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荻愣了一瞬,恍惚间在大雨中看到了梦幻彩虹。没有一丝停顿地,他用力拉了一下罗青意,直接而莽撞地亲了上去。
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唇,贴在一起的刹那,七色彩虹生出了五彩斑斓的花。
屋里的大人们隔着窗看过来,起哄的、鼓掌的,忙着捂小孩儿眼睛的,天地间好像忽然欢腾起来。
种种嘈杂中,罗青意还是听到了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也听见了霍荻那句:“我爱你罗老师,我当然愿意。”
霍荻打电话去了,带队老师也在不停地联系家长,跟他们汇报情况。罗青意和其他人一起,拿了毛巾给孩子们擦水。
那边的霍荻在电话中问:“妈,着急了?”
“也没太着急”,林秋荷说,“小域和小弋在,他俩给我分析半天说肯定没事儿。”
“嗯,没事儿,不光没事儿还有意外收获”,霍荻笑着说,“我有男朋友了妈。”
“嗯?”林秋荷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罗老师?你之前说的人是罗老师?”
霍荻“嗯”了一声。
林秋荷顿了顿,还是一贯温温柔柔、波澜不惊的语气:“行啊,罗老师人很好,般配的般配的。恭喜你儿子,让罗老师有空来家吃饭。”
“好咧。”
挂了电话之后,林秋荷有片刻的愣神。霍域看她一眼问:“我哥跟罗老师在一起了?”
“嗯”,林秋荷看看他又看看游弋,“你们也知道?”
“知道啊,他太明显了”,霍域笑着说。
游弋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他们没说话。
林秋荷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哎,别的我什么都不担心,罗老师人那么好,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这条路不好走啊。”
她目光空了一瞬,紧接着又笑起来:“你们别跟他说这些啊,我就随口一说,他听了该难受了。”
霍域点了点头,游弋却是愣愣地出了神。这些年几位家长一直是这样,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支持他们,尽管有时候并不是真的理解他们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今天若不是林秋荷无意识的一句话,游弋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无条件的支持背后是有担心的,只是家长们从来都没提过。
那天,于茉莉听了他那些话难道不担心吗?一定也是担心的。他们会担心霍荻,同样的也会担心霍域担心自己。一份担心还可以一笑带过,如果是两份、三份叠加在一起呢?
其实刚刚游弋抱着霍域的时候有过片刻动摇,他想与其这样折磨自己、折磨霍域,不如就豁出去了,无论如何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不是吗?
可现在,他又把这种想法抹杀掉了。即便他一跃而起,侥幸跳过了悬崖,但他拉下水的可不止霍域一个人,还有整个大家庭的所有人,他想他不能这样自私。
高考前的那一个月,家里兵荒马乱。
五月底,奶奶来了。依旧是带了一堆东西,坚持要陪他们考试。霍荻那段时间也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想把手头的活都干完,在高考的时候给他们当司机。
霍域更忙,忙着做准备、忙着办手续,连着请了好几天假。
谷茁茁和谷壮壮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感觉到茫然无措。
那天,放学路上只剩他们三个,三个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快到家时,谷壮壮说:“要不咱们也走,反正咱们该有的都有,该考的也都考过了,虽然时间来不及了但是可以申请一月份入学啊,我总觉得让我域哥一个人走太可怜了。”
“别闹了”,谷茁茁叹了口气,“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又不是出去玩儿一趟说走就走了。”
也对,谷壮壮想了想他那孤苦伶仃的、没有酒量的老父亲,还真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家里。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看看一直不说话的游弋,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双胞胎兄弟最近很发愁。游弋和霍域都很不正常,他们却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问霍域,霍域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他们专心备考,问游弋,游弋又永远顶着一张苦瓜脸,半句实话都问不出来。
从小到大,他们四个之间从来也没有秘密,现在一下哑了两个,双胞胎兄弟时常看着对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接连叹气,你叹一口我叹一口,脸上的愁苦都如出一辙。
后来,连奶奶都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对劲。一天晚饭前,她左手拉着游弋右手拉着霍域,左看看右看看,问他们:“你俩是吵小架了吗?”
游弋愣了一下扑哧一声乐了:“为什么是吵小架不是吵大架啊奶奶?”
“你俩能吵什么大架,从小挤一堆儿长大的孩子”,奶奶笑着说。
游弋垂着头揉了揉鼻子:“我俩没吵架,你放心吧奶奶,这段时间复习太累了,我懒得理他。”
“就知道是你烦人”。奶奶拍了一下游弋的手,又偏过头跟霍域说:“你别理他,他嘴硬呢,就是舍不得你走。”
霍域点点头:“我知道奶奶。”
“哎,奶奶也舍不得”,奶奶叹口气摸摸霍域的头,“不过奶奶想得开,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出门在外要当心,挑爱吃的吃别饿着自己,天气预报看着点儿,我听说那边天气阴晴不定的,别着凉了。走的时候得备点儿药,万一感冒了,吃得不消化了……”
奶奶唠唠叨叨半天,游弋听着听着又有些鼻酸。最近他泪点总是很低,这太不像他,可他又真的忍不住。
偏过头去蹭眼角的时候正好撞上于茉莉的目光。于茉莉看他一眼,很快偏开了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后来霍域一直语速很慢地跟奶奶说话,又找了视频给她看那边的机场长什么样子,学校长什么样子,给她看城市里的广场和教堂,街道和路灯,一字一句地解释给她听。
游弋一直看着他,看他那双清澈认真的眼睛,看他开开合合的双唇,看他点在屏幕上的月白指尖,怎么都看不够。
霍域似有所觉般抬起头看过来,两边的嘴角向上勾起,浅笑一声说:“放心吧,都挺好”。
这话是说给奶奶的,也是说给他的,游弋听明白了。
闲暇的日子太少了,忙着复习又忙着高考,忙着告别,忙着填志愿……时间忽然变得像个阴晴不定的怪老头儿,飓风一样卷着人跑。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已是盛夏。那年也是盛夏,游弋从墙头上跳下来,踩碎一地月光,抓到了一个卷毛小孩儿。那天风很柔和,满院儿的葡萄香味。
十二年过去,他又要在盛夏送他离开。
那个暑假,霍域忽然不再睡懒觉了,行程安排得很满,却都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有时候他会叫游弋帮他整理书本,有时候又叫他一起去风叔那儿看个电影。奶奶睡醒的午后,他拉着游弋一起让奶奶教他们包包子,晚霞挂在天边的傍晚,他拽着游弋和双胞胎一起出去骑车看日落。
日子很满,像一瓶放了曼妥思的汽水,喷泉一样往外冒,噗噗噗噗地热闹得很,可当二氧化碳耗尽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发觉瓶子已经半空了。
有一天晚上,霍域拿着一个笔记本到屋顶找游弋。
游弋接过来,抬眼看他:“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留给你备用。”
游弋看了他两秒,翻开封面又翻过一页空白纸,再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靠”,他扫了一眼就合上了,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笔记本的第一个主题是滑雪,里面列好了教练的名字和电话,以及各种注意事项。诸如:滑雪服一定别忘了选颜色鲜艳的,雪镜放在衣帽间左数第二个柜子的抽屉里……
滑雪、拳击、常用物品、必备药品……一个主题接一个主题,霍域事无巨细地写了一页又一页,甚至都写到了某个牌子的药油在哪儿买,以及揉药的时间和手法。
当真用心良苦,可游弋不敢看。
这些天游弋过完忙忙碌碌的一天就爱到屋顶上坐一会儿,把脑袋放空一点,心才不至于太荒凉空旷。
此时他看着遥远夜幕无法穿透的黑,感受很复杂。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开玩笑道:“我是废柴吗?需要这么操心吗?”
“没”,霍域在另一个摇椅上躺下,语气吊儿郎当,“就是忽然发现这些年你为我操的心太多了,过意不去啊,往回找补找补。”
游弋笑了一声:“行了,不用这么安慰我。”
“噢,那就为了让你想着点儿我的好,这理由行吗?”
游弋没说话,过了半晌又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地说:“你不这样我也得想着你啊。”
他很久都不说这么暧昧的话了,怕霍域听见,怕自己听见,怕路过的风听见。
霍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游弋又说:“明天开始让我帮你收拾东西吧,该收拾了。”
霍域看了他一眼,游弋在摇椅上晃着,眼神里情绪很多,只是藏在夜里,看不真切。
他看着游弋点点头说:“行。”
“你的画具能留给我吗?”
“可以。”
“你那件黑色的羽绒服我没有。”
“留下。”
“你走了以后我能在你房间睡觉吗?”
“当然。”
游弋说了很多,霍域都没有瞬间犹豫地一一答应,问到最后,没得问了,鼻腔又酸了。
他想问:“你能留下吗?”
咬着牙关没问出口,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
“我们仨在一个学校,周末还能回家,你不用担心。有空我们会去看奶奶的,每年一定记得带她体检。于女士会经常带林女士出去玩儿的,我们也会回来陪她们打麻将。三位爸爸起伏不定的血压我会监督好,你房间里的小芦荟我也会照顾好,不会渴着它也不会淹死它……”
唠叨来唠叨去,最后以一句战战兢兢的:“你别忘了回家”结束。
霍域还是说:“好”。
走的那天,一堆人去送他。
林秋荷红着眼眶抱了他一下,拍拍他后背说:“照顾好自己。”
霍域看看她又看看在一旁抹眼泪的于茉莉,笑着说:“我只有俩妈,没第三个,你俩别想着卸任”
林秋荷瞬间就有点儿绷不住,于茉莉走过来也抱他一下:“小域,你有几个妈都行,我俩心胸非常宽广,只要你好我们就开心,但就算你有一百个妈这儿也是你的家。”
于茉莉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霍云宽笑着说了一句:“行了行了,快别哭了都,这是干吗呢?”
抬眼一瞅,双胞胎在哭,司机周叔在哭,罗青意红了眼眶,谷震也偏过了头。
霍域笑着说:“爸,你晚上回去别哭啊”。
“我才不哭”,霍云宽说,“走了一个烦人精还有四个烦人精天天在我眼前晃呢,你别走时间长了啊,时间长了我都想不起来你这号人了。”
谷壮壮一抽一抽地说:“霍爸净骗人”。
一堆人连哭带笑的,游弋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临进闸口之前,霍域走过去抱了抱他,低声在他耳边说:“好好的”。
游弋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他一直帮霍域拎着包,此时慢慢抬起手递了过去。
手是哆嗦的,要很用力才能控制得住,绷起青筋那样用力。同样的,心也要很用力,牙关也要很用力,连脚趾都要很用力。
游弋忽然觉得他递过去的不是包,是他的妥协和接受,这个动作更像他的成人礼。
霍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别的,接过包转身走了。上了飞机之后,他才发现包的侧兜里多了两样东西——一张卡片,一只木雕的小猴子。
卡片上写:“小芋头一路顺风!愿你走过的路阳光都很好,路过的桥风景都很美,愿你早起清风相伴,傍晚夕阳相随,万事平安顺遂。”
落款是——永远等你回家的小薏米。
第34章 他俩?怎么可能
霍域走后,好像所有人都不太适应,时不时总要念叨一下他的名字,除了游弋。
游弋把前些日子的阴霾扫了个干净,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军训之后,他每天早起上课,参加各种社团活动、体育运动,好像哪儿哪儿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没有他不掺和的事儿。
有空的时候他会到处串门,师傅家、拳击馆、花店哪儿都去,后来甚至还在学校旁边给自己弄了个小工作室,有空就钻在里面玩儿木头。
谷茁茁和谷壮壮跟他不在同一个系。他俩是绘画系,游弋是雕塑系。本来大一就忙,游弋还给自己弄出一堆事儿,以至于三个人经常是一两周才能见到一次。
谷壮壮也怀疑过游弋是不是不太对劲,怎么就跟脚下装了风火轮似的,每天都东蹿西跳的?可每次见面,无论他怎么观察都不能从游弋脸上找出一丝不高兴的影子,所以他又不太确定了。
谷茁茁说:“他不是小屁孩儿了,不高兴还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让你看吗?”
谷壮壮懂了,游弋是长大了,要跟他们隔一层了。
这还了得?霍域走了,游弋再隔一层,这么下去这个家都要散了。于是某天下课后,他拉着他哥把游弋堵在了那个小作坊。
小作坊。谷壮壮坚决不承认那是个工作室。霍荻的工作室他们去过的,地段很好,高档写字楼,窗明几净,十好几张办公桌,霍荻还有单独的办公室。再看游弋那个破工作室,藏在一个街边公园的后方,是个居民楼的底商,连块儿招牌都没有。进去一看,厅里放眼望去除了木头就是工具,左边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右边还有一个卫生间,门口养了盆半死不活的花。
谷壮壮私以为叫它小作坊都抬举它,这顶多算游弋的单身公寓。
不过听说游弋最近赚了点儿小钱,那就宰他一顿吧。
他大摇大摆走进门,端着一副市痞小流氓收保护费的架势说:“别弄了别弄了,你赶紧给我叫个火锅来,我拔凉凉的心需要火辣辣的滋润。”
游弋没理他,手里动作没停,看了一眼身后的谷茁茁问:“你弟吃错什么药了?”
“要找你算账呢”,谷茁茁笑着说,“来兴师问罪的”。
游弋挑挑眉笑了:“问什么罪啊?我怎么你了壮壮?”
“你有脸问?你厉害了是吧?上大学了长大了,游大师藏着事儿都不跟我们说了。怎么着?我域哥走了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游弋笑着呼出口气吹散雕出来的木屑,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摘了护目镜,撩起眼皮问:“那我听听,您想怎么管我?”
谷壮壮翻个白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游弋,你麻溜给我交代!你再这么天天绷着张南瓜灯一样瘆人的脸我立马给域哥汇报情况。”
游弋叹了口气,收拾收拾手边的东西,认命地点开手机开始叫外卖。
“还那些东西吧?有什么要加的?”
“给我加份儿牛肉丸添添底气”,谷壮壮说。
“我要个酸奶”,谷茁茁说。
霍域吃火锅爱吃牛肉丸,饮料首选酸奶。游弋看了他们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今天这两个家伙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点完外卖之后,他进了卫生间一边洗手一边想对策。
再出来时,谷壮壮已经去隔壁便利店拎了一箱啤酒回来,扬言要灌到他吐真话。
游弋很无奈:“我不喝酒啊壮”。
“十八了弋,酒都没碰过,你是人吗?”
“欸”,谷茁茁提醒他,“你域哥也没碰过。”
“我域哥除外,我域哥本来就不是人,是神!”
游弋笑笑,转身进了厨房去找杯子了。
别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喝酒,双胞胎兄弟也不知道。那天他俩不在,没有闻到罗青意父亲身上浓浓的酒味。
其实他最近总是梦到那天,梦到霍域被掐着脖子憋红了脸,他却怎么都砸不开那扇木头门。
陈年往事像陈年的酒,一口入喉,辛辣又滚烫。
可现在霍域都不在,他又在坚持什么呢?喝点儿吧,也该松松弦了。
火锅还没来,三个人先碰了个杯。所谓的麦香味游弋没品出来,口腔里除了苦还是苦,苦味顺喉而下,肆意闯进心里攻城略地。
整个人变成了一颗皱巴巴的黄连,好在他巧舌如簧。
“其实我没什么事儿,霍域走了我不太适应而已,所以就想着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干呗,省得再抑郁了,你俩不用这样大动干戈的。”
谷壮壮晃着食指摇了摇头:“不对”。
游弋以为自己扔出去的半句真话没能糊弄得了他,没想到这傻小子紧接着就说:“你不是不太适应,你明明是很不适应!你哪是没什么事儿,你事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