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就怎么相处都不合适。
韩珉也没多上心,就一晚上的关系罢了。他把画册往旁边一推,看了看墙上的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拿了外套出门。
第9章 谢医生
今天一天门诊都闹哄哄的,送走最后一个患者,谢时玉回到办公室写手术报告,到晚上七点多时,被抢救室的电话叫去。
原来是三环路上发生校车侧翻,一下子送诊大批儿童,值班的几个医生现在都在抢救室里,医院人手不足,把下班的医生都叫回来了,更遑论谢时玉现在就在医院。
持续的急救手术,在各个病房来回切换,场面很血腥,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在这种时候,一切动作都是本能,根本没法去想自己手下的是人、是孩子、是一个家庭的主心骨。
忙碌到凌晨两点多,刚刚换下湿透的手术服,又被产科叫去。
接产的护士把孩子交给谢时玉,是个临时早产的新生儿,太小了,不哭不闹,看起来像个瘫软的肉团。肤色苍白,无法自主呼吸,四肢松弛瘫软,无法判定能否存活。
谢时玉把它平放在保暖台上,用无菌管清理呼吸道分泌物。
一旁产妇的大出血还没有止住,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产妇遭受了三级撕裂,由于宫缩乏力,无法止血,产科大夫在准备进行子宫切除。
这可能是她唯一的一个孩子了。
气管内吸引后,谢时玉用手拍打婴儿的足底和背部,但一直没有反应。谢时玉面色微微发白,今天他手上已经发生过太多不不幸的事了,他很希望能有个好的收尾。
正压人工呼吸,又开始进行胸外按压,持续了一分钟,婴儿终于抽泣了下,开始断断续续地呼吸。
肤色和心率慢慢恢复过来,谢时玉松了口气。
协助谢时玉进行治疗的小护士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谢时玉收回手,“转入NICU,中度早产,出生时有重度窒息,需要继续监护。”
婴儿比他先一步推出手术室,他离开手术室时,小孩儿的爸爸追着小车跑了一段,看到医生出来了,又转来问产妇的情况,眼眶红红的,胡子拉碴,看样子也在外头守了很久。
谢时玉也不好说里头怎么样了,只说医生还在抢救,小孩儿爸爸一下就崩溃了,拉着他的衣服跪下来开始求他,旁边的护工上来拉他起来,大男人浑身脱力地被扶着,好像要站不住。
谢时玉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他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有次跟梁培宽从产房出来,他们筋疲力尽,费了很大的工夫,最后小孩保住了,大人没保住。那个男人知道后,跪在地上,边哭边喊,“你们救错人了!你们救错人了!”
刚刚救活一个生命的喜悦和满足感荡然无存,很快被深深的自责和无力包裹。
他第一次进手术室就是这样矛盾且两极分化,后来一整天他都吃不下饭,虽然产妇的状况跟他压根没有关系,但还是因为直面死亡和医生的职责,而不安与难过。
晚上逼着自己吃了食堂的半碗红豆粥,吃完就开始吐,反而更虚弱,后来跟着值班的时候,昏了过去,因为低血糖和胃出血被送去急救。值班医生自己躺上了手术床,在他们那届都传成笑话了。
所以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刚开始一点小事就能被击倒,后来才慢慢地学会自己调节。
护工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谢医生,你先走吧,这边有我们。”
谢时玉点点头,回去办公室,脱下被汗水浸湿的手术服,洗干净手,换上白大褂,他开了罐红牛,边喝边往急诊室那边赶。
急诊室值班的医生被喊去楼上病房了,让他帮忙顶一下。
今天一晚上太忙了,像打仗一样到处跑,一个战壕接一个战壕。
谢时玉坐下来,气还没喘匀,就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包围了。
还好陆续来的几个都只是发烧,腹泻等常见症状,没有特别复杂严重的病患,最近春夏之交,气温变换,小孩儿体质差一点就容易生病。
等楼上医生下来了,他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外头基本空了。
“谢老师,真的麻烦你了。”值班医生小王急匆匆跑下来。
“没事。”谢时玉扭了扭手腕,站起来,往旁边小椅子上挪了点,“我占你半张桌子把病例报告写完,不妨碍吧?”
“没事,这算什么话,您尽管用。”王医生说着就去急诊办公室的角落里洗手,水流哗啦啦响。
谢时玉低着头写报告,又听到有人进来。
“谢医生?”嗓音微微沙哑,但很好听。
谢时玉抬头一看,愣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韩珉抱着个小孩,看着他,也有些惊讶,面色憔悴,没一开始看到那么精致,也是熬了一晚上的疲惫状态。
“你……?”
韩珉拖开椅子坐下来,“带小孩来看病,发了一晚上烧了,怕烧坏了。”
谢时玉看了眼病患资料,女孩儿的名字叫韩洁,才三岁,跟韩珉一个姓。谢时玉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心里有一点惊虑。
小女孩睁着黑亮的眼珠儿看看谢时玉又看看韩珉,小脸因为发烧而红通通的。
谢时玉本能地观察了下孩子的精神状态,还成,挺精神的,虽然因为发烧嘴唇有点干,但面色红润,睁着的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小手一直紧紧攥着韩珉的衣服,很乖地窝在他怀里,有点怕生。
这种情况下遇见,谢时玉有点尴尬,只能捡着孩子情况问了两声。
幸好这时候,王医生洗完手回来,听到他们刚才对话,坐下来,“咦?谢老师,你们认识啊?”
谢时玉摸了摸鼻子,只简单点了点头,站起来收拾了东西,“你看诊吧,我回办公室了。”
王医生点点头,“好,您也别忙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都几点了,明天好像还是您的班吧?”
谢时玉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嗯,我准备走了。”
他回办公室换了衣服,稍微收拾了下东西,锁门离开的时候已经四点多了,他家到医院还有十几分钟车程,估计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时间就差不多了。
还好明天他只是病房值班,不用看诊,不过下午排了台手术,中午需要休息一下养养精神。
坐电梯下来的时候,又碰上韩珉,没带着孩子,在自助台前缴费。
视线一瞟间,彼此都看到了。
谢时玉在原地停留了下,然后走过去,装着不认识反而更奇怪。“孩子还好吗?”
韩珉收了卡,转过身,“说要做进一步检查,所以先留院观察一晚。”
谢时玉点点头,“现在检验科和影像科医生都不在,明天做好检查再治疗,的确保险点。”
韩珉后靠着,双手抱着胳膊,可能折腾了一夜,眉宇间有点倦意,眉心蹙着,有些清冷的味道。出来的太急,他就穿了件紧身的黑色短袖,上臂的肌肉绷着袖口,很性感但也单薄。医院大堂穿堂风一刮,看着怪冷的。
谢时玉想到他要陪夜,就一个人,估计没时间回去拿衣服,犹豫了下,还是脱了自己外套递过去。
韩珉挑眼看了看他,似乎不解。
谢时玉说,“病房里没开空调,晚上有点冷,医院的毛毯要是盖不惯,就披件衣服。”
很多病人都不爱盖医院的东西,觉得不干净,虽然医院里的消毒杀菌才是最到位,严防意识比哪里都强。但也有些人有洁癖,不爱用别人用过的,谢时玉不知道韩珉是不是也这样。
“谢谢。”韩珉伸手接了,是件薄夹克,手指触碰,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他心里突然有点柔软,“你明天来拿吗?”
“嗯,我明天病房值班,到时候肯定会巡到你们这儿。”
韩珉说,“都这个点回去了,明天一早又要来?”
“临时加了个班,没办法,人手紧张。”
谢时玉顿了顿,又说,“其实发热是小孩构建自己免疫系统的过程,很多抗体就是在和病毒的不断交锋中获得的,发热就是最常见的反抗方式之一,所以不用太紧张。”
“有些小孩被保护得太好,结果一上幼儿园就不行了,头疼脑热咳嗽,天天往医院跑,就是太弱了,对疾病没有抵抗力。之前稍微生生病反而有助于培养好的体魄,对疾病也不会太恐惧。”
谢时玉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完才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啰嗦得不行,尴尬地轻咳了咳,“我就是想让你不要太担心。”
韩珉耐心地听完,瞧着他的眼神挺温柔,“我知道,谢医生很专业,有你在,我不担心。”
谢时玉面上微赧,“那我先走了。”
韩珉突然说,“谢医生能借我下手机吗?”
谢时玉拿出手机解了锁给他,“你手机没电了吗?病房里有充电的地方。”
韩珉没说话,只是接过,低着头摁亮了,手机屏幕悠悠的蓝光照射着他的脸,鼻梁很挺,鼻翼偏窄,线条硬朗,五官深邃,浓密的睫毛低垂,落下一小片阴影。
谢时玉盯着看了会儿,又突然想到他昨晚鼻尖蹭上自己小腹时的触感,脸庞不由滚烫,慌乱地把视线转向别处。
很快,空旷的大厅突然想起了一串音乐铃声。韩珉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机,把铃声摁灭,然后把谢时玉的手机递回去。
谢时玉有些莫名。
韩珉抬手扬了扬自己手机上显示的号码,似笑非笑地勾了点唇,然后说,“你好像没存我电话呀,谢医生。”
回到家已经五点了。
经过门口时,停顿了下,发现堆在那儿的行李拿走了。桌子上还留了钥匙,下头压了张纸,谢时玉走过去看,上面的字迹端正秀润,尾锋还隐隐有湿痕,把墨都泅开了。
纸上说的简单,只是道一句珍重。
谢时玉将纸揉作团扔了,再把钥匙放进电视柜下的抽屉。抽开来时,发现里头躺着订制的戒指项链,几乎没犹豫,就和纸团扔到了一处。
这样算是清理干净,路南放手了,他也不必再自己困住自己。
给鱼缸的乌龟喂粮的时候发现装死了一个冬天的小龟,今天居然有了动静,很闲适地爬上了假山,趴在那儿小憩,眼睛黑亮亮的,好像是认出自己的衣食父母了,看到谢时玉蹲着看他,还转了下脑袋。等谢时玉喂食了,就会拉长脑袋来吃。
他养龟,就是图它寿命长,也不那么需要人费心照顾,朴素,安静,不矫情,很适合做个伴。
养过鱼,养过鸟,养过小仓鼠,现在就剩只龟了,他在养宠物这方面不太拿手,宠物照顾不好,人也照顾不好,又受不了生离死别,龟是最适合他的了。
站在花洒下闭上眼,累过劲儿了反而没那么困了,热水打在身上的感觉很放松。
水声淅淅沥沥的,他总疑心电话会响,不由自主地往手机那儿看去,手机被他拿进卫生间放在了盥洗台上,一直黑屏,没亮过。
现在这个时间,就算骚扰短信都知道跟着人的作息走,不会现在发。
韩珉要了他手机号,也不会这个时间联系他。
可就是心像吊着根线一样不安定。
从浴室出来,一边吹头发一边翻今天一天的未读消息,一些垃圾短信,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电话。微信群聊里,都是纪睿他们问昨晚状况的,他一句话没说,另外三个已经发了几百条消息了,爬楼都累,谢时玉懒得看他们说了些啥。刚想退出时,左下角弹出了个小红点,是个新增好友的请求。
谢时玉点开看,头像是黑白的线条,有点像艺术画,微信名是名字缩写,申请理由那里简单的打了名字:韩珉。
谢时玉点了通过,然后发了个打招呼的表情包。
很快那边也回了个微笑的表情过来,然后问他到家了吗?
谢时玉回,嗯,刚到。
那边发,今天麻烦你了,谢谢。
没事,你客气了。
早点休息。
一来一往,这就结束了。
谢时玉盯着消息看了会儿,双方十分疏远正经,谢时玉很小心地拿捏着分寸,就当对方是陌生人。但还是觉得怪怪的,拿不准韩珉想干嘛,是以病人家属身份要的这个微信,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
他们两做过那么亲密的事,不联络还好,一联络就总难免胡思乱想。
可能韩珉会觉得正常,觉得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谢时玉还不适应,没那么容易放下。如果一直没碰上,时间慢慢就会把那种悸动抹去,多年后相遇,谢时玉还能把这当做一场荒唐的梦。可现在时间太短了,触碰时的热度与力度都残留在脑海,没法不在意。
还有更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个小女孩儿和韩珉到底什么关系。如果真是父女,从年龄上是说得通的,关系又那么亲。但如果韩珉真的有了个女儿,自己还跟他睡了一晚上,这感觉太别扭了,如果离婚还好点,要是婚内出轨,那真的如鲠在喉,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很想现在就问清楚,又担心涉及隐私,交浅言深了。
他微信里其实好友不算多,起码对于一个医生而言不多。
他是私人领域很重的人,不要把公与私混淆起来,所以一般病人想要他微信他是不会给的,只会让他们直接拨打座机,座机也一般都能找到他,护士会给他转接。很多医生会分一个私人号,一个工作号,这样不会搞混,也不会被病患投诉高冷。但谢时玉觉得两个号麻烦,而且两个号肯定会分一个轻重,漏掉哪一边都不太好。
饭也没吃就躺床上睡了,怕自己醒不过来连开了三个闹钟,睡一小时是最沉的时候了,虽然谢时玉从不赖床,但这样爬起来也很煎熬。
清晨出门,外头清清凉凉的风吹拂,飘来缕缕热腾腾的白烟。他们楼下不远就有早餐摊,惯例要了个鸡蛋饼加一杯豆浆,等的时候刷手机看早报,微信跳出来个消息,他心里迟疑一下,想了想又多要了个饼,多加了蛋和香肠。
路上堵了二十多分钟,到医院倒还早,他摸了摸饼还热乎着,就提溜着上病房去了。
走廊上护工推着餐车在发早饭,也有拿着脸盆牙膏牙刷去厕所洗漱的病人和陪护,看到谢时玉都跟他打招呼。
碰到相熟的病人,还会停下来唠两句聊聊病情。
到病房门口,窗帘还拉着,光线昏暗。
门口的病床上是一对母女,母亲看到谢时玉,很惊讶地说,“谢医生,这么早就来查房了啊?怎么就你一个人?”
谢时玉走进去,“还没,来看个病人。”
穿过病床,最里间的还拉着布帘,韩珉靠着墙,眼睛闭着,手被小女孩紧紧抓住,身上就披了谢时玉的外套,小女孩窝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韩珉睡得浅,一有动静就被惊醒了。
谢时玉刚走过来,他就睁了眼,眼皮撩起,警惕性很高,刚醒过来的时候眼神很凶,好像护崽的恶狼,认清了人才柔和下来,绷紧的肌肉松懈,嗓音轻软,“谢医生,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给你们带了点吃的。”把手上的鸡蛋饼放在床头柜上。
谢时玉想着韩珉他们入院晚,肯定没来得及订早餐,得去外头买,就给他们带了一份来。
他蹲下去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韩珉站起来,疲倦地捏了捏鼻梁,“昨晚吃了退烧药,就好多了。”
谢时玉说,“看着精神还不错,等会做检查的时候,给她把外套脱了吧,小孩衣服穿太多了,发热的小孩不用穿这么多,要散热。”
“好。”韩珉点点头,“你早饭吃过了吗?”
谢时玉的早饭还放在医生休息室里,估计都快凉了,但还是点了头,“吃了。”
韩珉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说谎的时候眼神就不看人,会闪躲,是个小习惯,脸皮薄面嫩,说不来慌,但韩珉没戳破。
病床上传来响动,小姑娘醒了,吱吱啊啊地想引起大人的注意,看到韩珉看过来了,就张开双臂,软软地说,“抱抱。”
因为发音太含糊了,谢时玉也没分清是爸爸还是抱抱。
韩珉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
谢时玉看着小姑娘,逗了她两句,想看看她的反应情况,“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看了看谢时玉,怯生生的,然后把脸埋进韩珉怀里了。
韩珉低下头,轻轻哄她,“没关系的,告诉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小洁会说自己名字的对吧?”
韩珉低头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眉目五官都很柔和,化作了一滩水,说话语气也轻柔宠溺。
谢时玉无意间看了一眼,看愣住了,模糊想到那天晚上他压在自己身上时也是这么说话的,半哄半宠,合着是把自己当成撒脾气的小孩在对待。一时不知气还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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