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燃秋(顾南深)

“好哦好哦，泡温泉泡温泉。”谢安这个年纪，正是喜欢体验新鲜事物的时候，高兴地举起了小拳头。
谢禾一把抱住他将他按到了椅子上，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后脑勺，说：“那你好好吃饭，吃饱了后面才有力气玩。”
一家人很快就定下了周末的温泉之旅。

私人医院。
蓝音瘫坐在沙发上打了个打哈欠，掀开眼皮子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有气无力地开口问道：“喂，你还要让我待在这里到什么时候？我不是已经按你说的去做了吗？”
靳聿炎站在窗前，平静地开口道：“再等一会儿，结果马上就出来了。”
蓝音烦躁地翻了个白眼，小声碎碎念道：“这是你的孩子又不是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我陪你等结果啊？”
两个小时前她刚下飞机，就被等候多时的章青等人团团围住带来了医院。她亲手把包着谢安头发的透明塑料袋交到了靳聿炎手里，本以为可以顺利交差了，没想到却反被他扣在了医院里。原因是她带来的头发数量太少，而且剪下来头发很难用作亲子鉴定。好在这家医院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医生表示可以尽力尝试，但不能保证成功。
蓝音的眼皮子在挣扎了两下后便沉沉地合上，她很快又偏着脑袋靠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与她的疲惫与困倦截然不同，靳聿炎此时亢奋紧张得犹如面临着一件人生中的巨大挑战。
从前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兴奋与激动、忐忑和不安令他几乎没有合上过眼睛。谢安的身份成为了他心中的一个结，他想要立刻知道结果，最好能是一个好的结果。
思及此，靳聿炎不由地眉头一皱。这段时间里，他派去欧洲的下属将谢禾这三年来的经历都找了出来，他的生活平淡得近乎一成不变，几乎每时每刻都陪伴在谢安身边。而他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在一年前发生了许多变化，这一切是从一个叫Andy的年轻混血搬到他对门的公寓里开始的。
这个混血相貌平平，身材也没什么有点，穿着打扮更是十分俗气。真不知道这样一个普通人，是怎么吸引起谢禾的兴趣的！
靳聿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谢安和他之间的亲子鉴定报告，只要结果是好的，他与谢禾之间的矛盾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的房间外头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医生叩了两下房门后径直走了进来，“靳董，结果已经出来了。”
蓝音被这一嗓子猛地惊醒，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后低声说：“结果出来了？”
她说完扭过头看向还站着不动的靳聿炎，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打开看啊。”
靳聿炎依旧站在窗前，似乎没有打算走上前去。他咽了咽口水，视线锁定在医生手中的报告单上，漆黑的双眸之中涌动着惊涛骇浪。当期待已久的结果就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倒退缩了。
如果谢安不是我的孩子，如果一切都没有我想的那般简单，我还有机会追回谢禾吗？
医生对于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他可不想在这样窒息的氛围里久留，于是说：“靳董，那我就把报告放桌上了。”
医生放下报告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休息室。
蓝音看着靳聿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心中莫名地窜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拿过桌上的鉴定报告，硬是拽起靳聿炎的右手塞了过去。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犹豫什么，赶紧打开看啊！”她不客气地教训道。
靳聿炎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头看着鉴定报告扉页上印着的几行黑字。
蓝音哼了声，催促道：“你要是再不打开看，我就帮你看了。”
她话音还未落下，靳聿炎便打开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
刹那间，他平静的表情变得异彩纷呈，两道眉毛高高上扬，双眼变得晦暗不明，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用着劲耳，后磨牙咬在一起咯咯作响。
蓝音见他这样，忽而心头一软，安慰道：“靳聿炎，你想开一点，这世上本来就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哪怕谢安不是你的孩子，你还是有机会追回谢禾的。”
“不，谢安，谢安他是我的孩子！”
“什么？！”蓝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靳聿炎，随即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报告，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在排除外源干扰的情况下，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靳聿炎为谢安的生物学父亲。”
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蓝音震惊得愣在了原地，抬头看向靳聿炎，而后者也和她一样惊讶。
期待已久的结果被揭晓后，靳聿炎脑海里的思绪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半晌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对着门外喊道：“章青！”
章青快步走了进来，“靳董，您找我有什么事？”
“谢禾现在在哪儿？”
章青被问懵了，支支吾吾地答道：“应该是在C市吧，这段时间谢先生都在谢家老宅里。”
“我要一个准确的回复。”
“我现在立刻去查。”章青说着便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靳聿炎，你冷静一点，”蓝音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劝道，“你真的要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谢禾面前，去质问他谢安的身份吗？”
“你让我怎么冷静？！”靳聿炎低吼一声，黑色的双眸之下是隐忍的痛苦神情。
谢禾在这消失的三年多时间里，一个人在国外生下了他俩的孩子，又一个人养大了这个孩子。这三年里他吃了多少苦？
明明是两个人的责任，他为什么宁可一个人承担也不愿意告诉我？难道他就真的这么恨我？恨到再也不愿意和我牵扯上一点联系？
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为什么会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呢？
蓝音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已经等了谢禾这么多年了，他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要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现在你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用什么方式接近他，才不会令他反感。”
靳聿炎眯起眼睛，深邃的目光停留在蓝音的脸上。
“我需要你帮我。”
“安安，你走慢一点。”谢禾叉着腰站在原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家伙蹬蹬蹬地迈着俩小短腿往山上跑去，像是一只小牛犊似的全身上下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谢宝曈经过谢禾边上，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嘲笑道：“二哥我说你也太没用了吧，怎么才走了这么几步路就没力气了。你看看咱爸，六十多岁的老头了，那叫一个健步如飞。再看看你儿子，三岁大的小毛头也比你厉害。啧啧啧，你真需要加强锻炼了。”
谢禾一把甩开她的胳膊，不高兴地哼哼两声。
一个小时前一家人驾车来到山脚下，正准备开去半山腰上的温泉度假酒店的时候，谢盛康突然提出走小路爬上去。这个提议很快就得到了除谢禾以外所有人的响应，尤其是谢安这小家伙格外兴奋。
“二哥你慢慢来，我们回给你留一口饭的。”谢宝曈说完这话，蹦蹦跳跳地往山上走去。
“谢宝曈！”
谢禾深吸了一口气，挪动他仿佛是灌了铅的两条腿。
一个小时后，他以龟速来到了酒店门口，而一家人已经高高兴兴地坐在餐桌旁等候多时了。
谢禾推开门走了进去，谢安当即跳下椅子，哒哒哒地朝他跑了过来，挥舞着手喊道：“爸爸爸爸。”
谢禾这会儿没有力气抱他，只好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说：“安安真棒，一个人爬到了山上。”
谢安害羞地低下了头挠了挠脸蛋，轻声说：“是大伯背我上来的啦。”
谢禾谢禾仰头叹了口气，“大哥，你怎么不把我也背上来啊。”
谢宝琛摇了摇头，笑着说：“小禾，我现在可背不动你了。”
谢禾撇了撇嘴，拉起谢安的手坐到餐桌边上，将小家伙塞进了宝宝椅里面。
“爸爸，我们吃完饭了以后干什么？”谢安看起来十分兴奋，即使坐在宝宝椅里面也不安分地左右乱动。
这小家伙在国外的时候明明挺内向的，怎么回国一个多月就变得这么活泼了？难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谢禾翻看着菜单，略显敷衍地说：“吃完饭睡个午觉，等你睡醒了咱们就可以吃晚饭了。”
谢安哼哼两声，嘟着嘴吐槽：“只有猪猪才吃完饭就睡觉呢。”
“哈哈哈哈哈哈，”谢宝曈大笑了起来，伸手刮了刮谢安白嫩嫩的脸蛋，夸赞道，“安安，你这么小就看透了你爸的本质啊，真聪明。”
“谢宝曈！”谢禾放下菜单，瞥了她一眼，说，“好好说话，别教坏了小孩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着，谢安坐在他俩中间，小脑袋左右来回晃悠，两只耳朵高高竖起，没一会儿就听迷糊了。
一家人简单地用完了中饭，谢禾抱着谢安在怀里颠了两下，这小家伙眼皮子一眨一眨的，很快就困了。
“走，爸爸带你去睡觉。”
谢安用手揉了揉眼睛，嘴硬道：“我不困，我还可以继续玩！”
“咱们睡醒了再玩，晚上爸爸带你去山上泡温泉。”谢禾笑着亲了口他嫩嫩的脸颊。
父子俩乘坐电梯前往位于酒店顶楼的套间，与此同时，酒店外不远处的山间小路上，停着一辆没有车牌的黑色面包车。

第57章
谢安第一次泡温泉，看着面前一个个冒着氤氲雾气的汤池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好奇的亮光。他被谢禾抱在怀里，手和脚却兴奋地在空中乱舞。
三岁小孩的身板里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力气，谢禾几乎要抱不住他，只好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安安，你再这么闹腾，爸爸就不抱你了。”
谢安眨了眨眼睛：“我是大孩子了，我可以自己走！”
“行吧，那你自己走。”
谢禾刚把小家伙放到地上，谢安便一溜烟地朝前跑去，哒哒哒地凑到谢宝琛身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喊着要抱抱。
嘿，这小子！
谢禾心里头正郁闷着，口袋里的手机嘟嘟震动了两下。他打开一看，是蓝音发来的消息。
“谢禾，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有个合作伙伴明天要来C市，他和我的公司有很多合作，你能帮我招待他几天吗？”
合作伙伴？
谢禾想了会儿后，答复道：“我很想帮你这个忙，不过我现在正和家人在温泉度假酒店，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去。如果你的这位朋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邀请他来玩几天。”
“等下，我问问他的意思。”
没过一会儿，蓝音就发来了一条消息，“太好了，他很喜欢泡温泉。那就麻烦你帮我招待他几天，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办到。”
“不客气，举手之劳。”谢禾顺手将酒店的地址发了过去。
突然有一个陌生人要来加入他们的家庭聚会，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不过看在蓝音过去帮了他这么多忙的份上，谢禾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爸爸爸爸，快下来，热热的好舒服！”谢安大声喊道。他趴在温泉边上，两只小短腿兴奋地扑通扑通踩着水花，白嫩嫩的脸蛋已经被热成了粉嘟嘟的水蜜桃。
谢禾噗嗤一笑，脱掉了身上的浴巾，朝他飞奔过去，而后噗通一声跳入了汤池子里。
在他跳进来之前，众人早就迅速地躲到了一边，唯有谢安还傻愣愣地待在原地，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爸爸，笑嘻嘻地合不拢嘴。
下一秒，小家伙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呜呜呜......”谢安捏起自己的鼻子哼哼唧唧地喊道，“爸爸坏坏。”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手脚并用地朝谢宝琛游了过去，扯着嗓子就喊：“伯伯伯伯。”
谢禾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伸手一把提溜住谢安的后脖颈，扣住他的两条肉胳膊，给拖回了自己怀里。
“小子，你往哪儿跑呢？”谢禾点了点谢安气鼓鼓的脸颊肉。
谢安坐在他身上，皱着眉头嘟起嘴巴：“爸爸欺负我！”
“瞎说，爸爸哪里会欺负你，我这是陪你玩呢。”
谢安听了这话，腮帮子顿时鼓得更大了。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儿，哪怕谢禾抱着他在怀里上下颠了又颠，这小家伙就是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肯说。
谢禾挠了挠他的肚子，笑着问道：“真生气了啊？”
谢安眼尖地看到了放在池子边上的小水瓢，很快就心生一计。他摇了摇头，乖乖地趴到了谢禾的肩膀上，嘴里喊着：“爸爸抱抱。”
谢禾听到这软糯的声音，心都要化了，连忙抱紧了谢安，捧着他的脸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
谢安像一只小树懒似的挂在了谢禾的身上，一边蹭着他的脸颊，一边伸长了手去够池子边上的小水瓢。
谢禾正奇怪这小家伙好端端的使着什么劲儿，刚要转过头去看他在捣鼓着什么，突然一瓢热水朝他脸上泼了过来。只听哗啦一声响，他的头发丝儿都被浇透了。
下一秒，他的耳旁传来谢安咯咯咯的笑声。
“谢安！”谢禾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用力眨了眨眼皮子挤出落进眼睛里的水。
谢安看到爸爸沉下了脸，立马掉头朝后边游去，小短腿和小短手在温泉里头扑棱得哗哗作响。
“伯伯伯伯，救我！”他鼓着一张小嫩脸，可怜兮兮地喊道。
围观了这一幕的谢宝琛趴在汤池子边上笑得前仰后合，趁着谢禾逮到小家伙之前，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谢安搂进了怀里。
“哥，你别护着他了。”谢禾叉着腰说道。
谢宝琛揉了揉谢安的脸颊肉，说：“只许你欺负他，就不许安安报复你吗？”
“谁说我欺负他了？”谢禾哼哼两声，没什么底气地说，“我这是和他玩呢。”
“那他泼你一瓢水也是和你玩呢。”
谢安缩在谢宝琛的怀里，连忙附和道：“就是就是。”
谢禾又哼哼两声，心想自己一个当爹的和儿子计较什么，于是没再说什么，转身朝着边上的池子游了过去。
看着爸爸走远了，谢安高兴地挥了挥肉拳头，圆眼睛一眨又一眨的，里头闪耀着胜利的光芒。
谢宝琛看着小家伙高兴的样子，还真是和谢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不过这也挺好的，性子张扬些日后才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去。
谢宝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眼神一黯。
翌日清晨，谢禾起了一个大早，开车去山脚下接蓝音的朋友。可惜今天的天气不适合登山赏景，阴云密布缀满山头，天空似乎被一个灰色的罩子笼罩着。
谢禾在车里等了一会儿，想着下车活动活动筋骨。他刚推开车门，冷风便哗啦哗啦地往他脖子里头灌，冻得他一个激灵。
他绕着这条小路来来回回走了三四圈后，远处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
他走到路旁，有些紧张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蓝音的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他开始有些后悔昨天没再仔细打听一下，就接下了这件差事。
谢禾正想着呢，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他不远处。他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了上去，正要举起手打声招呼，车里头走下来的人却令他怔在了原地。
一别三载，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靳聿炎看着谢禾紧蹙的眉头，暗自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往前走了一步，装出惊讶的模样问道：“怎么是你？”
谢禾收敛起内心涌动的情绪，强装镇定地说：“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你。”
之后，两个人便陷入了沉默。他俩估计谁也没有想到久别重逢之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相视无言的场面。
直到一阵寒风从耳旁刮过，将光秃秃的树枝吹得沙沙作响，谢禾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说：“我没有想到蓝音的朋友是你，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答应帮她这个忙了。不过你来都来了，我也没道理把你赶回去，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自己在这儿逛逛吧。”
他说完这话后立马转身离开，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车里，机械地踩下油门打转方向盘朝山上开去。
谢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路两旁的大树飞快地在他的视线里向后退去。他努力想要镇定下来，怎奈何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在一个急转弯路口，谢禾猛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连忙踩下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