在贺闻帆怀里又挣脱不出,僵持半晌只得缴械投降。
“停、停下!”他用力掐着贺闻帆的肩膀,气喘吁吁:“别闹了,别把孩子吵醒……”
贺闻帆手一顿。
偏头往沈令身后看去,另一张躺椅竟然真的有个孩子!
裹着毛毯四仰八叉躺着,四肢瘦得跟猴儿似的,张开嘴睡得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