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仆从一直跟在絮果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保证了自己既能看住孩子,又不至于打扰到自家郎君的雅兴。
连家的大门口最近又重新修葺了一番,因为连亭之前虽然升官了,却因为守孝六年而一直没有来得及提升规格,孝期一过,连大人迫不及待就把自己家的大门又往外阔了阔。因为他比较相信那句老话,高门出大户,宽门旺九族。
连家的大门口还重新换了两只气派的石……仙鹤。
统一的腾云驾雾、仙气飘飘,这么没溜的东西,自然是出自不苦大师之手。他亲自画稿,亲手雕刻,重工十月,给友人送上的乔迁之礼。
纪小小的小鸟朋友就站在仙鹤细长的嘴巴上,张开翅膀,再次开始引吭高歌。
小小也情不自禁的跟着一起乱唱。
要不是隔壁住的是知根知底的羽卒姐姐的亲弟弟,大概就要怀疑连大人家绑架小孩了。
一直到那天晚上连大人回来,絮果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小时候也这么精力旺盛还不讲道理吗?
连大人则看着自己被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书房,一脸诧异地问儿子:“你收拾的?”
连大人最近的书房有点乱,他当上掌印后,书房里的机要密文就更多了,也就彻底不再允许任何人靠近书房。平日里都是自己收拾。只是之前实在是太忙了,如今才忙完,一直没找到机会收拾。
絮果是唯一一个还自由进出他阿爹书房的人,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只不过他如今也大了,懂得分寸,不会没事去给他爹添乱。
在送走纪小小后,今天才是他最近第一次进去,把阿爹的书房收拾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絮果点点头:“对,你不是说已经忙完了吗?我就帮你收拾啦!”
虽然絮果已经很累了,但莫名还是有一种他得为他的老父亲做点什么的感觉,当爹真的太不容易了。
连大人挑眉:“说吧,你又闯什么祸了?先说好,你被夫子没收的话本,我是不会帮你要回来的,你自己去买套新的吧,你爹我丢不起这个人。”
絮果一脸悲愤:“我就不能偶尔也想孝顺您一回吗?!”再说、再说那套话本他早就买了新的啊。
连大人“哦”了好长一声,意味深长的终于懂了,他儿子这是被纪小小“惩戒”了啊:“现在知道小孩难带了吧?”
絮果趴在小榻的矮几上,骨碌碌地来回滚脸,那何止是难带啊,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
也因此,他才会格外地佩服他娘和他爹。
竟然能忍住,在他小时候几乎很少吼他。反正絮果是做不到,只今天一天,他就已经无数次都在爆发的边缘了。
“你小时候没有纪小小那么闹腾。”连大人也没有继续取笑儿子,只是实话实说。已是而立之年的连大人依旧是当初那个惊艳了整个雍畿的大美人,只不过他只有在和儿子相处时,才会展现出这样难得温和的一面,脸上的笑意还带着几分怀念,“你比他可乖多了。”
絮果才不信。
他觉得他肯定也很难搞,只是他爹带上了时光的滤镜。就像是他回忆起这一天,纪小小也不是全在闹腾,也有很可爱好玩的时候,他要是和别人讲,也只会讲这一部分。
连大人没和儿子辩论,只是道:“好孩子就会有奖励。”
掌印大人也没卖关子,直接就表示,他给儿子找了三个秀才写话本。以后絮果想看什么,就让对方写什么。也就不用担心他儿子再因为什么作者卡章,看不到后续而抓心挠肝到上课偷看。就是雇佣的太仓促,只能找到秀才,没有举人。
让连大人有点嫌弃。
“你再等两天,等爹给你再找几个更好的。”提提待遇,打开格局。
絮果:“!!!”
两天后,絮果重新回到了国子监。
絮果现在已经不是国子学的外舍生了,而是国子监的上舍生。在四年前,十二岁毕业之后,他就和他们的小伙伴们一起告别了相处六年的母校,升入了国子监。
国子监既是衙署,统管全国的官学,又是学堂,是各地学子削尖了脑袋也想挤入的高等学府。
不过,相比起后建起来的国子学外舍,历经数朝的国子监就显得有些老旧与拥挤了。至少当年闻兰因在第一天来报到的时候,是被这里的“寒酸”震惊到的。
闻兰因以前觉得国子学外舍一个学斋一个院子的安排就已经很局促了,万万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国子监竟然是一个学斋只有一间厢房的。主殿两侧各三十三间厢房,东三堂是低年级,西三堂是高年级。
每个学斋厢房的隔壁就是其他学斋,墙壁薄的仿佛这边讲个故事,那边都能回一句“然后呢?”。
北疆王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没想到可以这么“苦”。
司徒淼和叶之初也都差不多,都被这“艰难”的学习环境震惊了好一段时间,只不过他们一个想的是‘怪不得阿爹说寒门出贵子不容易,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那么用功读书考取到功名,确实挺难的’,另外一个想的则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我以后可怎么逃课?’。
当然,最让这些郎君们不可思议的是,詹氏兄弟竟然很认真地认为,国子监的环境虽然不如外舍,但已经比其他学堂好很多了,真不愧是国子监啊。
好在哪里啊?闻兰因也是很认真地在震惊。
絮果小时候在老家江左也见过那边的学堂,虽然印象已经不深了,但他知道詹氏兄弟说得是对的。江左的官学已经是因为有他阿娘捐款,而修建的非常不错的了,却也没有国子监这么大。一方面是人数没这么多,另外一方面也是据说不能逾制。
但总之,絮果也觉得三进大院的国子监很不错了,坐北朝南,通透敞亮,还是个处处都能称得上是古董的古建筑。
闻兰因一开始是坚持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比国子监更苦的学堂的,直至他遇到了与他们一同入学的新生。并不是所有国子学外舍的学生都能升入国子监,也不是所有的国子监学子都是国子学外舍的学生,这里至少有一半是从各地考上来的寒门。
而这些寒门学子满意的表情,也证实了絮果和詹氏兄弟说得都是真的,外面的学堂确实还不如国子监。
说实话,仔细想想,这也挺符合先帝的抠门性格的,他是绝对不可能在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事情上进行任何过多投入的。甚至闻兰因合理怀疑,如果情况允许,只要能支个棚、放个夫子,先帝大概都敢大言不惭的叫那地方为官学。
如果说闻兰因等人只是因为生长环境而对不同现实产生的震惊,那杨乐就是单纯地欠揍了。
是的,杨乐也和絮果他们一样,成为了国子监的上舍生。
从进入国子监的第一天开始,杨乐就一直在抱怨,哪怕别人告诉他国子监已经很不错了,他还是嫌这嫌弃,甚至说出了那句至今还在国子监流传的名言“我和你们能一样吗?”。他高贵,他了不起,他不明白为什么国子监不扩建、不重修,他一定得回去和他的大爷爷好好说说!
毫无疑问的,杨乐依旧还是像他们小时候那样讨人厌,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只不过一次次地在絮果和闻兰因手上明里暗里吃了各种亏后,他终于学会了不去招惹他俩。但也就仅限于是不招惹他俩。杨乐有的是目标去找人麻烦,并且还学会了尽可能地避开爱多管闲事的絮果。
还别说,这一招在以官二代、官三代为主的国子学外舍,不能说百试百灵吧,却也是实实在在有不少家世不好的学生被欺负后敢怒不敢言。
但是到了国子监,一切就没那么容易了。
倒不是说杨乐的身份不管用了,只是说他不能再像过往那样自由的称王称霸了。
因为国子监里有一半的学生都出身寒门,他们不敢与杨乐为敌,却至少能抱团不让自己沦为杨乐单方面欺负的对象。而且,国子监的风气也更看重成绩,大家都是以金榜题名的科举为目标,对杨乐这样只会啃老的二代,多是不太瞧得上的。
在杨乐不知道第多少次抱怨国子监的条件不好后,终于有学生站了出来:“大少爷你要是不习惯,那就退学啊。”
这个学生还很会明哲保身,并不是当面锣对面鼓地站出来和杨乐呛声,而是借着人多势众,站在人群里喊了这么一嗓子。大家都穿着统一的衣衫,戴着儒巾,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杨乐想找人精准打击都找不到。
只能无能狂怒。
当然,杨乐后来也想到了反击的办法,回家撒泼打滚——他当时才十二岁,勉强还能躺地下——要杨家人给他想办法,重修国子监。
杨家也满足了他,虽然还是一个学斋一间厢房,至少在刷好新漆、补好屋顶瓦片后,不再像过去那么衰败与昏暗。
不只是杨乐,大家的读书环境都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司徒淼都震惊了,悄悄问絮果:“杨乐是不是个傻子?”出这么多钱改善国子监,看上去是挺气派、有面儿的,但骂他的人也一起享福了啊,并且司徒淼拿脚指头都能想得到,骂杨乐的人肯定不会感激杨乐,甚至还会在背后笑他人傻钱多。
司徒淼不在乎杨乐死活,他和杨乐的梁子从小时候他骂他是胖子的时候就已经结下了,至今也不准备解开。他只是在乎这件事本身,因为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在别人眼中他们和杨乐是一样的。都是没什么本事,靠蒙荫上国子监的纨绔衙内。杨乐的糟糕形象,让国子监所有的衙内风评都受到了一定影响。司徒淼可不想当什么别人眼中好宰的大肥羊。
絮果那个时候刚刚出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已经敏锐从这件事里察觉到了不对:“杨乐是个傻子,杨党不是。”
至少首辅杨尽忠不是,他能因为杨乐在国子监被人怼了一句,就同意自掏腰包重修国子监?不可能的,杨乐没什么重要,杨尽忠也没那么想当冤大头,那他这么做就必然有他的政治目的了。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了“杨党重视文人、重视教学”的传言在雍畿不胫而走。杨党开始刷学子的好感度了。
絮果当时都快愁死了,每天回家都在和阿爹说这件事。
以前朝堂上口碑最不好的是杨党,毕竟有武陵书院出身的清流派摆在那里。但凡事最经不住的就是对比,在阉党开始势大之后,杨党都好像被衬的没那么坏了。
絮果一点也不想别人说他阿爹不好,但他也知道阉党不能像杨党一样通过修国子监来买文人的好感。先不说文人天然的就看不起宦官,只说在杨党这么做了之后,阉党再做,那就有点东施效颦的意思了。
可阉党又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当年只有十二岁的絮果真的快要愁死了。
连大人却只觉得为他操心的儿子可爱极了。当然,他也没有故意让儿子太着急,一边给絮果夹菜,一边老神在在的表示:“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爹总有办法。
或者说,絮果总能为他爹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连亭当时不着急,主要是因为他知道小皇帝已经准备发力了。阉党根本不用收买人心,因为只有皇帝好了他们才能好。而小皇帝已经受他弟弟的影响,准备给全国各地的官学都提提待遇了。
闻兰因会有这个想法,自然是因为絮果说的,他阿娘当年想给江左修更好的官学都不行,因为不能逾制,他真的好担心他小时候的好朋友周吴鹊起的读书怎么办。
闻兰因一听这可不得了,他是知道周吴鹊起的,絮果不知道提了多少回,虽然一直没见过,但闻小王爷吃起醋来根本不讲道理的。他还很有危机感的觉得,万一絮果突发奇想,求他阿爹把周吴鹊起接来雍畿那可怎么办?
不行,他必须得让那个什么周吴鹊起留在江左,最好这辈子都别出现!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絮果老家江左的官学环境了啊,但因为涉及到逾制,那就全国一起提升!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闻王爷倒是已经不会撒泼打滚了,不过他学会了一招新的。
“我从小就没了父王和母妃,还远离了老家北疆……”
小皇帝听的都麻了,他弟还记得他是他亲哥吗?说的好像他没有失去爹娘,没有不得不千里上京,远离北疆似的。
“唯一的阿兄还整日忙于朝政,我就絮哥儿这么一个朋友。”
听到这里,小皇帝还能怎么办呢?自然只能连夜爬起来去算了算先帝的小金库还剩下多少钱,够不够给全国的官学升级。然后,小皇帝就一脸惊喜的发现,你别说还真别说,不仅够,还只花了个零头。
小皇帝立刻大手一挥,就找来连伴伴解决了这件事。
也因此,杨党还没吹两天呢,朝廷就下了旨,全国官学翻新。如果有各地豪绅也愿意慷慨解囊,朝廷会为其在新修的官学里立碑,以供后世知晓。
全国的富商都沸腾了,这可是能在官学留名的好机会!
不就是钱吗?他们不缺钱啊!
连杨党做的事,都莫名其妙就被嫁接成了揣测圣意,提前走位。从无私修建,变成了投机取巧。杨尽忠知道此事后开不开心不得而知,但早早就开始埋线散播这个谣言的连亭反正是挺开心的。
感谢杨党为皇帝送来的嫁衣。
国子监里本来因为杨家出了钱,而有些和杨乐吵架没底气的寒门学子也立刻重振了旗鼓。他们倒是也不会直接说什么杨乐如何杨党如何,但很会一褒一贬,感谢北疆王,感谢陛下,这才是真正的为学子考虑,为教育着想,且从不居功自傲!
同为一起上学的同窗,瞧瞧人家北疆王,再看看你杨乐,做人的差距不要太大。
杨乐:“……”闻兰因为什么总是克他?!
两人这么一拉一扯,让国子监内舍生和上舍生日渐对立起来的同窗关系,再一次得到了缓和。
絮果以前还以为外舍生之类的称呼是像升级一样,外舍生——内舍生——上舍生。后来才发现,这个与年龄其实没关系,就是单纯按照住在家里还是住在学堂来分。好比国子学外舍的小郎君们都住在家里,那他们就叫外舍生;而上了国子监后,学生可以选择住校,也可以选择继续住在家里,也就有了内舍生和上舍生的区别。
至少这是絮果从国子监的夫子口中听到的官方解释。
但就絮果这四年在国子监的观察,内舍生和上舍生之间是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的,谁也不会去主动跨越那一步,甚至有点互相瞧不上。
因为内舍生其实大多都是从各地凭借自己实力考上来的民生,他们家不在雍畿,自然只能选择住校。
而上舍生一般都是絮果这样受父辈蒙荫、直接从国子学外舍直升的官生。
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不对劲儿,一个是民,一个是官。事实上,官生和民生里其实也会再次细分,多出了恩生、贡生、举监等不同分类。
总之,凭自己本事考上来的,看不起只会啃老的;而从小众星捧月、生活优渥的衙内们,自然也很难和民生有共同语言。况且,他们小时候就一起在国子学外舍读书,早就已经建立好了属于自己的社交圈,本身就很难让别人融入他们,或者去融入别人。
国子监为避免争端,从一开始就把内舍生和上舍生分开了,不要说读书的学堂不同,甚至连膳堂都有内舍和上舍之分。
一般情况下两伙儿人根本没什么交集。
但也有不一般的情况,好比絮果这四年来,就经常会穿越那道彼此之间看不到的透明界限,去找早他们一年考入国子监的詹家兄弟。
内舍生们对堂而皇之出现的絮果,也是从一开始不可置信的围观,到后面知道了絮果他爹是掌印太监连亭后的又惧怕又瞧不起,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大家对絮果这个宦官之后已经没脾气了,因为不管你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对你永远是一副“同学你好”的样子,那你还能怎么样嘛?
是出言骂他吗?还是拐弯抹角的讥讽他?说真的,絮果罪不至此吧?
哪怕是酸絮果的人,也就是暗中酸一酸,因为絮果人真的挺好的。至少比杨乐好。不仗势欺人,也不会总把他爹是掌印挂在嘴边。最重要的是,他读书读的也挺好的。小时候的絮果上雍畿前一百都费劲儿,长大后虽然依旧不算是最顶尖的那一批,却也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了。
和他一起玩的闻兰因、叶之初、詹氏兄弟更不用说,那都是早早就被看好的状元之才。虽然闻兰因这个北疆王不会参加科举,但……大家其实更想走北疆王的门路当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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