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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弋的鱼(乌筝)


霍荻走过来,按着他后脑勺把他抱进怀里,一字一句地把霍域的最新情况说给他听,最后说:“别害怕,弟弟会好的,没有人怪你,我们是一家人啊。”
事发以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罗青意肩膀塌下去一些,终于红了眼。
他没有道歉,没有说无意义的对不起,只是跟大家一起守在病房门口,做他所有力所能及的事。
下午,护士取掉了霍域眼睛上包扎的纱布,说:“已经包够24小时了,可以睁眼了,病人也醒了,你们看看谁进去探视,跟我去消毒换衣服。”
几人默契地把这个时间给了游弋。游弋没有推拒,他太想近距离地看看霍域了。
护士姐姐指引他换衣服、换鞋之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支滴眼液递给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眼睛很红,滴点儿这个吧。”
游弋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看自己,眼睛果然很红,一脸疲态。于是他接过眼药水道了谢,仰起头一边滴一边说:“补救也来不及了吧?他很烦的,一准得生气了。气去吧,自己都躺着呢能把我怎么着?”
护士姐姐笑了:“这个心态就对了,千万别着急上火地把自己再折腾病了,别让他躺在ICU里还要担心你。”
她说完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冲游弋笑了笑。游弋一愣,没解释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

游弋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霍域微微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
右眼很模糊,好在左眼清明,能看清全副武装的游弋。
游弋走到病床边就冲他笑。霍域头发被剃了,睫毛被剪掉了,鼻子插着鼻导管,眼睛又青又肿。
再好看的脸添了满脸伤都只能显出惨,游弋看看他,开玩笑说:“小芋头不帅了。”
霍域笑着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去拽他,沙哑着声音说:“别嫌我”。
霍域的手很凉,捏着他手指的力道很轻。游弋忽然觉得这只手随时都会坠下去,他不由自主地用两只手把霍域的手包裹进了掌心。
不敢捏紧了,霍域手上还有预埋针。不过这一点点冰冰凉凉的触感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游弋踏实。
近距离仔细地看,他都快认不出霍域了。那些伤口和青紫像滚烫的潮水般涌进他眼里,把本就拧在一起的心又烫出个窟窿。
明明很难受,面上还要笑着,游弋嘴角都快抽筋了。霍域不知道他的艰难,目光轻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哭了吧小傻子?”
这句话配上他虚弱的嗓音,杀伤力十足,游弋用力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软肉,堪堪扯出一个笑:“我可没哭,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ICU了我哭什么?壮壮可哭了,哭得那个惨哟。”
霍域没有揭穿他的谎话,配合地笑了笑,游弋又说:“爸妈他们没通知,年纪大了,经不起吓了,等你好一点再告诉他们。我一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我这演技你放心,肯定能骗过他们。荻哥罗老师都在外面,都很好,别担心。”
听到这儿,霍域用指尖碰了碰游弋的手心,有些急切地跟他说:“告诉罗老师,他爸爸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油门卡死了。”
霍域说着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
大概是脑震荡的关系,他脑袋里天旋地转,耳朵也嗡嗡的,像变了调又加了速的旋转木马,每说出一个字都有点想吐。
游弋赶紧腾出一只手帮他顺气:“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操心这个,罗老师好好的,一会儿我让他在门那儿看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帮霍域顺气,顺着顺着整个人忽然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定在原地不动了。霍域微微挑了下眉,游弋苦笑一声:“有点儿不敢碰你了,身上也有伤是不是?”
霍域没说话,抬起手腕示意他摸自己的脉搏。游弋笑了,他想起来六岁那年给霍域喂出肠胃炎,他哭得惊天动地,林秋荷拽着霍域的手送到他手里,也是像这样让他摸摸霍域的心跳。
此时,他把手指搭到霍域手腕上,匀速而有力的脉搏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指尖,跟监护仪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霍域先动了一下,捏着他的手说:“不怕了,都过去了,也别难过,我不疼。”
游弋忽然别开脸,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鼻息间都是药味,铺天盖地的药水味把霍域身上原本的栀子花香气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他可真恨啊,恨还无处发泄,只能接受。
再回过头,他说:“我不怕,你也别怕,我就在门外陪着你,你好好睡觉。”
临走时,霍域示意他靠过来一些,在他耳边笑着问:“认罪书写了吗?”
游弋一愣,哭笑不得:“我写,我马上写,出去就写行吗?”
霍域微微摇摇头:“不急,出去睡会儿吧。”
虽然他这么说,游弋还是觉得这认罪书是得写了,躲不掉了。
他把自己过去的几年混沌总结为两个字——荒唐。
荒唐一场。荒唐到他都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光。自己把自己难了个半死,到头来发现这题有且只有一种解法。
这一次如果不是他犯轴跑了,霍域当然就不会上那辆出租车。他会送他,会接他,怎么会让他打车?如果他不走,霍域根本就不可能躺在这儿。
跑这条路以后他肯定不会走了,那藏呢?
这些年他的爱肆意疯长,无边无际,哪能藏得住?同窗三年的纪闻栖能看到,只认识一天的护士姐姐也能察觉,就算拼了命藏又能藏多久呢?藏的过程中又得让霍域担心多少次呢?
何况,一场意外让所有的情绪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他忽然意识到他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把霍域拱手相让,不放心把他交给任何人。
终究还是没能活成个圣人。去他妈的亲情吧。时隔五年他忽然想这么痛快地喊一句。
一腔热血涌上头,脱了罩衣洗了手,整个人才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看病房里的人,又想,只要霍域不给他判个死刑判个流放他就都能接受。什么都能接受,只要他好。
入夜的医院走廊,白昼般明亮。玻璃窗内外像是两个世界。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的人却不知道过了今晚家还在不在。
霍域在病房里睡着了,游弋趴在病房外墙上,拧着个眉开始写认罪书。
纸笔是问护士姐姐借的,人家问他干什么用,他大言不惭地说:“嗐,写情书哄媳妇儿。”
护士姐姐挑眉一笑,特意给他找了几张信纸,粉红色画着桃心那种。
信纸是有了,游弋捏着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明明有一肚子话,提起笔来却只写下小芋头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悠长的岁月,漫无边际的思念和拉扯,从哪天开始说又从哪种心情开始诉呢?
谷壮壮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写什么,奈何游弋捂得紧,什么都看不着。
他傻乎乎地骂:“游弋你有病吧?什么年代了你还写情书?你写你滚回家写啊,在我域哥病房门外写什么啊?”
谷茁茁笑了,罗青意笑了,霍荻挑挑眉也笑了。游弋回过头,从左到右看了看他们三个,最后目光落到谷壮壮身上,只剩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谷壮壮看着那张苦瓜脸,幸灾乐祸:“怎么了?人姑娘不喜欢你啊?你不会是还没恋上就失恋了吧?”
游弋气得肝儿疼,甩给他一句:“闭上你的乌鸦嘴”。
一个字没写出来还被谷壮壮气了个半死,游弋干脆先跑到楼道去给他妈打了个电话。
于茉莉接起电话就骂:“你要死啊游弋,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你跑就跑吧你把霍域也拐走干什么,他才回来一天你能不能让他歇歇?”
游弋辩解不了,只能笑着给母亲大人赔罪:“我的错我的错,来都来了我们就玩儿几天呗,过几天把人给你带回去。再说他又不走了,你急什么?”
于茉莉没好气地说:“你明天赶紧带他买个手机,搞得跟失踪了一样。”
游弋昨天没敢给家里打电话,只发了几条微信,说霍域找他去了,手机丢了。
这会儿于茉莉又问:“霍域在边儿上吗?你让他接电话,你林妈说想帮他把衣服收拾一下,不知道他要放哪儿。”
“衣服不着急,我们回去收拾,你俩别管了。霍域都睡了,他有点儿感冒,明天吧,明天我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你看看,又给他折腾感冒了吧?”
游弋笑笑说:“怪我怪我。”
“不怪你怪谁?”于茉莉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打算的?”
游弋还是笑:“您老别打听了,饶了我行吗?”
于茉莉又叹了口气,半晌才轻声说:“儿子,有些事命中注定的,躲不掉的,往前走吧。你怕什么呢?咱们家这么多人呢。”
游弋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说再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之后,他想,他怕的的确太多了,可面前只剩一条路,总是要往前走的。
那晚,他在粉红色的信纸上写:
认罪书:
我有罪,我的眼睛犯了罪。它看过睡着的你,看过坏笑的你,看过你明澈深邃的瞳孔和覆着细密汗珠的后颈,然后,再也不承认这世界的五彩斑斓。
我有罪,我的耳朵犯了罪。它听过你的早安晚安,听过你的温柔笑语,听过你埋进深夜里的呢喃和随着胸腔起伏的平缓呼吸,然后,再也不相信交响曲的宏伟震撼。
我有罪,我的嘴巴犯了罪。晨雾散落的清晨,霞光四射的傍晚,以及,霓虹灯乱舞的深夜十字路口,它像一个犯了癫痫的哑巴,只会颤抖,颤抖,扑簌簌抖落满地慌张却说不出一句爱你。
我有罪,我的心脏我的大脑,我的指尖和鼻腔,我的每一处肌肤,每一缕发丝,日暮晨昏,年复一年,执迷不悟。
我把我的一切完整地交给你,包括所有激烈的、压抑的和肮脏不堪的,也包括那些藏在山间风里的,屋顶星空下的和每一个用力拥抱的缝隙中的。
我等在这儿,等你审判。爱我,或者判我个死缓。

第43章 愚蠢到家了
隔天,霍域出了ICU,病床边围了一圈人。左边是茁茁壮壮,右边是霍荻罗青意,游弋正对着他站在床尾。
一群人个个笑得满脸慈祥,他模糊的不太完整的视线中阳光充沛。
病房在16层,采光很好,视野很广。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横穿了整座城市的长河,沿河公园大片青绿环绕,郁郁葱葱。
天很蓝,万里无云,多美的风景。事发到现在,霍域先是担心游弋,担心几位高血压的爸爸、眼窝子浅的妈妈,又担心罗青意霍荻,担心谷茁茁谷壮壮,怕他们难过怕他们着急,到现在看着这个五彩缤纷、阳光很好的世界,他才忽然想起来应该担心一下自己受伤的右眼。
这个模糊的,视野很窄的世界他不太习惯。昨天游弋絮絮叨叨半天,跟他打了包票,说他的眼睛一定会跟以前一样,让他放心。
其实那时候他在想,比起眼睛,更不能让我放心的是你啊。
昨天游弋的眼睛红得要滴血,笑起来也掩盖不了枯败。他没有问,知道他哭过知道他没睡,也知道他怕得不得了。今天好一些了,阳光照在那双笑着的眼睛上,点亮了一簇小火苗。
头还是很晕,围着一圈人就更晕了,好在游弋很快把大家都“遣散”回家休息了。
几个人都是两天没睡了,不能全在这儿耗着。
让游弋意外的是,竟然没有人劝他也回家休息休息。他当然不会走,病房里有沙发,他已经打算在这儿安家了。
人都走了之后,霍域让他也睡会儿,他坐在病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域看,摇摇头说:“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那目光格外眷恋,看不够似的,霍域怎么会察觉不到?
双眼都很健康的时候,他的视野很宽,世界很亮,游弋大概也藏得很好。如今一只眼睛罢了工,世界骤然缩小,周围全是黑暗。头顶亮起一盏灯,只打在他俩身上,有些东西终于藏不住了,比如游弋眼睛里那一点朦胧而灼热的光。
霍域先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发晕的脑袋比任何时候都清明。他也给自己这几年做了个总结——愚蠢。
简直是愚蠢他妈给愚蠢开门——愚蠢到家了。
悄悄叹出口气,他抬手摸摸游弋柔软的发顶,指尖点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轻声说:“睡会儿吧,我睡好几天了,不困。”
游弋想想说:“那我就趴这儿睡,你有事就戳我。”
他起身去搬了个小板凳,摆在霍域床边,上半身趴到病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侧头冲霍域笑:“别说还挺舒服。”
霍域把枕边的小毯子递给他,看着他盖上,隔着柔软的毯子拍拍他后背:“睡吧”。
游弋一侧头阖上了眼皮,霍域无事可做就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游弋睫毛忽地一动,眼睛又睁开了,冲霍域嘻嘻一乐说:“哥,我能抱着你胳膊睡吗?怀里没东西,空空的不得劲儿。”
游弋睡觉习惯在怀里抱个东西,枕头、被子、衣服有什么算什么。跟霍域一起睡的时候他也不老实,有时候抱霍域的脑袋,有时候抱他的胳膊、搂他的腰,睡得格外放肆。
此时,霍域笑着把胳膊伸过去,有些无奈地问他:“什么时候能没事儿求我的时候也叫声哥呢?”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小芋头”,游弋说完,像是怕他把胳膊抽走一样,赶紧用了些力抱紧了,脑袋一偏就躺了上去,心满意足地睡了。
没一会儿,护士姐姐来给霍域扎针输液,进来一看这场面手足无措了。霍域冲她摇摇头,低声说:“晚点儿再输”。
护士笑笑出去了。
刚才换病房的时候,霍域的预埋针头不小心动到了,挺疼,护士干脆帮他拔掉想着输液的时候重新扎。游弋大概是两天没睡脑子不太够用了,忘了他还要输液。霍域倒是记得,不过他没提。
游弋这一觉睡得挺沉,一直从早上睡到了中午。中间护士来了好几次,想让霍域把胳膊抽出来先输液,霍域都只有一句话:“再等会儿”。
后来护士看时间真的太晚了,进门的时候故意弄出了大动静,又特别夸张地咳嗽几声,这才把游弋吵醒。
这回,护士没再跟霍域打商量,直接跟游弋说:“他该输液了”。
游弋迷迷瞪瞪点点头:“嗯,输吧,我看着”。
护士指指他怀里那只胳膊,笑着说:“你倒是把他胳膊撒开。”
“噢噢噢”,游弋赶紧松开霍域起了身,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看了眼表又看了看霍域:“你怎么不叫我?”
“没事儿,来得及”,霍域笑笑说,“你都打呼了”。
游弋摸摸鼻子,啧了一声,进卫生间洗脸去了。
再出来时,护士已经扎好针走了。霍域见他出来,很着急似的喊他:“快快快,痒”。
游弋吓了一跳,以为他输液过敏了,赶紧往过跑:“哪儿啊哪儿啊?怎么痒?”
霍域抬着下巴冲着那条受伤的腿比划:“腿,右小腿”。
游弋看他一眼,很无语,但看他那个难受的样子,还是想伸手帮他挠挠。可霍域的右腿还打着石膏吊着呢,他实在无从下手。
比划半天,他连碰一下都不敢,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这,这怎么挠啊?”
“不用了”,霍域叹了口气,“有你比划这功夫早不痒了。”
游弋笑了:“你饿了吧?早上茁茁在医院订了饭的,应该快送来了,我先喂你喝点儿水我们准备吃饭吧。”
“行”,霍域一脸生无可恋,“我都这样了,你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吧。”
游弋在桌子那边鼓捣半天,回来坐到他的小板凳上,拿着小勺给霍域喂了口水。
霍域抿了一口就笑了——甜的,蜂蜜水。
他问:“哪儿来的蜂蜜?”
“早上出去买的,买了一堆东西,毛巾湿巾纸巾什么的都买了,你多事儿啊,我不得准备好吗?”
不等霍域说话,游弋又一口水送到他嘴边。
其实霍域有心想请个护工的,他现在就是个半残,坐起来都费劲,事事都需要人照顾,总不能全让游弋干。可是现在转念一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游弋肯定不会同意的。
初中那次只是被掐了脖子游弋都草木皆兵了两年,何况这次呢?他不可能把他交给别人照顾,交给谁他都不能放心,况且游弋清楚地知道他有多不喜欢跟陌生人近距离接触。
吃饭的时候游弋也说起这个事儿。他把汤里的葱花拨到一边,盛了一勺汤吹凉送到霍域嘴边,警告般说:“你别琢磨找护工的事儿啊,别操不该操的心。护工能知道你不吃葱吗?护工能看到你手上沾了一点儿药水就立刻给你擦干净吗?真找个护工难受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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