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域耸耸肩,不置可否。游弋又说:“当然了,你好了也投不进三分。”
霍域没跟他计较,回手摸摸他脸说:“你想去玩儿会儿吗?我在这儿坐着看。”
游弋借机亲了一下他的手心,嘻嘻一乐:“我不去,咱俩一块儿晒会儿太阳。”
霍域没再劝他。俩人旁若无人地十指相扣,一个坐长椅,一个坐轮椅,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很多人路过,但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有的抱着一堆化验单,有的步履匆匆地打着电话,还有的长椅上一坐,眼睛通红地发着呆。
他俩竟然成了这个小花园里最幸福的人。游弋用指尖勾勾霍域的手心,靠近他肩头,忽然说:“我一直没问你那天那么早出去是要干什么。”
霍域一愣,马上偏过头去看他。游弋垂着眼睛苦笑一声:“没敢问。怕你说是要去找我,或者是因为我要去哪儿。我钻着牛角尖,怕得到这样的答案撑着的那口气就要散了。你还躺着,我不敢倒下。”
霍域刚要说什么,游弋摇摇头说:“你刚才的反应我已经看懂了,不用想个理由来糊弄我,没事儿。”
他说着仰起头去接阳光:“那天天桥上我碰到个人,他家的病人得了癌症,晚期了,他跟我说‘命还在,天塌不下来’。”
游弋忽然有些鼻酸,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姗姗来迟,像大提琴悠扬哀切的尾音,久久不散。
想起那天,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抖,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地颤。
“那天我是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了,怕得要死。回来的一路我就在想,就算你死了我都要捶你两拳,给你捶出一口气,问问你怎么敢丢下我?”
说到这儿,游弋猛地吸了一口气,提在当胸,不上不下。
霍域调整了一下轮椅的方向,与他面对面,伸手按住他后颈,跟他额头抵着额头,声音很低地说:“我不敢,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两人距离很近地看着对方,看那双熟悉的眼睛和只装着自己的瞳孔,看对方泛红的眼角和扑簌簌的睫毛。眼泪迅速掠过脸颊,落到嘴角又开始笑。
霍域把游弋按到自己肩上,揉揉那颗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脑袋:“想哭就哭,这段时间你总忍着,担心不说,着急不说,实在憋闷就躲出去,当我不知道呢?”
游弋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笑了:“你呢?这段时间没喊过一声疼,不看你那一身伤都以为你来医院度假的。动一下疼,笑一声疼,晚上都疼得睡不着也当我不知道呢?”
“行,疼,哪儿哪儿都疼”,霍域笑着说,“但是说真的,疼是次要的,如果再只能擦身不让洗澡你还是尽快帮我联系精神病院吧,我要疯了。”
游弋抬起头跟他拉开距离,都顾不上哭了,马上开始骂人:“我就知道你又憋着作妖呢,刚好一点儿给你嘚瑟坏了是吧?我每天都给你擦得很仔细的,况且天天在病房待着能有多脏啊?人家不能洗澡的病人都跳楼了吗?”
霍域弯着眼睛,装出一副可怜相,也不说话。
游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服了:“行行行,回头我去问问王大夫。”
回病房的路上,他们碰到了熟人——游弋刚才提到的那个在天桥上抽烟的男人。
印象中,那是个看上去想把全世界踩在脚下的人。说话的时候会微扬起头,一副睨傲万物的样子,整个人从头到脚写满了张扬自信。
那晚在天桥上,他心事重重地抽着烟,脸上却一直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尽管是有些心酸苦涩的笑,却还是能给人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感。
这会儿看着他垂着眼睛朝他们走过来,游弋差点就认不出他。
他像一株缺了水的花,整个人都皱了起来,一副缩成一团的、将要枯萎的样子,连步子都迈得轻飘飘的。
游弋脚步顿了顿,忽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个招呼,倒是那人看见他就挑了下眉,走过来看看他又看看轮椅上的霍域,笑着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出院?”
“应该快了吧”,游弋心不在焉地答。
那人像是瞬间换了个人,肩膀张开了,头也扬起来了,笑得礼貌又得体。
游弋顿了顿,想问一句什么又没有问出口。
对面的人笑着点点头:“慢慢熬吧,我撤了。”
他举举手里的两大包东西说:“你们可别跟我似的,什么都往病房搬,走的时候收拾起来太麻烦,我都大包小裹地搬了好几趟了。”
说完不等游弋反应过来,他已经摆摆手转身走了。
霍域回过头看了游弋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臂。
游弋有些出神。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他还是衷心地希望那个人以后依然能好好生活。
叹了口气,推着霍域走了两步,他又忽然想,那人好不了了吧?怎么可能好呢?他变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急匆匆地走更像迫不及待地逃。
游弋代入自己,想到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霍域,他大概也会活得像一株无根的浮萍一样,风一吹就会散,一点儿水花就会乱。
回了病房,游弋还真去问了问医生霍域能不能洗澡。王大夫隔着眼镜睨了他半晌,两条浓眉拧在一起挑得老高。
游弋悻悻地笑了笑:“他有洁癖,这两天都快把我淘死了,要不您给我介绍个精神科的大夫吧。”
王大夫懒得理他,指指门让他赶紧走。
不怪王大夫冷漠,实在是游弋这家伙太难缠。当初那一跪王大夫印象深刻,只是当时怎么都没想到这位是个烦人精。
菜里不小心放了两粒花椒要来问他敢不敢吃,会不会刺激伤口;开着窗户吹了点风要来问他灰尘会不会让眼睛感染,需不需要消消毒;更不用提三不五时就要顶着一张苦瓜脸,来问他霍域的眼睛怎么好得这么慢。
王大夫一开始还耐心地跟他解释,后来话都懒得说了,直接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在王大夫这儿碰了壁,游弋回病房没好气地吓唬霍域:“都说不行了,王大夫说了,就你这伤,万一洗澡碰点水感染了就完了,你还想再住ICU吗?”
霍域又开始装大尾巴狼:“我真的难受,要不咱们偷偷溜吧,去新家洗,有浴缸。”
“做梦呢吧你?泡完不也得冲?”
霍域话音一转:“那你把认罪书给我念念。”
游弋看着他愣了两秒忽然笑了,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点着头冲霍域竖了个大拇指:“行,给我下了盘大棋是吧?”
霍域一笑,说:“认罪书不念也行,给我念念你这几年的日记吧。”
“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年还写日记?”
游弋说完就后悔了,马上意识到霍域这是立马掀了棋盘又重新给他设了个陷阱。
他眯了眯眼看向霍域,忽然灵光一现:“你已经看过我的认罪书了对吧?”
霍域一挑眉:“哟,聪明了。”
“那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我要直接说让你给我念日记你给我念吗?”
“当然不!”
“这不结了。”
套路,这一环绕一环的套路。先提出一个明知实现不了的愿望,装出一副受了酷刑的样子博取同情,然后开始提要求。第一个要求要提对方很难答应的事儿,对方不同意马上提出第二个稍稍困难,但是咬咬牙就可以答应的事儿。有了前一个做对比,这个答应起来就能稍微容易一点儿了。游弋的日记向来没什么隐私,就是流水账,认罪书霍域可是看过的,他想即便游弋这种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估计也不可能念出来。
说起来,游弋换枕套的时候,傻乎乎地把认罪书塞进了霍域枕头里,他想——你一个半身不遂的还能去翻枕头吗?我这可已经给你了,你没看到那可赖不着我。
大概是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太得意了,他换完枕套一个没留神把枕头上下放反了。纯白色的枕套,粉红色的信纸,霍域一偏头就看见了。
当时霍域不动声色道:“想吃葡萄”。游弋骂骂咧咧地说:“就你事儿多,那么多水果非得吃葡萄”,说完立刻出去买了。于是,霍域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那页名为认罪书的情书。
这会儿他又想套路游弋,让他念日记,没想到游弋学聪明了,竟然醒悟了。
这一圈套路下来,不光目的达到了,说起来还是霍域吃了亏,霍域退了一步,哪有这样好的事儿?游弋坚决不能让他得逞。
这会儿他伸手说:“来来来,不就念个情书吗?我念,想听我念日记门儿都没有。”
霍域笑笑,往旁边挪了挪头。
游弋掀开枕头,拽出那张粉红色信纸,站到床尾就开始念:“我有罪,我的眼睛犯了罪……”
出乎霍域意料地,他并没有敷衍了事。端端正正立在那儿,T恤穿出了燕尾服的感觉,一字一句念得很认真。
霍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真想画下来。
那只修长的手适合画素描,一笔一笔描过去,骨节的线条一定很优雅。那双眼睛适合画水彩,垂眸看看信纸,抬眸看看他,一开一合间水波流转。他头顶的灯光、背后的墙以及这间病房一定要画油画,用拿蒲黄,用青苹绿,用所有温柔到像奶油一样的颜色,定格下这个瞬间。
“我把我的一切完整地交给你,包括所有激烈的、压抑的、肮脏不堪的,也包括那些藏在山间风里的,屋顶星空下的和每一个用力拥抱的缝隙中的。
我等在这儿,等你审判。爱我,或者判我个死缓。”
当时匆匆看完那一页纸,嘴角压不下去,如今听游弋念,心又像微风拂过海面。
他念完看过来,霍域忽然想起,这些天一直忘了说:
“我爱你。”
第52章 谁嫁谁啊宝贝儿?
蓝莓吃了一盒又一盒,热敷做了一次又一次,霍域的眼睛从非常模糊慢慢过渡到了有一点模糊。
这段时间游弋非常高兴,每天穿得像只花蝴蝶,热衷于站远远的让霍域用右眼辨认他衣服上的小图案。
那只皮猴子又回来了,每天在病房上蹿下跳,一会儿站到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不知道累似的。
霍域也不嫌烦地陪他玩儿,脸上始终带着笑。罗青意在旁边感慨:“这俩孩子性格真好。”
霍荻说:“面瘫弟弟就是喜欢看社牛弟弟笑,怎么办呢?”
罗青意笑笑,霍荻紧接着就凑到他耳边,一脸邪魅地说:“我也喜欢看你笑”,说完便亲了一下他红扑扑的耳垂。
游弋正好看见了,立马捂上眼睛说:“荻哥不害臊”。
“呦呦呦”,霍荻很不屑,“少给我搁那儿装纯啊,你那天趁霍域睡着偷偷亲他我都看见了,跟你哥装什么啊弟弟?”
霍域挑挑眉看过来,游弋眼珠子转了两圈,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也就不否认了,干脆说:“亲了,我就亲了怎么着吧?”
霍荻靠着罗青意笑:“亲吧,我弟归你了,爱怎么亲怎么亲。”
游弋理了理自己的花衬衫,挺郁闷地往床边一坐:“您说话也不好使啊我亲哥,我霍爸爸,我林妈妈,他们能把这么大个宝贝儿子嫁给我吗?”
霍域听了这话顾不上其他,马上问:“谁嫁谁啊宝贝儿?”
“你嫁我啊当然!你看看你这副半身不遂的样子,后半辈子可不得指着我照顾你吗?你不嫁难道我嫁啊?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霍域带着笑哼了一声,懒得搭理他。
游弋拧着眉坐那儿发起了呆。当年霍荻在电话里说有了男朋友的时候,他还记得林秋荷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担忧的表情。虽然这些年几家人对霍荻的取向以及罗青意这个男朋友的接受度都很好,但游弋还是有点儿担心。
院儿里五个孩子,有一个另类的还比较好接受,要是三棵小苗都长歪了,剩下俩还有一个纯傻蛋儿,这可就不是一件小事儿了。
他担心一无所知的其他人也担心一直知道却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聊过的于茉莉。
还有奶奶。那个一直等着抱孙子的老太太这几年也肉眼可见地老了,她说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再没有别的愿景,只希望后辈们都过得好。
游弋没敢问怎么才算过得好。尽管奶奶不是那种会催婚的长辈,但有时候也难免会问起。藏着秘密的那些年,他不想撒谎只能变着法儿地把这事儿绕过去。现在他也不想撒谎,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荻在奶奶那儿没有明确表过态。家长们都觉得奶奶年纪大了,这种感情对她来说太难以理解,何况她近几年身体又不太好,更没必要担着风险去跟她说这些。
这些年奶奶也跟罗青意相处过许多日子,林秋荷跟奶奶说罗青意是她认的干儿子,奶奶便把他也当亲孙子看待。
游弋并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看出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像霍荻一样带着愧疚不表态还是选择尊重她,告诉她她的两个孙子在一起了。
相对于家长们来说,奶奶这边是最难的。
霍域心里其实也有点担心,不过他此时还是捏着游弋的手说:“没事儿,都交给我。”
霍荻看不惯他俩那副腻歪的样子,点点他们说:“行了行了,实在不行我帮你们说去,别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好像咱爸咱妈要棒打鸳鸳一样。”
游弋噗嗤一声乐了:“棒打鸳鸳哈哈哈荻哥你怎么那么可爱?”
霍荻叹口气说:“咱爸咱妈也很可爱。从小到大但凡是我们的决定他们什么时候不是支持的?而且你们都这么大了,即便不是长得最好的小秧苗,总归也算没长歪,他们没什么可操心的,所以安安心心谈你俩的恋爱吧。”
从来不晃两下都不会走路,不阴阳怪气都不会说话的霍荻竟然有这么正经的时候,游弋倒是不意外,他也难得乖乖地点了点头。
霍域伸手晃了晃他的脑袋,笑着说:“一天操不完的心。看着比谁心都大,实际上没有你不往心里装的事儿。歇歇吧啊,事儿都往我这儿扔,你接着看你的花衬衫。”
游弋最近算是跟花衬衫死磕上了,东一件西一件地买,就为了让霍域认图案。
王大夫看他天天这么折腾也挺欣慰。霍域有好转游弋总算不三天两头地去烦他了,他心情挺不错,每天乐呵呵地来查房,高高兴兴地向身后的学生们展示霍域术后的眼睛,顺便给他们上上课。
这天,他指着霍域的眼睛跟游弋说:“你看这眼角缝得挺好吧?他不是瘢痕体质再长长只会留一条很细的疤,这块儿我特意给缝的,这么帅的脸别再影响了颜值。”
“那不能”,游弋笑着说,“我哥怎么都帅。”
王大夫笑着点点他,跟身后的学生们说:“这家伙一天满嘴跑火车,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碰上这样的家属就有你们头疼的了,所以医患沟通你们还是得好好学啊。”
游弋心想——您跟我沟通什么了?每天就指着门让我出去了。
这段时间霍域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游弋每天都要摸摸他眼角那道小疤再亲亲他的眼睛,说上一句“快点好起来吧”,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祈祷仪式。
伤越来越好,霍域也越来越不安分了,总想着出院,每天念叨好几回。
游弋烦他,不耐烦了就怼他:“现在王大夫都破例让你洗澡了你还想怎么着啊?住这儿好吃好喝还有男朋友伺候着,你哪儿不舒服?”
霍域也不说话,没事儿就敲敲床头那个放着钥匙的抽屉,意思很明显——想去看看他们的新房子。
这事儿游弋不能顺着他。游弋很谨慎,医生说还有一周才能出院,他就绝不会在第六天提前带他溜出去。
其实他也对那房子抓心挠腮地好奇了好一阵子了,即便离得这么近他也还没去看过,就想等霍域出院两个人一起去。
不过霍域闹情绪他也没有置之不理,每天都推着轮椅带他到院儿里转转,尽量让他不无聊。
太阳好的时候晒太阳,月亮好的时候晒月亮,后来都玩儿出花了,每天像寻宝一样带霍域去发现医院里的各处风景。
清晨,王大夫还没查房,他先推着霍域跑到楼顶。城市里高楼大厦太多,看不到日出,但游弋的情话从不缺席,他会说:“你映着朝霞的眼睛好美,趁着太阳公公还没起床,我们偷偷接个吻吧。”
午后,住院区暂时安静下来,他又推着霍域去看玉兰。那棵玉兰树旁立着牌子,建院时种下的,几十年了,虽已过了花期,但枝条编织出的高贵姿态依然让人臣服。游弋推着霍域站到树下,又说:“玉兰也要午睡的吧,我们躲在它怀里偷偷接个吻吧,不会被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