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鑫让他噎了一下无话可说,他的思维跟不上春生的思维,这小子自有自己一套为人处世的逻辑,让人很难反驳。
男人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对还站在门外跟人聊天的春生道:“春生,卫生间我用好了。”
春生应声跑进去,钻进卫生间的小门里洗漱,出来后从角落的纸箱里扯出一件灰色的T恤,换了条短裤。
男人坐在小床上看他做出门的准备,轻声问他,“你要去上班了吗?”
“对呀!”春生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大的矿泉水瓶,瓶子里还剩小半的水,他把瓶子塞进旧环保袋里,往肩上一背。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男人问。
“晚上。”
“中午不能回来吗?”
春生听到这话回头看向男人,好像这才想起他家里还有一个人,他要是出去那么久不回来,那晚晚在家不就没有东西可以吃了?
“回来回来,我中午就回来。”
春生又取下挂在墙钉上的袋子,把最后一个苹果洗干净递到男人手里,跟哄小孩似的,“晚晚你肚子饿了先吃苹果,我中午回来给你买肉吃。”
“我不喜欢吃肉。”
啊?居然有人不喜欢吃肉?!
春生有点震惊地看着他,“肉很好吃的。”
男人低头垂下眼睫,也不说自己不喜欢吃肉了,就盯着手里的两个苹果看。
春生有些见不得他不高兴,心口闷闷的,也不着急出门上班了,俯身担忧地凑过脸去看男人的表情,想哄他开心点,“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男人对上他清澈的大眼睛,忍不住笑起来,拉过他背着的环保袋把手里最大的那个苹果塞进袋子里,“你不是许愿了要好好存钱不乱花?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路上小心,要好好看路。”
春生走出家门的脚步都是飘的,整个人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脑袋晕晕乎乎的连自己是要去干什么都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温柔又好看的晚晚。
走在他身旁的大鑫一脸若有所思,问春生,“他不回家吗?”
春生摇头,“不回家,晚晚说我把他捡回来就要对他负责,不能不要他。”
大鑫面露怪异之色,“那他住你家要不要付钱?”
春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付钱?”
“他吃你的住你的不用给钱?”
“不用啊,我有钱。”
“你别犯傻了,那人一看就是个有来头的,他戴的那块手表能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要是聪明就抱紧他的腿别撒手。”
“抱晚晚的腿?”春生微蹙着眉,虽然不理解但也不抵触,“一定要抱吗?”
大鑫刚才和他说那话的意思是要他问男人讨点好处,但春生的重点全放在了抱腿上,该听明白的他是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
大鑫让他气得肝肺抽疼,“你啊,该你穷!将来有得是你穷的时候!”
说完他不再理会春生,黑着脸越走越快。
春生一开始还试着想跟上他的脚步,但发现追不上后他就不追了,恢复自己习惯的步调,对大鑫忽然发脾气丢下他感到非常疑惑。
不是说好要一起上班的吗?
就这么被丢下了春生也不生气,本来他和大鑫也就同路几站公交。
大鑫的工作是在漂亮的写字楼里做电商客服,而他的工作是在工地上卖体力。
春生人看着瘦小,但他特别能吃苦,每天都会去工地上找些零活干,搬砖搬水泥,回回是去的时候干干净净,回来就是灰头土脸的,身上的衣服能给抖出几斤的灰来。
春生跳下公交车时手里当早餐的苹果正好吃完了,到了工地上,他把带来的环保袋放好,戴起明黄色的安全帽。
他虽然在工地干活,但他不是合同工,连临时工都不是,每天干多少活当天就能结清报酬。
工地的包工头不让他靠近工地中心,把他杜绝在有可能发生事故危险的场合外,就让他在工地的最外围干最简单的搬砖和和水泥的活,一小时付他八块钱,如果活太重了就多付他五块钱。
春生在这个工地上干了快一个月,每天都是早早来,太阳落山了才走,午休时间也是随便找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就开始争分夺秒地睡。
一段时日的相处,工地上的工人对春生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午休买饭的时候见春生没像往常一样吃最便宜的盒饭,而是买了一份多加鸡蛋和时蔬的炒米粉时,都奇怪地问他,“春生,今天怎么舍得吃炒米粉了?”
春生挣得不多过得很节省,能花五块吃饱他绝不花十块,多难吃的盒饭他都不挑,只要能吃饱不饿肚子就行。
所以工人们见他居然舍得买炒米粉,还加钱多要了点鸡蛋和时蔬,都很惊讶这只小铁公鸡竟然肯拔毛了?!
春生一直站在大锅边上目不转睛地看老板颠锅炒粉,听见有人和自己说话便对那人道:“我给晚晚买的。”
他自己可舍不得买炒米粉吃。
“碗碗?碗碗是谁啊?”
“晚晚就是晚晚,我捡的。”
听春生这么说大家都以为晚晚是一只小狗,顿时更惊讶春生居然给狗买炒米粉吃。
春生不知道他们误会了,见老板终于把米粉炒好了,把钱一付提着外卖袋子转身就走。
一看春生走了工人们又是一嗓子,“你去哪里啊春生?”
“我要回家,晚晚还在等我。”
春生肩背环保袋,手提打包好的炒米粉坐上回西角路的公交车。工地午休时间有两小时,他只要在下午两点左右赶回工地就行了。
静海市午高峰堵车很厉害,春生回到西角路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点,他心里记挂着没东西吃的晚晚,下了公交车脚步便越发匆忙地往家的方向跑。
等他跑进西角路一横街,远远就看见了站在他家门口的人。
他捡来的晚晚长得太高了,腿还特别长,黑色的衬衣西裤既修饰他颀长身形也勾勒了他不凡的气度,让人想忽视都难。
春生看呆了一秒,然后更快地朝男人跑去,“晚晚!我回来了!”
男人闻声转头,温和眉眼含笑地看着春生跑到近前,“下次跑慢点,容易摔。”
春生嘴里哎了一声,献宝一样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送出去,“晚晚,我给你买了炒米粉。”
男人点头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转身进屋。
春生跟在他后面,“晚晚,你刚才为什么站在外面?”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有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忐忑,他怕晚晚想家了。
但没想到男人是这么回答的。
“我在等你回家。”
这几个字脱口轻飘得像羽毛般,温柔又轻盈地拂过春生柔软坚韧的心脏,无数陌生又温暖的东西汩汩流入其中,充盈了春生的身心。
春生被他感动得无以复加,大眼睛盛满了他的身影,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成功,只能睁着清澈又明亮的眼睛看着男人,想用眼神表达:你真好!
男人对上他湿漉漉,像小狗一样的眼神不由笑了笑,打开春生带回来的炒米粉,“你回来得有些晚,我很担心你。”
春生慌忙比划双手解释,“路上堵车了。”
“嗯,我想到了,不过还是担心你,你没事就好。”男人翻了翻塑料袋,发现袋子里只装了一双筷子,扭头问春生,“家里还有筷子吗?”
“有。”
男人接过筷子,将盒子里锅气十足的炒米粉分出一小半盛在盖子里,剩下大半包括筷子都留给了春生。
春生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炒米粉,能看到里面有很多鸡蛋,不由看向男人,“这是买给你吃的。”
“一起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男人说完就把筷子放下,一手托腮看他,大有春生不吃他也一口不吃的打算。
看他真不打算吃的样子春生有些着急,他拿起筷子把盒子里的炒米粉都夹给他,“不要不吃,你会肚子饿的。”
男人伸手挡了一下他的手,“你先吃。”
春生不无委屈地垮下肩膀,“这是我给你买的,不是给我买的,我不能吃。”
男人面露思索,他不太明白春生这话的逻辑,“为什么给我买的你自己不能吃?”
“因为这是给一个人吃的,我要是也吃了,你就吃不饱了。”春生有点伤心地看着男人盛在盖子里的分量,他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晚晚,让人饿肚子了。
男人眉眼温和地看着春生难掩伤心的小脸,轻声问他,“你吃了吗?”
春生沉默,他不敢说谎,他给男人买了炒米粉后就不舍得再花钱给自己买。
“我知道你挣钱不容易,但如果你为了让我吃好点就委屈自己饿肚子,那我没有办法再住在你家了。”
春生听到这话心口倏然发紧,好像胸口压了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他满眼慌张地看向男人,急切地问:“你要回家了吗?”
男人托腮看他,戴在腕上的手表表盘璀璨得像藏了一整片星河,反问,“你不想我回家?”
春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他觉得他不能这么说,因为那太自私了,可他又不会说谎说违心的话,于是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说,“你回家了我就见不到你了。”
“你很担心见不到我吗?”
春生点头。
“可是你昨晚睡觉前还在担心我回不了家,为什么这会儿又不想我回去了?”男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很认真,好像真的很好奇答案。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春生就是在贪恋这份温情。
他虽然脑子笨不聪明,但他不是根木头,他能感觉到晚晚对他的关心,也沉溺于他给的温柔,像只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肉骨头的狗,他怎么可能会愿意松口?!
他不仅不愿意松,还想办法咬紧肉骨头,吃不完也要藏起来,生怕叫人闻着味了来跟他抢。
这是最天然的占有欲,不夹杂任何情感,像追着烛火的飞蛾,不计后果地渴求温暖。
春生忽然开始左顾右盼,十分拙劣地假装自己没有听见男人的问话,他自己演了一会儿后才停下不知道在忙什么的脑袋,声音软乎乎地问他,“晚晚,我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呀?我有钱,可以给你买。”
男人沉默地看他一脸讨好的表情,有点想笑,“我家里什么都有。”
有那么一秒钟春生脸上露出一种要哭不哭的表情,可怜得叫人不忍。
男人几乎以为他要哭了,但他没有,他连眼睛都没有红,好像那一瞬间可怜到不得了的表情只是男人的错觉。
他以为春生会再挽留他,但春生没有,他只是很担心地问:“你家远不远呀?我搭公交车可以去看你吗?”
男人摇头,“远,公交车去不了。”
“那,那地铁呢?”
“地铁也去不了。”
春生又露出了那种要哭不哭的表情,像只委屈的金毛。
男人沉默地端详了一会儿,“你把炒米粉吃了我就告诉你要怎么办。”
春生拿起筷子就往嘴里猛塞米粉,塞得两颊鼓鼓的,嘴里的还没咽下又着急再往嘴里塞,吃得十分狼狈,像怕吃晚了男人会反悔。
男人抬手按住他的手腕,“慢点吃。”
春生这才停下筷子,腮帮子撑得圆圆的,努力咽下了再继续吃,完全忘记了他这份炒米粉是给男人买的。
他正埋头吃,忽然就听见男人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你想再见到我的办法就是跟我一起走,他应该没兴趣欺负你。”
春生眼神疑惑地看着他。
男人也在看着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到那时我很难再回来找你,我不来找你,你永远也见不到我。”
春生脑门就差顶个问号,但男人说到这就没再往下说了,他夹了一筷子半凉的炒米粉吃进嘴里,慢慢地吃着,味同嚼蜡。
他的意识随时会被夺走,这一秒是他,下一秒就有可能不是。
他并不知道他把春生卷进来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将来是否会因此感到后悔,但眼下他只能利用春生。
下午两点不到,春生就背起环保袋准备回工地了,他走的时候男人就站在铁皮门外目送他。
春生走得一步三回头,总是忍不住要回头看,好像要确认他是不是会一直站在那儿。
所幸晚晚就一直站在原地,连一步都没有挪过,直到春生即将走出一横街,他才遥遥挥手,转身进屋。
过了午高峰,交通路况畅通无阻,春生回工地一路都没有再堵过车。
下午工地来了一车新的空心砖,春生头戴安全帽专心卸放砖石,和他一道忙碌的还有两个工人,他们正偷闲等着春生把空心砖搬到手推车上。
包工头不在附近他们便扯起了最近静海市闹得沸沸扬扬的“魏家丑闻”。
说起这静海魏家,那真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家最早是跑船起的家,发迹至今四代人,在静海如日中天,无出其右。
但魏家出名除了历任当家人一个比一个会赚钱,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魏家这些年被抖出的腌瓒事和悲剧,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比小说还精彩。
人们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了这些年,还总有新鲜事,从早些年魏家现任当家人亡妻所出的双生子十七岁那年惨死一个,到几天前魏氏天荣集团的董事会成员魏宣海夜会林家寡妇被拍,那股价跌得股民脑袋顶上的怨气都快化灵了。
两个工人闲时掰扯的就是这件事。
“要我说,这事儿本来也是林家办得不地道,当初谁不知道那寡妇跟魏宣海正好着?林家横插一脚进来,生生搅和了人家的好姻缘,要是那寡妇能嫁给魏宣海,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守寡。”
“这事水深得很,我听说是魏家有人不让魏宣海娶,故意让林家娶走吴家小姐的。”
“那这图啥啊?吴家小姐要是能嫁给魏宣海,这两家结姻亲不是好事吗?”
“正因为是好事才不让成,魏家内部都乱成什么样了,要不是魏家老爷子还健在能镇得住几个儿子,天荣股价还得跌。”
说到这魏家老爷子也算是传奇人物了,作为“船王”独子,年轻时创立天荣集团,又凭一己之力给魏家开枝散叶,几房姨太太前后给他生了七个儿子,四个女儿。
如今丑闻缠身,导致天荣股价暴跌的魏宣海便是魏家老五。
很难说今天魏家内部如此混乱的局面,究其根源会与魏家老爷子无关。
两个工人聊得兴起,春生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是一点也不关心,他勤勤恳恳地把车上的空心砖整齐地垒到手推车上,抹汗的时候擦得小脸黑一条灰一条,对两个聊天的工人憨笑:“推车放不下了。”
“行,一人一车,春生你拉到黄线上就行。”
“好。”
春生没有丝毫怨言地帮两个工人推死沉的手推车,推完回来又得接着装实心砖。
今天来的这一车实心砖几乎是春生一个人搬下来的,傍晚结工资的时候包工头多给了他二十。
春生开心得下班回家都是蹦着走,他惦记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家,买完饭特意绕路去市场买水果。
他不知道晚晚喜欢吃什么,只能每一样都买一点,想让他多尝尝。
而他这一绕路再加上晚高峰,回到西角路的时候早过了晚上八点,下公交车见天色都黑透了心头难免发慌,劳累一下午的疲惫都忘了,仓皇失措地往家跑。
夜幕下的西角路路灯昏暗,闪烁接触不良的明灭光影,横街巷口也不知道从哪家窗户飘出爆炒青椒的呛人辣味,不少过路人都被呛得鼻涕眼泪直流。
春生跑过来时就猝不及防地吸了口辣椒,辣味直冲口鼻黏膜,整个上呼吸道都在发出抗议,喷嚏声一个接一个。
他傻傻站在原地完全想不起来要跑,接二连三的喷嚏让他眼眶不断涌出生理性泪水,视野被模糊看不清周遭环境他更加不敢乱走。
幸而没过多久,他面朝下的脸被一块散发不知名香味的手帕轻轻覆住,将呛人的辣味阻隔在手帕外,温柔安抚他被辣椒味反复折磨的口鼻,也止住了他仿佛停不下来的喷嚏。
春生怯怯抬起泪眼,看清面前的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他听见对方说。
“东西我来拿,你扶好手帕。”
春生怔怔点头,手腕顿时一松,他提了一路的水果袋被男人提走了。
春生听话地捂紧脸上的手帕,乖乖跟在男人身后回家。
老旧路灯勉强能照亮前路,他们一前一后走过亮着灯的门窗,能听见从屋子里传出的电视声,主持人的欢声笑语回荡在行人寂寥的街巷中,可电视里的欢乐未能随声音传播出来,反倒让当下的寂寥显出无限深远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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