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戴德……
作者有话说:
*武官不丁:在明朝的时候这个是明确规定。其他朝代规定各不相同,但大多丁忧的时间都很短。
*文武同官:在西汉的时候,郎官确实是文武同官的。事实上,在唐代以前,我国的大多官职都是不分文武的,唐宋才开始做出了区别,明清泾渭分明。
PS:文官可以兼职武官,好比范仲淹大大就曾经文武并重过。但反过来,武官一般是很难兼职文官的。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戴德的死,震惊了整个朝野。
这个突兀的转折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也无法想象,因为紧随而来的隐喻让人细思恐极——大启朝堂有个规定:当衙署的一把手突然死亡,而朝廷还没有来得及委派到更适合的人选接任时,会由二把手暂代行职。
司礼监的二把手是谁?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秉笔太监连溪停啊。
毕竟批红的特权只在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太监身上,哪怕再怎么加紧培养合适的宦官,那也是需要时间的。放眼整个十二监,如今还真就只有连亭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也就是说,这位厂公真就变成了不可取代的存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比当年的杨尽忠还要重要,毕竟内阁可以离开杨尽忠,司礼监却离不开连亭,若他真的现在撂挑子不干了,继任者大概连怎么打开存放御赐朱笔的宝箱都不知道。
也因此,几乎所有的聪明人都有了一个猜测,张戴德的突然死亡肯定与连亭有关,毕竟连亭是这场死亡里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既得利益者。
当然,这也就是个猜测,没人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乱说,只觉得连阎王这是名不虚传。
杨尽忠甚至觉得他都遥遥看见连亭皮笑肉不笑的嘲讽表情,就好像在问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就你会从源头解决问题吗?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
但凡他能让张戴德免于今日早朝的死,说不定连亭现在已经在套马回老家的路上了!还是太得意忘形了,才会功亏一篑。
杨尽忠毫不怀疑就是连亭杀的人,只是大家都找不到证据而已。
因为不管派谁去查,给出的结果都是张戴德在留下一封遗书后于今早畏罪自杀。还不是什么生搬硬套、牵强附会的罪名,而是一桩能追溯到十几年前的内廷旧案:张戴德误杀了连亭的二叔,当时意气风发、刚坐上司礼监掌印位置的连仲达。
再没有谁会比杨尽忠更清楚这事是真的,这就是他这些年用来威胁张戴德的把柄。
连仲达是被毒死的,当年他身边的人几乎都被查了个遍,却始终没有人怀疑过张戴德,因为他是连仲达一手提拔起来的,两者毫无利益冲突,甚至连仲达于他不仅是有救命之恩,更是他和张感恩最大的靠山。他们在无为殿还没有站稳脚跟,颇遭嫉妒,一旦连仲达死去,他俩就会回到那个仿佛谁都可以踏上一脚的境地。
但事实上只有编故事的时候才需要逻辑,现实往往就是这么狗血,人还真就是张戴德杀的。只不过他不是故意杀人,而是误杀。
那份下了毒的点心,本该是张戴德替杨尽忠交给一个宫女的。宫女和杨尽忠到底要杀谁,张戴德不知道,也不想管,他只负责拿钱办事,赚一笔外快。没想到那有毒的点心会和他在宫外买来孝敬连太监的点心弄混,他亲手害死了他的救命恩人。
张戴德对连仲达是真的心怀感激,一心想要报答对方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在目睹了连仲达因此而死的时候,张戴德比谁都难受。
这些年张太监一直活在愧疚里,被当年的事反复折磨,常常夜不能寐,总是梦见连仲达来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他。
张戴德甚至在宫外的寺庙道观里给连仲达供了很多长生牌位,却始终不见成效。
这份愧疚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千里迢迢来宫中投奔二叔的连亭,也让他自此被杨尽忠拿住了把柄,为虎作伥地做了很多恶事。好吧,也不能百分百都说他是被迫的,他和杨尽忠之间更像是狼狈为奸,哪怕没有把柄,他大概也会倒向杨党。
只是在有了把柄后,让一切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了起来,他以前怕张感恩知道这件事,后来就变成了怕连亭知道。他一直在试图用金钱对他们进行补偿。
杨尽忠本还觉得张戴德这样明里暗里地对连亭示好,连亭多少会念些旧情,没想到这位就是这么心狠手辣,手起刀落,为了往上爬,他谁都敢杀。
杨尽忠唯一想不明白的,只有连亭到底是怎么做到杀人不留痕迹的。
事实上……
人还真的不是连亭杀的。
至少在连亭给好友不苦讲解的版本里是这样。
——他那天早上去找张戴德,确实是准备动手的,只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就发生了一些……变故。
“我本来是想着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就让张戴德怎么死。”连亭一边面无表情的削苹果,一边对不苦道。
不苦大师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虽然连亭的爹娘不做人,但那毕竟是他的爹娘。不苦由己度人,试着带入了一下连亭的视角,如果有天他的爹娘无故横死,即便他和爹娘有再深的矛盾,他也不可能全无触动,总要做些什么。
更不用提那天早上连亭还收到了来自他大哥的信。
连亭的大哥在镇南的老家种了一辈子地,人才二三十,鬓角已满是陈霜,老态尽显。他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唯一的女儿倒是乘着官学改革的东风,在女学里学了些本事。连老大给连亭寄的信,就是由女儿代写的。
信中的大哥满是惊惧,他不知道是谁杀了爹娘,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能猜测是他远在京城、手握大权的二弟回来报复了,他也确实有理由报复他们。连大哥甚至不敢求连亭放过他,字里行间只有隐隐的替老婆孩子的求情,大妞是个女孩,马上就要到能说人家的年纪,以后她就是外嫁女,与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简单来说,连老大就是希望连大人能高抬贵手,放他的女儿一条生路。
连亭毫不怀疑,他都不需要表露什么,只要这么多吊着他大哥一段时间,他大概就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但也就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刻,连亭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修书一封,又拿了些钱,让人千里迢迢送回了镇南。信里没有废话,意思也只有一个,不管连老大相不相信,他都没有让人杀了他的爹娘。至于钱,那是他给未曾谋面的侄女的添妆。
就让这笔算不清的烂账结束在这一刻吧。
连亭在镇南满打满算也不过待了五六年,他也已经恨那里恨了四五倍的时间之久,是时候该放下了。
连亭不愿意承认是在有了儿子絮果之后,让他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
毕竟他还记得去杀人啊。
连亭拦下了正要去上朝的张戴德,开门见山的说了报仇的来意。毕竟杀人父母,不共戴天。但这话连亭还没有说完,做贼心虚的张戴德就已经误会,以为连亭还是知道了他误杀连仲达的事情。
张戴德当场就崩溃了,不断解释他不是故意要杀了连亭的二叔的,他这些年又是如何如何的愧疚,最后越说越激动,甚至当着连亭的面拿出了刀,恨不能以身代之。
“呸!”不苦听到这时情不自禁的拍桌而起,表示忍不了了,如果不是张戴德已经死了,他大概会亲自去杀了他。他觉得张戴德根本就是在表演,毕竟如果他真的想偿命,在连二叔离开的这些年,他有的是机会结束生命,何必选在被连亭“撞破真相”的这天?“我赌他肯定没有死。”
连亭还在认认真真的削着手上的苹果,深红色的果皮一圈圈地蜿蜒而下,没有丝毫断裂的痕迹。他没着急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安静的等着不苦自己想通。
不苦也没让他失望,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不对,张戴德确实是死了啊。”大师一脸的不可置信,“他还真的自杀成功啦?”
连亭垂眸,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漫不经心地把苹果切成了整整齐齐的数块。
不苦也不需要连亭回答,因为他心中已经答案了,肯定是这老登玩脱了。“据大理寺仵作给出的结果,张戴德身上的伤口其实很小,但血却怎么止都止不住。”不苦大师凑上前来,像说什么志异话本似的压低了声音,“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啊?”
大概张戴德也没想到,他会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自己的一条贱命。
连亭随着不苦的话,回忆起了张戴德的最后一面,他有点死不瞑目,歪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连亭,像极了连二叔当年倒下时的模样。连亭点点头,认同了不苦的话,觉得这大概就是一种因果循环吧。
不苦大师则一边觉得这个结局多少有些草率儿戏,又一边替连亭拍手叫好。回顾连亭的过往,他好像总是有这么一点子运气在身上。
这种明明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对手就先上来库库给了自己两刀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连亭很有闲情逸致地把苹果摆好了盘,对不苦大师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勾唇,顺着好友的话说了句:“也许吧。咱们絮哥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张戴德的那封遗书,是连亭仿的,为了让张戴德的自杀变得更具说服力。
哪怕有人问张戴德不早不晚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也有人会解释——被吓的呗。
张戴德一直怕被连仲达索命,又听说连亭父亲死的蹊跷,那肯定容易引起联想啊。
连二叔在连家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据说当年兄弟三人是通过抽签来决定谁来挨这进宫的一刀的。连亭的爹做了手脚,害了连二。如今连达突然暴毙,死的如此古怪,张戴德能不害怕吗?
只有知道连大就是被张戴德杀的杨尽忠,才会明白这一套逻辑根本狗屁不通。但他没有办法举证,他能怎么说?连亭的爹是张戴德杀的?就为了让连亭回乡奔丧?
其实也不是不行。
但杨尽忠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么做,因为他算是看出来了,连亭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拿家人是威胁不到他的。而杨尽忠则不然,他虽然爹娘死了,却还有老妻和弟弟呢。不管是为妻守丧,还是为弟丁忧,也都在先帝的规矩里。
事实上,文官集团大家几乎互相都有这样的制约,也就很少发生杀人爹娘的恶性事件。
只有张戴德可以不管不顾的做出这种杀人父母只为逼对方丁忧的事,是因为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亲人早就死绝了。
总之,杨尽忠觉得在这方面他是惹不起连亭的,甚至还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允许张戴德出这么一招臭棋。看上去挺有效,却什么都没达成,反而帮连亭摆脱了极品爹娘不说,还原地升官了。
是的,小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旨夺情,让连伴伴升任了司礼监掌印,并暂时一同代掌东厂。直至连亭培养出合适的继承人,东厂这部分的权利才会移交出去。
杨党本想挑拨十二监内斗,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人人都巴不得去讨好连亭,因为谁不想当东厂的督主呢?除司礼监以外的十二监掌印,都恨不能自降半级,去当这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那可是整个大启的情报系统。
连亭借机彻底笼住了十二监,轻松完成了张戴德这些年始终没能完成的事情。
对于这些大人之间的事……
絮果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无所知,毕竟众所周知的,他身边有个人间漏勺北疆王,闻兰因不管知道了什么都会和絮果说。他把连大人重回朝堂后舌战群儒的英姿,给絮果描述的活灵活现,连他在朝上的素服都说了一嘴。
他还听内监宫人私下里说,要想俏,一身孝,连大人果然风姿不俗。
虽然连亭被夺情了,但这也只是说明他可以继续上班,孝还是要守的。服饰是统一的素服,一般也不会再随便去别人家登门,不再庆祝任何节日,府里更是三年再无堂会宴请,纵使他家收到的悼钱已经能一路从雍畿排到江左。
絮果作为连亭的儿子,待遇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时间短些,坚持两年就行。
絮果对此没什么太大的想法,也不在乎能不能庆祝节日。可以说真的是一个很随遇而安的崽了。他只是想着,那就等两年以后,再在家庭会议上宣布自己正式晋升为指挥使的好消息吧。
絮千户已经在千户这个位置上待了好久啦,也是时候升官了。
律回春渐,新元肇启。
两年前因皇帝亲政而取消的宵禁,至今也还没有恢复,京师雍畿彻底变成了一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车水马龙的热闹,昼夜不休的繁华,是人人向往的白玉京。
打更声刚过,一颗鹅卵石大小的石子,便精准砸向了絮果小院的轩窗。伴随着“邦”的一声,时刻守卫着郎君安全、藏在暗处的连家探子,一边假装没有发现异动,一边默默往旁边挪了三步,在视角盲区的阴影处,精准给北疆的侍卫小哥让开了一个容身之所。
并果不其然在几息之间,遇到了这位翻墙进来、惯常都比较沉默的“同事”。
探子小哥非常善谈,现在“上班”不能说话,手语也比的飞起:‘又见面啦!我就猜今晚得轮到你值班!你看了最近的《二梅探案录》了吗?洗女案终于要破获了!’
《二梅探案录》是近两年风靡大启的话本,以著名的二梅兄弟的美食之旅为原型,展开的章回体探案。两三回一个小案,一整本串联起一个大案,节奏明快,手法新奇,还穿插着各地不同的风俗,让雍畿最近一段时间见面打招呼的话都从“吃了嘛”变成了“看了嘛”。
北疆的长腿侍卫冷着一张尽忠职守的脸,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自家身手了得又非常热衷于作死的北疆王,但与他熟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眼角的余光并没有把探子小哥比划的手语落下半分,并且在最后还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是的,他也看完了!这一回的案子实在是太精彩了。
第二颗、第三颗小石子,再次接连砸向了临街的窗户。
探子小哥有些担心的比划问:‘要不要我去提醒一下郎君啊?’郎君有可能也在看话本,看的太过入神而没能注意到窗边的动静。
侍卫摇了摇头,给了一个五的手势。意思很明显,如果第五下还没有回应,我们再插手。
最终,没到第四下,絮果就已经从里面支开了窗。桂华流瓦下,夭桃秾李的小小少年,正从半开的轩窗中探出头来,一手卷着话本,一手喜出望外的对好友挥手:“兰哥儿!”
本来还在努力爬墙的少年王爷,不知道何时已经在一轮满月下换成了颇为帅气潇洒的姿势。在絮果看过来时,他舒朗的眉眼里就再藏不住笑意,他通过离墙头最近的梨树,轻松跳到了窗前,一套动作步伐飘逸、流风回雪。
他说……“快,絮哥儿,趁热吃,胡同口的香河肉饼!”
什么气氛都在这一句人间烟火气十足的大白话后消散殆尽。只有絮果很开心,因为被包裹在油纸里、散发出阵阵肉香的软和面饼,正是他从小吃到大都没有吃腻的肉饼!
絮果一口咬上肉饼后,天水郎官一样日角珠庭的面容上,就只剩下了满满的幸福。
什么也不说了,他要和兰哥儿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絮果一边想,一边给闻兰因搭了把手,拉着夜视能力有些差的好友翻窗进了屋。这六年闻兰因的眼疾不仅没有加深度数,还有了一定的改善,只是还有些夜盲,在晚上的时候始终不能很好地看清东西,可不管周围有多昏暗,他总能一眼就在人群中精准找到絮果。
这对于闻兰因来说就足够了。
躲在暗处的探子小哥都不知道该不该多嘴提醒一句,其实到这一步的时候,已经可以从正门进去了呢,完全没必要翻窗啊。
季夏院虽然离主院很近,却也不至于被人听到开门关门的动静。
絮果是在十二岁那年搬来的季夏院,倒不是说以前的连家没这个条件,相反就是因为连家实在是太大了,又只生活了他们父子俩,连大人很怕儿子离自己远了遇到危险,他无法及时驰援。后来让儿子搬到季夏院,也只是不想已经过了孝期的絮果还跟着他一起遭罪。
守孝并不像十岁的絮果曾经以为的那么简单,光“不能吃肉”这一条就很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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