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刚缓了没一会儿,大嗓门的保姆阿姨已经从院儿里出来喊上了:“哎婶子,你看这是不是你小孙子们的车?”
奶奶一个激灵坐起来,游弋和霍域赶紧下车,跑过去喊奶奶。
“奶奶”,游弋搀着奶奶说,“都说让你屋里等屋里等,这么冷着凉了怎么办?”
奶奶看看他又看看霍域,眼睛忙得不得了,笑着说:“我身体硬朗着呢,这点儿小风不算什么。”
保姆阿姨也笑:“听说你们回来高兴,早早就坐这儿了,这不,刚才起了风我才赶紧跑回去给拿毯子。”
霍域接过她手里的毯子给奶奶披上,环着她往院儿里走:“先进去,进去再说话。”
他俩一人一边搀着奶奶进了屋,屋里餐桌上满桌的菜,全是他俩爱吃的。保姆阿姨说:“从早上就开始给你们准备吃的,今天我都只能打下手。”
奶奶拍着他俩的手说:“你俩快洗手,快洗手吃饭。”
这顿饭把两人都吃撑了,奶奶一会儿给夹个这个,一会儿给夹个那个,筷子就没停过。桌上不光有他们爱吃的菜还有游弋爱吃的咸鸭蛋,霍域爱吃的秋梨。保姆阿姨说咸鸭蛋是奶奶专门挑出来的双黄的,秋梨也是早早就把最大最好的单独放了起来,就等着他们回来吃。
她不光惦记已经见到的两个孙子,其他人也都没忘。饭后,她领着游弋和霍域到放杂物的小屋去,指着那一堆东西嘱咐他们走的时候别忘了带。
这个是茁茁爱吃的,那个是壮壮爱吃的,奶奶一个个念叨过去,每个人都没落下。
游弋说:“奶奶你记性是真好使,这么多人的生日、口味你全都能记得,太了不起了。”
奶奶笑了:“那哪能忘?永远忘不了。”
游弋于是问:“这么想我们,这回跟不跟我们走啊?”
这问题其实都不用问,因为每次奶奶都异常坚定地说不走。别的时候她总是慈祥而可爱的,唯独这种时候就像个闹脾气的倔老太太,谁说什么都不好使。
这几年她越来越老又坚决不肯离开家,爸爸妈妈们只好总是两边跑,谁有空就回来住一段时间陪陪她。可孙子们没那么多空,总是回来住不了几天就又得走了。
奶奶想孙子们,孙子们也想奶奶,游弋其实没想明白,为什么奶奶死活不肯跟着走。要说她舍不得小菜地吧,他们都说在院儿里再给她弄一块儿了。要说她舍不得乡下的好空气吧,他们的大院儿跟郊区也没什么区别了,也很安静。
今天,看到奶奶自己在灯下坐着,月光爬到她头上落满了霜,游弋实在觉得心酸,这会儿使出浑身解数劝她:“跟我们走吧奶奶,您不想霍域吗?您看看他瘦的,挑食挑得厉害,就吃您包的包子还能多吃点儿。茁茁入了秋可又开始咳嗽了,我妈熬的梨汤他喝了都不好使,您不给熬啊?我可告诉他奶奶不管他了啊。”
奶奶作势拍他一下,半点儿劲都舍不得使:“倒霉孩子,你怎么那么烦人?”
霍域挨着奶奶坐在她身边,缓声说:“不理他,您跟我说说到底为什么不想走啊?”
奶奶干涩的手掌抚过霍域的脸,长长地叹口气说:“我走了你爷爷就找不到家了。”
这话一出口,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愣。
奶奶左手牵着游弋,右手牵着霍域,眼里含着泪说:“不光爷爷,还有你们其他四个爷爷奶奶。他们在这个村里住了一辈子,走也是在村里走的。我留在这儿,想他们就去看看,给他们擦擦墓碑上的灰,坐边儿上跟他们说说话,也把你们的消息都告诉他们听听,他们就能放心了。”
霍域怎么都没想到最后问出来这么一个答案,赶紧伸手给奶奶擦泪:“不走了不走了,我们经常回来就行。现在路上风景特别好,我都没看够。”
奶奶又说:“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家。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到处都是爷爷的影子,在这儿我觉得踏实,就好像他还在。院儿里的花都是他种下的,包括那棵梨树,也是他拉回来的,走了总要惦记。”
游弋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走了,他对爷爷没什么印象。后来奶奶翻出相册给他们看,顺带着讲起照片背后的故事。
于是游弋慢慢懂了奶奶的固执因何而起。他想,如果有一天霍域先走一步,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一个,那他大概也会像奶奶一样守着他们所有的回忆,半步都不肯离开。
晚上,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左一右地挨着奶奶睡。奶奶问起茁茁壮壮也问起霍荻和罗青意。
游弋回答得战战兢兢,都有点儿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应该怎么跟奶奶坦白。
霍域心里其实也有点儿没底,毕竟奶奶年纪大了,这些东西可能连接触都没接触过更别提可以接受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是奶奶啊,从小就把他们当宝贝一样宠的奶奶,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于是在奶奶又一次说起爷爷的时候,霍域忽然接了句话,他说:“奶奶,我跟游弋想跟你和爷爷一样过一辈子。”
这话说出来游弋愣住了。他没想到霍域这么快就说,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抱着奶奶胳膊的手都紧了紧。倒是奶奶好像立刻就明白了,有点儿惊讶地问:“你俩也?”
她这么问游弋就懂了,奶奶确实看出来霍荻和罗青意的关系了,所以才会说“也”。
霍域紧接着说:“对奶奶,是你想的那样。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想一块儿过日子。对不起奶奶,这事儿可能会让你觉得担心,觉得不理解,但是我们还是特别想告诉你。我们在一起有一些日子了,每天都很开心,能互相照顾也能互相体谅。有时候难免生气,气到恨不得把对方赶出去,但是又很快就能和好,晚饭还是要坐在一起吃。”
这番话说完,奶奶沉默了半天。屋里灯关了,黑暗中游弋心跳得扑通扑通的。他借着一点儿月光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叫了声:“奶奶”。
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笑着拍拍游弋的手:“我知道青意是小荻的爱人,知道有一阵儿了。他在的时候小荻总是很高兴,眼睛都在他身上转。我不糊涂,看得清。一开始不懂,其实现在我也不太懂,但是我想只要我孙子高兴,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他们怕我不能接受,怕我受刺激,不告诉我。他们小瞧我了,其实我一直等着小荻想通了告诉我呢,连见面礼都预备好了。”
听到这儿,游弋有点儿心疼奶奶。他不知道奶奶一开始看出来的时候受到了多大的冲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爱硬生生地把陈旧的观念统统翻新,但他知道这样的接受对一个老人来说有多难。
这事儿不能深想,当然,他知道奶奶也不希望他们想这些。于是他开玩笑说:“奶奶,您那给孙媳妇儿准备的镯子可别给罗老师,那是女款的还镶着金花儿呢。”
奶奶拍了他一下:“我又不傻,我早给换成吊坠了。”
游弋马上问:“您换了几个啊?”
奶奶又是一叹气:“早知道我就换仨了。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俩在一起了,哪里知道你俩小崽儿要一块儿过日子。”
霍域笑笑说:“您能放心吗?把游弋交给我,把我交给游弋。”
“怎么会不放心?都是我孙子。以前我就经常坐那儿跟爷爷他们念叨,我说几个孩子特别好,尤其是小弋和小域,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我怎么会不放心呢?我知道你俩一定是能为对方舍了命的,也是互相最了解的。我也没什么想不开的,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找到一个相知相守的人不容易,能走到一起更不容易,所以你们别操心我,好好过你们的日子,相伴到老,奶奶很高兴也很放心。”
说完这番话,奶奶左手牵着游弋右手牵着霍域,把他俩的手放到了一起。
“明天我们一块儿去看看爷爷他们,也把这事儿跟他们说说,让他们放心。”
两人陪奶奶住了几天,祭拜过已经过世的几位爷爷奶奶,又踏上了返程的路。
走的时候,后备厢装满了吃的用的,奶奶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十六七岁的时候总觉得光阴很长,没有尽头的隧道一般,如今看着后视镜里年迈的奶奶越来越远、越缩越小,又不免觉得时光匆匆、人生太短。
人生太短,所以爱要常常诉。
游弋打方向盘的时候撞上霍域的视线,立刻笑了一声,说:“我爱你。”
霍域马上说:“我更爱你。”
回程路上,他们恍然想起,稍微绕个远就能到罗青意奶奶家,于是临时起意想去看看刘丰兄妹,也看看那座山。
路上临时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到的时候刘丰已经带着妹妹等在村口。
那次告别之后霍域再也没来过了,游弋倒是每年都会来看看。这会儿他刚摇下车窗,妹妹就跑了过来:“小鱼哥哥!”
“哎,快上车。”
妹妹拽着刘丰上了后座。刘丰先看到了霍域,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哥,好久不见。”
霍域也笑着说:“好久不见,你们都长高了。”
妹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像是有些认不出来,看了半晌才忽然开心地叫起来:“你是笑笑哥哥!”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的游弋顿时笑了,霍域倒是很淡定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对,笑笑哥哥。你好厉害,还记得我啊?”
游弋笑着说:“妹妹,告诉笑笑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他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刘笑!咱俩一样的名字啊笑笑哥哥。”
几年不见,小丫头长大了,还是那么爱笑,还是那么可爱,一路叽叽喳喳得像只小黄鹂。刘丰的变化更大,当年那个竹竿儿一样的男孩儿蹿起了个子,人变壮了,看起来也更自信了。
游弋和霍域带着他俩到县城里吃了饭,又把他们送回家。临走时游弋嘱咐他们:“这回临时起意来的,也没给你们带什么东西,回头有什么需要的就给我打电话,别不好意思。”
说完,他又看着妹妹说:“你笑笑哥哥现在上班了,有钱了,你以后想要什么就跟他说好不好?”
妹妹说:“小鱼哥哥你好操心噢,我们什么都不缺。你都瘦了,还是让笑笑哥哥多给你买点好吃的吧。”
这段时间游弋照顾完霍域又忙展览,确实瘦了一大圈。霍域搭上游弋的肩,跟妹妹说:“放心吧,下回来给你看胖胖的小鱼哥哥。”
“你也要多吃点儿啊笑笑哥哥,你脸上的肉肉都少了,多吃肉好吗?”
这孩子人不大,操的心不少。刘丰笑着摸摸她脑袋,跟他俩道别:“她太能唠叨了,你们快上路吧,不然到家太晚了。”
这会儿天色确实不早了,不过游弋和霍域倒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其实他们今晚并不打算走,已经订好了住的地方,打算明早去那座山上看日出去。只是两位哥哥要玩儿浪漫就不好解释给两个小鬼听了,省得他们跟着操心。
马上就入冬了,这个时候爬山看日出,不是神经病是什么?他俩还想在刘丰和笑笑面前维持一副正经兄长的样子。
跟兄妹俩道了别,他们随便找了家店买了两件厚衣服。衣服看起来挺厚却实在不够保暖,以至于第二天凌晨五点,两人只能紧紧抱在一起,哆哆嗦嗦地等日出。
游弋鼻子都冻红了,跟鸵鸟一样埋在霍域肩上不肯露头。霍域抱着他,忍不住想笑:“这事儿咱俩口风要一致,回去坚决不能告诉别人,太傻了。”
“同意!”游弋说话牙关都在抖,“影响咱俩艺术家的形象。”
话音刚落,呼出口的白气就已经飘远。
入冬的山林周身都是枯败,绿意褪去,雾气弥漫,零零散散露出的几片红叶倒显得更加壮美。
两位艺术家哆哆嗦嗦了半个小时,总算顶着寒风等到了日出。
太阳刚刚露出一个角,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说:“我爱你”。
寒风中,山顶上的我爱你,温度却丝毫不减。
一人冒出一个幼稚的想法,另一人马上响应,又扔掉智商无条件配合,是为了回到当初的地方,看一场日出,说一句“我爱你”,也是为了把这些年欠下的纵容和陪伴悄悄补上一些。
深秋的清晨,山顶的空气湿漉漉的,吸一口都是钻心的凉。
太阳半隐在雾中,柿子一样的橘色盖上一层雾蒙蒙的灰,看不太真切。游弋埋进霍域肩窝笑着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奶奶腌的咸鸭蛋,不就跟这会儿的太阳一个颜色吗?看个日出都给我看饿了。”
霍域笑着偏过头去吻他,又忍不住拉开一点儿距离欣赏一下被冻成一团的游弋。
游弋此时穿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像个雪人,怪可爱的。
他又想起那年爬到樱桃树上的游弋,看到他就跳下来往山顶上跑,边跑边叫,兔子一样,也怪可爱的。
那会儿来的时候是春天,这回眼看着就要入冬,中间还隔了好几年。
感慨很多,好在山依旧在这儿,他们也从来没有走散。
“那就接个吻吧,接个吻咱们回车里吃早餐”,霍域说。
游弋笑着凑过来:“好啊。”
这个日出看得不怎么完美,好在未来日子还长。日出日落,四季更迭,循环往复,都是美景。
这几年他们各自走过不同的地方,看过不同的名山大川。巍峨的、陡峭的、宏伟的、延绵不绝的,但心里最爱的还是这座不知名的小山,爱它的苍翠活泼,爱满山的绿叶红果,爱这里仓促留下的他们的青春。
游弋那个《羽翼·游鱼》的作品做得很成功,展览效果也很震撼。
一群形态各异的小鱼从屋顶上垂下来,随着风的节奏来回游动,斜上方的位置是一对庇护它们的栩栩如生的翅膀。
作品介绍那一栏,游弋这么写:“他有一对翅膀,给我保护、给我港湾,也给我永远的自由。”
展览几天,亲朋好友和几位恩师都来看过,长辈和朋友只管夸,老师师父还得指点几句。
师父是跟一位师兄一起来的。老爷子带着老花镜从整体布局点评到了细枝末节,最后盯着作品介绍看了半晌,点点游弋说:“抽空把人带来我看看”。
那位总是温文尔雅的师兄一听这话就笑起来,游弋看看他又看看师父,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师父不说他也打算忙完展览就带霍域去的。师父总是慧眼如炬,没事儿就往师父家跑的那段时间老爷子虽然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并不过多开解他,由着他玩儿,不过有事没事总会蹦出几句看似通俗却带着深意的话点他。
比如他曾指着自己家老房子的门槛跟游弋说:“小时候人小个子矮,觉得它太高了,想迈过去不容易,真努努力迈过去了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觉得它也不过如此。”
师父以为他是碰上了什么难事儿。游弋一开始会笑着点点头说:“谢谢师父教诲”,后来才终于说了实话:“其实我是自己想不开,都是活该,您别白费口舌了,我这些龌龊的心思配不上您的良苦用心。”
师父琢磨琢磨他的话,笑了:“嗐,合着你是为情所困啊?对方看不上我徒弟?你叫来,我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本事。”
后来游弋把这段故事讲给霍域听,霍域笑着说:“这个锅我可不能背。”
说起来,这几天展览游弋没让霍域过来,说等展览快结束的时候亲自去接他。
游弋还没来得及去接人,展览最后一天下午,霍域倒是自己来了。
这会儿已经陆续开始撤展,展厅里没什么人。他一走进展厅游弋就看见他了。霍域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西装,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西装外套是长款的。他一手捧花,一手插兜,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始终带着笑看着游弋的方向。
游弋心里当时就是一声“我靠”,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
跑过去不等他说话,霍域先搭上他的肩捏了捏:“别着急,周叔送我来的,别人信不过周叔你还信不过吗?”
尽管现在霍域自由行动完全没问题了,游弋也还是要接他送他,总是不能放心。平时霍域都顺着他,可今天他实在是想来送一束玫瑰,总不能让收花的人带着他去买花。
红玫瑰配尤加利,黑白双色的包装纸。游弋接过花垂下头去数:“嘿,十一朵,我们小芋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嘛。”
看完花又去看人,人可比花好看。
他侧头靠近霍域,笑着说:“穿成这样,是来查岗还是来求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