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能说的理由,不能说的理由还有很多。
比如,他需要回去跟他那老狐狸父亲见一面,得尽快。
比如,他已经准备好了去看心理医生。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决定这些事儿先不跟迟远山说。
如果说起钟冕,那见面的理由呢?过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还没空去做个精简、做个美化,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地讲给迟远山听,他希望迟远山永远干净纯粹,不必看到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更不用去了解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令人作呕的事儿。
不跟他说要去看心理医生同样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此外,钟度还有一些其他的顾虑。
他此前没有看过心理医生,只大概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所以他希望在对自己的病情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并且取得了一些进步的时候再跟迟远山说,他不想让迟远山跟着担心,也不想让他感受希望落空的滋味。
迟远山闻言愣了几秒。这段时间过得太开心,他差点儿都忘了钟度还要走。
不过,他很快又笑了笑:“就这事儿啊?没事儿,想你了我就去看你,又不远。你忙你的,我过几天也得走,春茶该上了,我得去一趟茶山。”
“我回来看你也行。等片子弄完我也想歇一阵了,这些年一部接一部的都没歇过”。
“钟老师被我传染得也想养老了吗?你粉丝知道了不得提着十八米大刀来砍我?”
“不怕,你会卸胳膊”,钟度笑着亲了他一下,拿着两个杯子站起来,去厨房洗杯子了。
迟远山看着他走出去,慢慢收了笑。他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焦虑,实在是因为钟度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他莫名有点儿不踏实。
电影杀青那天,钟度让迟远山叫上大家一起吃个饭,算是个告别。
地点依旧是老大哥那儿,环境安静、私密性好。
秦桑等人先一步到了,迟远山没跟他们一起也没去接钟度,过了一会儿自己一个人来了。
进门的时候穿一身休闲西装,手里还捧着束花。头发像是修剪过了,干净利落的短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整张脸奇异地在硬朗和俊俏之间找到了平衡。
他一进门一屋子人就开始笑他,秦桑甚至举着手机给他拍了张照:“我去,这是哪来的花蝴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杀青了呢。”
迟远山淡定地很,板板正正地捧着花坐下了,并不理会他们的调侃。
只有严松亭帮他说话:“挺好的,多帅一小伙,秦桑你别乐,等你谈恋爱了你也得这样。”
“嗐!”秦桑摆了摆手,“谁跟我啊哥,人一看我拍那些照片儿马不停蹄地就跑了,谁会跟一个不知道哪天就交代了的人谈未来啊?疯了吗不是?”
秦桑平时也拍人像,但本质上还是个风光摄影师,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就跑了,国内国外哪儿都去。前几年仗着年轻,眼里只有风景看不到风险,多危险的地方都敢去,这几年才收敛了一些。
这人平时看着乐乐呵呵,骨子里确实还是有股子疯劲儿的。
严松青年纪最小,讲究不少,最听不得他们整天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闻言瞪了秦桑一眼:“你闭嘴,呸呸呸”。
“老大不小了别玩儿命了”,迟远山也说他,“万一哪天真遇上点儿什么意外,救援队还得去救你。人要因为你出点儿什么事儿,你死了都躺不踏实。”
“哥!”严松青转头又吼迟远山。
“行了行了,不说了”,严松亭笑着哄他弟,“大家都长命百岁,活成老妖精。”
“我看迟远山已经要修炼成老妖精了,搁这儿坐半天了那什么表情”,林秋悬吊儿郎当地斜坐着说,“不难过啊,回头哥领着你去看钟老师,这又不远。”
他比迟远山还小俩月呢,宗野在旁边笑了一声。
迟远山指指他们:“你们哪天谈恋爱了千万别让我知道,我盯着你们呢。”
说话间包间门被推开,白京元探头进来了:“呦,远山盯着谁呢这么凶,门口就听见了。”
“没有没有”,迟远山站起来笑笑,“白老师进来坐”。
他嘴上招呼着白京元,眼睛却放在他身后。手里抱着的花不由分说地递给了紧随其后进来的钟度:“哥,恭喜杀青”。
钟度进门都没来得及跟众人打招呼,先去抱花,又去抱迟远山。
白京元回身看他们一眼:“嚯!怎么没人恭喜我啊?”
“来白老师”,林秋悬招呼他,“过来,我来恭喜你杀青”。
这边钟度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微微偏头亲了一下迟远山的耳后,在他耳边悄声说:“谢谢小刺猬”。
那边白京元走到林秋悬旁边被递了一块巧克力,便利店都能买到的最普通的那种。
迟远山开心了,白京元无语了:“林秋悬你就这么恭喜我杀青啊?你简直没良心。”
“行了,有就不错了”,林秋悬拽着他坐下,给他介绍他还没见过的几个人。
钟度和迟远山还在旁边说小话,钟度问:“这是什么花啊?是玫瑰吗?”
他手里捧着的这束花,花型像玫瑰,花色却是很浅淡的嫩芽儿绿。这种花钟度没见过,他这辈子认真看过的花拢共不过两束,实在阅历有限。
迟远山点点头:“雪山玫瑰”。
钟度又问:“为什么选这个?”
不是……应该送红玫瑰吗?
迟远山一笑:“自己琢磨吧,太羞耻我不想说。”
一开始,迟远山确实是被花本身吸引的,这花素白清雅不落俗,乍一看冷冷清清,细品又觉出几分可爱,的确挺配钟度。一问花名店员才告诉他叫“雪山玫瑰”。
雪山高不可攀,望而却步者众,一腔孤勇者寡。迟远山欣赏雪山的冷傲与清冽,做了那个逆风而行的人。
攀上高峰亦不知足,还要不自量力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满山冰雪,偏要看一看那颗被冰封已久、千疮百孔的心。
雪山送他广袤天空,送他辽阔风光,送他自己能给出的一切,他要的却是至死不渝的爱情。
于是,雪山玫瑰绽放。
直到菜都上了好几道,琢磨半晌的钟度终于笑了笑:“迟老师高级的浪漫”。
“嗯?”迟远山正在夹菜吃,闻言先是一愣,很快又露出了狡黠的笑,“以后每一场雪都送一束给你。”
一场雪一束花,那可就是预定了一辈子。
钟度玩味地看他几秒,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他带着热气的呼吸喷洒在迟远山耳边,迟远山偏偏头缩了缩脖子,无奈地看他一眼:“你等着”。
“欸欸欸,你俩怎么光顾着说悄悄话,来一起喝一杯,恭喜二位学长杀青。”
秦桑在桌对面张罗着大家喝酒。钟度拢了拢衣襟,坐正了,特别正人君子地举起了杯,好像刚才那个逗人的不是他一样。
酒过半巡,严松青终于想起来没见到谢思炜,于是隔着迟远山问钟度:“哥,思炜没来?”
迟远山以为是在叫他,刚要开口,发现人家看的是钟度。
这小子,叫哥叫得倒是亲热。
钟度说:“没,他跟剧组的人吃,不能我们几个全走了。”
严松青点点头,他今天原本还准备报仇呢,记着谢思炜上次说迟远山属狗的事儿呢。
正准备在微信上跟谢思炜较量几个回合,就听见钟度又叫他:
“松青,我不在这段时间要是有什么事儿你给我打电话,我的打不通打思炜的,行吗?”
“行啊,哥你放心走,我保证给你把迟远山看管得好好的。”
好嘛,钟度是哥,迟远山连哥都不是了。
这小崽子欠收拾,迟远山眯着眼看他:“看管?严松青你胆儿肥了吧?”
两人隔着他说话却没人理他。
钟度说:“不止你哥。你,还有大家,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别瞒我。”
他这会儿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温和,严松青顿时觉得这个新哥哥可真是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忍不住恨恨地看了那不成器的旧哥哥一眼。
迟远山理解错了他这一眼的意思,不忿地说:“看我干吗?征求我意见?我自己都归人管了。”
“没想征求你意见,你端正态度,好好接受我的看管就行”,严松青怼他一句,换了种语气跟钟度说话,“你放心哥,我保证。”
严松青本就是个“外糙里嫩”的小青年,钟度说的话让他有点儿小感动,于是低下头给谢思炜发微信:“走了以后咱哥有事儿你得告诉我,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哥了。”
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尽兴,除了迟远山。
全程不管上什么菜他都提不起兴致。青菜绿油油的他嫌太素了,排骨红亮亮的他说油大了,吃完饭出来看见老大哥他说人家皱纹又深了,二毛跑到他脚边他说小脏狗你该洗澡了,最后跟大家告别的时候他心想可算散了,我跟钟度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在倒计时了。
以至于一回到家,钟度外套都还没来得及脱就被迟远山堵在了门口,紧接着颈侧就传来一阵带着疼痛的颤栗。
“嘶,疯什么?”
迟远山不说话。刚才那一咬用足了力气,此时又温柔地沿着钟度的脖子一寸一寸地啃咬到他的耳垂。
钟度今晚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喝了几杯酒,体温很高。灼人的热度从迟远山舌尖掠过,猖狂地攻城略地,风卷残云般直冲头顶,刹那间将他所有的理智燃成了灰烬。
钟度也没比他好多少,迟远山的每一次触碰都如春雷乍起,一声声地震彻山谷,把他那颗万年寒于水的心震了个地动山摇、粉身碎骨。
然而,这种时候钟度竟然还泰然自若地笑了笑,边笑边单手抱着迟远山调转了方向。
手里的花妥帖地安置到玄关的鞋柜上,钟度解了两粒衬衫扣子,捏着迟远山的下巴把他脸抬了起来,偏偏头绷直了脖颈,向迟远山展示他的“杰作”。
“小狼狗要撒野啊?”他盯着迟远山的眼睛问。
“不行吗?”迟远山头向后仰着,后背紧贴着门,硬生生地给自己造出了几分底气。
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藏着万般无处发泄的情绪。钟度勾着嘴角,拢了拢散落的头发,手上用了力道,垂下眼一寸寸贴近他,毒蛇信子一般的嗓音喷洒在迟远山唇角:
“太行了。”
这三个字像暴雨来临前最后的预告,话音落下,钟度毫不温柔的吻紧随其后。
明明是寒冬腊月,屋内人的体温却骤然飙升,像身处盛夏。
外套随手一扬,鞋柜上的小摆件丁零当啷摔到了地上,寂静的夜遮住了泛红的眼尾却遮不住难耐的喘息。
蝉鸣声响,悠长嘹亮,唱琴瑟之好,唱云朝雨暮,唱沸腾而欢乐的夏夜。一声高亢,一声婉转,时而急促,时而又迂缓,久久不绝于耳。
月光悄悄探进门又害羞地缩回了云彩后面。一阵夜风吹过,吹散了屋内人牙关里漏出来的几声闷响,这夜总算又归于平静。
一盏昏黄的小灯亮起,窗帘后映照着人影一双。一坐一站,没有交集,却莫名让人觉得他们朝着彼此探出了枝丫,不分你我地缠绕在一起,抽枝、发芽,开出了这个冬天最美的花。
第36章 日日盼望大雪纷飞
这晚迟远山睡得不好,钟度都睡着了他还醒着,借着小夜灯那点儿微弱的光线,眼睛一寸一寸地描摹过枕边的人。
这张脸生得温和却耀眼。薄薄的唇轻抿着,眉心微蹙,长而密的睫毛给眼睛织出了一道好看的弧线。脖颈优雅而修长,与锁骨连接的位置刚才被迟远山咬过,边缘还泛着红。
手臂肌肉的线条像阴雨天里被雾气笼罩的绵延山丘,影影绰绰,魅惑人心。他的手腕搭在腰间纯白色的被子上,修长的手指微微拢起,灯光从侧面打在他身上,给他蒙上一层古老油画特有的高贵质感。
迟远山仔仔细细地将钟度看了又看,轻轻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吻在他眉心,低声说:“做个好梦”。
钟度坐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回了北城,没有吵醒熟睡的迟远山。
迟远山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屋里没有人,茶几上放着一束花。
花束旁边有一张折好的卡片,钟度的字写得遒劲有力:
想送你一束盛满朝阳的花,代我多看一眼小院儿的清晨,多看一会儿惺忪的你。
玫瑰像你,却没有你那么热烈;百合像你,却没有你那么温柔;向日葵也像你,可它的灿烂远不及你万分之一。
它们娇艳欲滴,我却都不满意。思来想去,还是送你花瓣上这一颗颗圆滚滚的露珠。
我想,它们此时陪着你,待正午阳光灿烂时会蒸腾而起,载着你指尖的温度,飘飘摇摇赶来送我。过上几日,它们又将急不可耐地凝成雪,带着我不会说出口的思念,落回小院儿去看你。
如此,你我之间便没有距离。
远山,往后一生,遗忘四季,日日盼望大雪纷飞,是我最重要的事。
迟远山捏着卡片,站在茶几旁半天没动。阳光铺满了窗边的生态缸,在水面上描绘出窗棂的轮廓,也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迟远山带着温度的视线沿着那一行行字逐渐向下,读到结尾处,眼皮一抬,目光又重新落回第一行。如此循环几次,终于抿唇笑笑,大咧咧地把睡乱了的头发向后一拢,拿着卡片回了卧室,再出来时两手空空了。
茶几上那束花有玫瑰、有百合也有向日葵,花瓣娇艳欲滴,露珠爬在上面,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
迟远山抱着花瓶去了院子里,找了个阳光最好的位置摆上了。过一会儿想想又不放心,既怕正午日光太烈,又怕那只肥肥的猫太好奇,于是又抱着拿回屋去了。
钟度一下飞机家都没回就直奔公司,先跟姜华一众人开会了解公司这段时间的运营情况,又召集谢思炜等人讨论剪辑和后期的相关事宜,整整一上午都泡在会议室没挪窝。
此时,谢思炜说完了自己的想法,抬起头去看钟度。只见钟度眉心微蹙,手里的笔轻点着纸面,看上去不似往常般张弛有度,开口时声音却依然沉静:“基本上没问题,我再补充几个重点……”
谢思炜本以为他有些烦躁,听到他条分缕析地说起来,又觉得好像是自己的错觉。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可没空想这些有的没的,每个人都在不停敲着键盘做记录。这个会临时起意,钟度却能在短时间内整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再用最直白简单的语言传达给大家。
这样的钟度让人有压力,不过很快,大家就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钟度的另一面。
会开到一半,钟度的手机忽然震了。只瞥了一眼,刚才还浑身紧绷的人忽地松弛下来,眉目都柔和了不少。
他抬抬手说:“抱歉,大家休息五分钟,我接个电话。”
还没出会议室,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电话放到了耳边,声音异常温柔地说:“醒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唯独谢思炜不动如山。
“早就醒了,到茶馆了都”,迟远山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莫名多了几分慵懒,钟度走到过道窗边,微微眯着眼睛,想象着他被阳光包裹的样子,这一上午莫名的焦灼就悄悄地散了个干净。
他柔声说:“厨房给你留的早饭吃了吗?别空腹喝茶。”
“吃了”,迟远山答,“你几点起的啊?又买早饭又买花。”
“早饭是司机师傅帮忙带的”,钟度顿了顿又犹豫着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我买了药放在床头的抽屉里了,那个绿色的是……”
“停停停,打住”,迟远山像是被茶水呛了一下,边咳边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我哪儿哪儿都很好,好得不得了。”
他原本想多给钟度一些时间,毕竟钟度是第一次谈恋爱,没想到昨晚一时不察,被上头的酒精和心中的万般不舍左右,像匹脱缰的野马般放肆地撒了野。
如果是放肆狂奔到精疲力尽还则罢了,偏偏他狂奔了没一会儿就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缰绳交到了钟度手里。
倒没有什么抵触的感觉,只是这新奇的体验太出乎他意料。昨晚的钟度露出了另一幅面孔,像开在阴历七月十五的白玫瑰,浑身上下沾满了鬼魅的邪恶。
睡着前,迟远山万分庆幸钟度第二天就得走,否则他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这一晚当然酣畅,但对迟远山来说也实在太过羞耻。
然而,即便隔了几百公里的距离,这一劫他也还是没能逃过。
电话里,钟度笑着问:“不好意思了这是?迟老师现在才不好意思是不是晚了点?我可还穿着高领毛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