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没有义务这样做,一切都要自己鼓足勇气去对抗。
但他也知道,眼睁睁看着别人饱受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本身也是一件极致痛苦的事。
他的妈妈就总是偷偷抹眼泪。
所以愿意哄他陪伴他,留在他身边以感同身受的方式告诉他“很快就不疼了”的人,都是很珍贵的人。
沈令第二次相信了这句话。
他抬起头,冲贺闻帆笑了笑,“好。”
只是笑容拉扯肌肉,他刚动了动嘴角,就痛得皱起眉,倒吸一口凉气。
“慢点。”贺闻帆捧起他没受伤的半边脸颊,几根手指贴在耳后的皮肤上,严肃又认真。
他按照拿药时医生的嘱咐,一丝不苟地替沈令上药。
清凉的药膏敷上来,将火辣的胀痛缓解不少,沈令眉心松了松。
凭心而论,贺闻帆上药的动作极度细致,几乎没把沈令弄疼。
但过于小心的后果就是,过程变得尤其漫长,到后面沈令甚至觉得脖子要抽筋了。
彻底涂好药后贺闻帆收手,沈令撑着后颈拧了下脖子,听到无比清脆地“咔嗒”一响,他自己都惊到了。
偌大的房间里就他们两人,四周寂静无声,贺闻帆在收拾药膏,被这声极度突兀的响动惊得抬起头,就撞上了沈令同样惊异的视线。
沈令手还放在脖子上,以一种懒腰伸到一半的怪异姿势静止着。
两人静默对视片刻,空气缓缓弥漫起一丝尴尬的旋涡。
沈令看到贺闻帆额角浮着密密的细汗,应该上药时精神过于集中弄出来的。
他没多想,扯了一张纸巾,面无表情按到贺闻帆脸上。
“啪。”
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贺闻帆:“…………”
沈令:“…………”
沈令愣住了,他本意只是想帮贺闻帆擦擦汗,却好像让事情变得更奇怪了。
须臾,贺闻帆将纸巾揭了下来。
他看着沈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自己动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忘跟沈令说一声“谢谢”。
感谢他短暂地想过帮自己擦汗。
他抬头,发现沈令正盯着自己。
帐篷外环绕着明暗交织的小灯,内部光线明亮充沛,贺闻帆能看到沈令长长的睫毛映在眼尾的阴影,他的眼瞳呈现着琉璃一般明净的质感。
贺闻帆心神微动,指尖颤了颤:“怎么了。”
沈令眨眨眼,忽然前倾着向他靠近,湿润的眼眸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睫毛仿佛要挠到贺闻帆的鼻尖。
贺闻帆蓦地屏住呼吸。
沈令伸手,从他额角拿下了一个什么东西。
贺闻帆定睛一看,是一小块纸屑。
大概是他擦汗的动作太快留下的。
贺闻帆:“……”
如雷的心跳还没平复,尴尬紧随其后朝他涌来。
幸好贺闻帆心理素质过硬,面上没显露出一丁点。
他只是掩唇咳了声,平静道:“以后换成质量更好的面巾纸。”
沈令没说话。
两秒后,他低下头笑了。
这是他从回家到现在,第一次因为开心而露出笑容。
贺闻帆恍惚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是久久萦绕在沈令身上的委屈压抑化开了。
贺闻帆一喟,沉坠的心也在这个笑容里得以恢复些许轻盈。
沈令笑了两下就捂住嘴角,红肿的脸颊不允许他发出这样的大笑,他只能一边努力控制表情,一边压抑着笑声。
贺闻帆拉下沈令的手,“好了,别笑了。”
沈令就用水润含笑的眼眸望向他,贺闻帆看到他的肩脊也不再紧绷,心里松懈不少。
“现在不难过了?”他问。
“其实……原本也没有特别难过,”沈令缓缓抿了抿唇:“只是有点委屈,想自己消化一下。”
“那现在消化好了吗?”贺闻帆笑着问。
沈令歪歪头:“消化了大概……百分之六十五吧。”
贺闻帆觉得他详细量化自己情绪的样子特别可爱,哄小孩似的顺着他的话头问:“那剩下35什么时候可以读满呢?”
沈令就认真思考起来,瞳孔亮晶晶的,脸颊又肿着,可怜又可爱。
“明天吧,”沈令深思熟虑道:“或者吃完好吃的以后。”
哦,这孩子饿了。
贺闻帆低低笑出了声,请了私厨过来做饭,牵着沈令出去洗手。
碍于沈令脸肿着,嘴也张不大,只能把鸡肉捣碎了融在汤里,和着米饭炖成烂烂的粥,再倒进杯子里插上吸管给他喝。
沈令摩拳擦掌想饱餐一顿,循着香味跑到餐厅来,却只看到孤零零一碗粥,顿时无精打采起来。
他不死心地尝试了一下正常吃菜,就发现自己嘴确实张不开,就算勉强塞进去了,油渍糊在嘴角清洗起来也特别疼。
他于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餐桌前,抱着一杯粥,报复性地用力吮吸。
一杯的分量不多,沈令今天体力消耗得大,他估算着自己的饥饿程度,原本以为要喝两杯才够。
可事实上他连手里这杯都没能喝完。
喝到还剩小半时,沈令就觉得抵得慌,明明胃里是饿的,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膨胀起来了一样,闷闷地抵住心口。
沈令放下杯子皱起眉,又觉得反胃。
他用力吞咽两下,掌根在胸腹间来回按揉,好一会儿这种反胃的不适才渐渐消散。
只是他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贺闻帆没跟沈令一起用餐,趁沈令喝粥的空当去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沈令呆呆地坐在桌前。
他一手捧着杯子,一手撑着膝盖,眉毛微微皱着,望着虚空中的一角出神。
这种状态看上去不太对。
贺闻帆不敢突然出声,怕吓到沈令,他慢慢走过去,在沈令身前蹲下,碰了碰他搭在膝盖上的手背:“在想什么?”
沈令眼珠动了动,机械地看向贺闻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平时的神采,像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般。
他轻轻呼出口气,靠在椅背上:“没什么,喝不下了。”
贺闻帆瞥眼杯里的粥,确实吃得太少。
沈令食欲虽然时好时坏,但主动喊饿的时候吃的东西,远远不只这么一点。
他神情凝重起来,“是不是不舒服?”
沈令没有隐瞒,如实说道:“就是刚刚有点想吐,像吃撑了一样。但现在好了。”
贺闻帆皱眉思忖片刻,手掌贴在沈令胸前:“心脏呢,觉得难受吗?”
这下沈令仔细想了想。
只有当时在超市里混乱的那一会儿难受了一下,后面吃过药就没问题,他到现在都只是有点反胃恶心,心脏没有疼,心率也平稳。
他摇了摇头:“不难受。”
贺闻帆还是不太放心,给他测了一次心率,见结果正常才勉强安心。
不过他要求晚上陪沈令一起睡觉。
理由是沈令今天状态不好,怕他一个人睡要是不舒服,他不能及时察觉。
沈令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想到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躺同一张床了,便没有强烈拒绝。
洗澡时沈令觉得背有点疼,是下午被墙角撞到的地方。
一下午兵荒马乱忙忙碌碌,沈令都忽视了这点,现在松懈下来,后背的疼痛才若隐若现地传来。
不算特别疼,只在抬手洗头时扯到肌肉才明显几分。
沈令没太在意,洗完澡后扭头从镜子里看了看,肩胛骨那里紫了一块,面积不大,但怕是得好几天才能消。
沈令叹息,认命地穿好睡衣。
进房间时贺闻帆已经在他帐篷里了。
从影子的轮廓看,那人脊背笔直地盘腿坐着,下颌微微收紧,以这种诡异而虔诚的姿势占据了沈令的私密空间。
沈令:“……”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引狼入室了。
这人登堂入室的动作迅猛得超乎想象。
弯腰时扯到后背的淤青又有点疼,他按住肩膀“嘶”了一声。
贺闻帆睁开眼,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沉声问:“还有哪里伤到了?”
沈令松开手:“没有,背上撞了一下,不要紧。”
贺闻帆下意识就想查看,沈令一惊,连忙收紧衣领后退,“没没没事,过几天就消下去了!”
说完他立刻钻进被子里,背对着贺闻帆躺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贺闻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堪堪收回,后知后觉发现确实不妥当。
要检查后背,少说得把衣服扒掉一半,按沈令的害羞程度,估计一晚上都睡不着了。
不妥当,实在不妥当。
他盯着沈令的后脑勺看了会儿,圆咕隆咚的,半嵌在柔软的枕头里,发丝烂漫地散开。
沈令就连头发丝都漂亮。
贺闻帆起了逗弄的心思,手伸进被窝里,贴了贴沈令脸颊,果然已经在发烫了。
皮肤相贴的瞬间,沈令抖了抖,他从被窝里探出头,眼周的皮肤都泛红,又羞又恼地瞪贺闻帆一眼,然后“啪”地关掉了小灯。
四周霎时变得漆黑,贺闻帆听到沈令气鼓鼓的声音从棉被里传来:“睡觉!”
贺闻帆便低低笑了出来,在沈令身边缓缓躺下。
他拍拍身侧隆起的一团:“晚安。”
大约是今天太累,沈令一沾上枕头就感到深深的疲倦,睡意侵袭得很快。
他几乎没来及回想一下今天的一切,甚至没精力转身,像抱抱枕一样圈住贺闻帆的胳膊,就陷入了睡眠。
只是睡得不算好。
一直做怪诞的梦,感觉自己热得冒汗,汗液爬上皮肤又冰凉黏腻得让人打寒战。
后背的淤青也一跳一跳地抽痛,刺激着沈令的大脑。
他翻了个身,感觉自己似乎从梦里抽离了出来,却睁不开眼,陷在一种半沉睡半苏醒的混沌状态。
太阳穴很疼,眼眶酸胀,但沈令不确定是不是被脸颊的伤牵带出的疼痛。
昏沉中,有人捂上他的眼睛,沈令感觉周围的灯亮了起来,从那人指腹间溢出丝丝缕缕的光。
他被人搂着半坐起来,完全脱力地靠在那人胸膛上,止不住地发抖又出汗,黏腻的触觉让他深深皱起眉。
“还醒着吗?”贺闻帆在他耳边问。
沈令恍惚了一下,甚至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有些空旷和难以分辨。
他大脑缓慢地运转着,好几秒才点了点头,张嘴想说话,就发现自己喘息沉重。
他感到贺闻帆动作极其迅速地用毯子裹在他身上,然后将他抱出了帐篷。
“没事,”贺闻帆拍着他的背:“发烧了,我们去趟医院。”
哦,原来是发烧。
沈令终于对自己状况有所了解。
他眼珠转了转,觉得很累很困,没撑住又歪在贺闻帆怀里睡了过去。
贺闻帆对沈令会生病这件事几乎没有感到意外。
晚上他就觉得沈令状态不对。
倒不是说看上去虚弱得不行了,只是相对起往常来说有些反常,包括那突然小到只有一丁点的食量。
他承认主动要求和沈令一起睡觉,是不可避免的有一点私心。
但说是因为担心沈令身体,这点也不全是借口。
事实上,沈令确实生病了。
熄灯后贺闻帆没睡得太熟。
这顶小帐篷沈令一个人住或许刚好合适,但再加上贺闻帆就显得过于拥挤。
贺闻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失眠到半夜,枕头被单全是沈令气息,经久不散地萦绕在鼻尖,让他越躺越精神。
深夜里,沈令难受地哼哼了一声,只是一声很微弱的、无意识的呻||吟,落在安静的夜空都显得格外轻微。
贺闻帆却猛地睁开眼。
手背触及沈令的额头,感受到烫手的体温时,贺闻帆完全反应了过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在开灯后看到沈令糟糕的脸色时,他还是慌了一瞬。
他用最快的速度带沈令去医院,下楼时沈令靠在他怀里失去了动静,他只感到沈令搭在肩头的脑袋轻轻一沉,随后便没了半点生机。
他唤了好几声,沈令都没应。
贺闻帆在那一刻彻底惊慌起来。
沈令昏昏沉沉醒过来时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
周围光怪陆离,灯光时明时暗,眼前的场景飞速倒退,拉出模糊的残影。
他眨了眨眼,看到玻璃窗上的水珠哗啦一下划成一道长长的水痕,座椅轻微颠簸着,反应过来自己还在车上。
深夜道路空旷,足够他们畅通无阻地穿行期间。
贺闻帆把着方向盘,看到沈令睁眼的瞬间,高悬的心稍稍落回嗓子眼:“沈令,还好吗,现在什么感觉?”
沈令头很晕,费了好些功夫才弄懂贺闻帆的问题。
“没事……咳咳!”他嗓子嘶哑得厉害,刚一开口就牵出一阵咳嗽,逼得他不得不抬手按住胸口,安抚紊乱的心跳。
“好好好不说了,”贺闻帆声线发紧,“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沈令能感觉到车速又快了些,他摇摇头,费力吞咽两下,“不用这么快,发烧而已……”
贺闻帆攥着方向盘,眉心紧紧锁着,但扯出一个沉稳的笑,轻声安抚沈令:“嗯,我们去医院输液退烧就会好,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重复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沈令还想说什么,胸口却一阵紧缩,逼得他把话咽进嗓子里。
后背很痛,牵连着肩胛和胸腔也痛,心脏紊乱地跳着,好像在冲破肋骨撞击后背的淤青。
沈令闷哼一声。
他紧紧咬住嘴唇弓起腰,无力地将头靠在车窗上,但冰凉坚硬的触感也没能让他的意识更清醒些。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又不得而知。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睡得全身酸痛。
直到模糊的人声将他从深黑的旋涡中打捞起,刺眼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皮传进来,有人从他脸上撤走了什么东西,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顺着血液走遍全身。
沈令难耐地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几位年轻的护士,病房里光线充沛明亮,床头插着几只娇艳欲滴的百合。
贺闻帆正和医生交谈着什么,看到他醒了,蓦地露出极为欣喜的神色。
医生也笑了笑,说:“哟,醒了啊?”
他俯下身,亲切地询问:“现在身上什么感觉?有没有不舒服?”
沈令大脑还在宕机中,反应几秒后机械地摇摇头,他动了动手脚,没什么感觉。
“还行……”他张了张嘴,声音虽然依旧嘶哑,但至少不再灼烧着让他咳嗽不止了。
沈令抿了抿嘴:“但是没力气,嗯……有点晕。”
“没事啊孩子,不用担心,”医生笑着说:“刚退烧不舒服是正常的,你现在各项体征都平稳,氧气罩也撤下来了,后面歇一会儿饿的话可以吃点流食。”
沈令眨眨眼,乖巧点头:“谢谢医生。”
医生便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
他转而交代贺闻帆:“病人体质弱,高烧对身体还是有些影响,等出院了记住别劳心劳力,别干重体力活,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贺闻帆点头应下,将医生送了出去。
几分钟后他折返回来,喂沈令喝了点温水,在他身边坐下,长长抒了口气。
几口温水下肚,干燥的喉咙总算舒缓了些,沈令清了清嗓子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贺闻帆看一眼手机:“第二天下午四点了。”
沈令睁大眼:“我睡了这么久?”
贺闻帆没说话,沈令似乎觉得他太阳穴抽了抽。
“怎……么了吗?”沈令试探问。
“已经算醒得快了。”
片刻后,贺闻帆沉沉道:“高烧引起的心律失常,很危险的,沈令。”
沈令噤声。
贺闻帆端坐着,脊背笔直,五指合拢,以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描述着沈令的病情。
沈令抿抿唇,“还好吧……”
他没说他已经习惯了。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沈令这颗心脏看起来总好像下一秒就不行了,其实坚强得难以想象。
“不太好。”贺闻帆沉着脸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脸色不好,动作和语气却非常轻柔,像是气得不行又生怕吓着沈令一般不敢表露出来。
“饿不饿?”他问。
沈令摇头。
虽然接近一天没吃东西了,但沈令不太能感觉到饿,对食物提不起半点欲望,胃口差得过分。
“好,我让人炖了鸡汤。”
沈令:“……可我不太想吃诶。”
“大概还有几分钟到,再忍一下。”
贺闻帆自顾自说道,执着地单方面认为沈令饿得快要死掉了
沈令:“…………”
完了,他好像真给贺闻帆留下阴影了,这人现在脑子不正常。
最终沈令还是在贺闻帆的威逼利诱下和掉了半碗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