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往那户人家去,如今五月多的天,这户人家离路边近,地里麦田都收完了,院子一半晾晒着麦子,一角是石碾,屋子是泥瓦房,间数多,想来是家里人口不少,不过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老妇人拘束说:“都给你们腾好了房子,两间,一个大间,要啥你们说。”
赵立给了三百文银钱,说要三只鸡,那老妇人一见钱这般多,吓得不敢收,赵立说:“不光是鸡钱,我们一行男人胃口大吃得多,还要热水,要废柴火,还是借宿钱,打扰大娘你们一家了。”
老汉出来收了银钱。
一只鸡外头卖五十文一只,十一个人吃饭住宿,人家给的多,想必是让他们家收拾好一些,东西都给实在了。
“大郎,你去挑肥的鸡杀,要杀大的。”老妇忙跟儿子说。
两个儿媳妇已经把两间的炕收拾出来,草席子都擦洗了一遍,二儿子去挑水,人家一出手就是三百文,全家都忙活着给客人留宿事宜。
赵立一行车夫是搬货进屋,大屋地方不大,那就放在屋檐下眼皮子底下,夜里也不会睡死了,得有人时不时的出来巡逻看一看货还在不在。
这都是经验习惯,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才是下午,等傍晚时,都安顿好了,车夫们还问过人家河在哪里,轮着去河里背着人洗个澡,不用烧什么热水,热水留给岑老板和三少爷用。
晚上农户家大铁锅炖的满满当当一锅的鸡,里头放了土豆,用的自带的香料炖的,玉米面混着白面发的饼子往上一盖,连着鸡和饼一起炖,饼子吸饱了汤汁,鸡肉炖的烂烂的。
妇人先给老板打了两份,余下的一锅,那些车夫们用,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馒头就着吃,这些人吃饭确实是多。
天气热,岑越吃不动太多,和阿扉用了一碗鸡,一个馒头就差不多了,齐少扉把剩下的都吃了。
吃过饭,天麻黑,车夫们轮流去洗澡,岑越和齐少扉擦洗擦洗,都收拾好到了晚上,早早入睡。
岑越估摸现在七八点,这会睡,到了凌晨一两点起,收拾货,出发,到了北雁郡城门口,那就是刚大门打开,他们第一批进,进客栈安顿,当天就能卖货了。
两人和衣而眠。
路上劳累,也没什么闲聊,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刚过没多久,岑越便醒来了,睡前心里记挂着事,到了时间就会醒来,一路送货已经形成习惯了,没一会外头也响起窸窸窣窣声,这家老丈和两个儿子也起来了,披着衣裳在外。
岑越叫了阿扉,两人穿了衣裳,收拾妥出门。
灶屋飘着炊烟,老妇带着儿媳妇了一锅馒头,还有红薯,全都捡着给他们带上。
“老板货都点齐了,没少什么。”王勇来说。
岑越和阿扉借了一碗水,沾着牙粉刷过牙,这会接了一个馒头一个红薯,齐少扉都拿着,岑越听完,说:“装货吧,路上边走边吃。”
“好。”
院子开始装货。
骡子打着响鼻,赵立是摸了摸骡子脖颈,说:“发什么脾气呢,昨个才走了多久,早早歇着的。”
骡子便安静了下来。
赵立又看了眼骡子,没什么问题,让装了货。等一行车队货装好,趁着夜色离开了。那老丈儿子支支吾吾,小声说:“我夜里去后院撒尿,隐约看到一道黑影子翻咱家后院墙,好像是村里的是跛子……”
老丈忙说:“你刚咋不说呢!那跛子干什么来的,你瞧清楚了没?可别是来偷人家货的,人家花这么大价在咱家住着——”
“我喊了声,他吓得翻墙跑出去了,我看背影跑的时候一瘸一拐的,除了跛子还能谁。”老丈儿子说,“我本来也以为是偷货的,这不是一道起来,见人家货都齐全了,就没吱声。”
儿子想着人家东西都在,他说这些,万一人家觉得他们家搞什么鬼就不好了。
不知不觉,灶屋忙活的妇人带着儿媳也在这儿听见了,儿媳说:“昨个跛子的媳妇儿还问我,向我打听,咱家是不是借了外来的一宿。”
“咋还有这事?你咋没说。”老妇问儿媳。
儿媳说:“娘,村里磕牙闲聊,是谁家娃娃放个响屁都能说,我也没当回事。”
这倒是,外来商贾借宿这在村里也是个谈资。可跛子媳妇儿先打听完,夜里跛子就来翻他家墙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小儿子说:“爹,算了不想了,那老板结了银钱,咱们家好吃好喝的照看着,如今他们货也没丢,都走远了,也许跛子就是来咱家、来咱家借个茅子。”
“你听听你那放的屁,跛子家没茅坑,大半夜不睡觉来咱们家借茅子?还是跛着一只脚,他也不怕掉粪坑里了。”老丈骂了小儿子。
小儿子便说:“那爹你说,跛子来干啥的。”
老丈也想不明白,只是说:“不管咋说,这事还是趁着车队没走远,撵上去跟人家报一声,人家给了三百文钱,以后要是留宿,还能借咱家,没出事还好,真出了什么事,这钱拿着烧的慌。”
“老大你也别回屋睡了,跟着老二,一道去。”
天黑,走夜路,两个大小伙子结伴还是安全一些。
“趁着人没走多久,赶紧追。”
俩儿子便只能应上。
后来一走,老妇说:“这货也没丢,骡子马也好生生的,咋还特意跑上去说一声……”
“骡子马就拴在后院,别是跛子来偷这个的吧?”老丈听着只能想这么个理由来。
时下老百姓,怎么想也不敢去想,有人给商贾老板骡子下药的。
“那跛子不灵光,骡子马大家伙,他偷了还能跟他一道翻墙不成?真是傻子……”
要真是这样,那就是没啥大事了。农家人一下安了心,儿媳还说那她男人不是白跑了这么一趟,老妇说都是大小伙子,跑几步路而已……
早起赶路,车马走的快一些。
岑越和阿扉在车里吃过早饭,车帘子一直拉开,夜色重,凉快一些,不过走了一会,车夫说今个马有些闹脾气,走一会就懒懒散散的慢了些,老往路旁走去,不由得走在前头亲自牵着马绳。
“快到了快到了,咋还闹了脾气了。”车夫不明白,一路上都乖着,怎么就这会不听话了。
齐少扉听着话,跟越越说:“是不是马儿生病了,可惜阿扉不会给马儿看病。”
“师傅,这马是不是病了还是怎么了?”岑越问外头师傅。
“之前都好好地,也没驮多重啊,可能起的早跟我闹闹脾气。”师傅怕岑老板以后不要他的马车了,忙说了没什么大事,一边是马绳牵紧了,低声在马儿耳边絮絮叨叨念着。
马儿又走了会。
后头先出的问题,就是赵立压得那辆车,骡子突然不走了,赵立拿着鞭子轻轻抽,声是骂的大了些,可没多少力道——
车夫是靠骡子马拉货讨生活的,旁的不说,对骡子马其实比亲人还亲,都是爱惜的。
那骡子平日里老实温顺吃苦耐劳毅力最强了,今日才走了这么一会就闹脾气,赵立从车板跳下来,是又吓唬又骂又许诺了,那骡子不知怎么了,打了好几个响鼻,很是烦躁。
岑越听到后头动静,让停下来。
“我去看看。”
“阿扉也去。”齐少扉先下了车。
岑越往后去,赵立脸上露出不好意思抱歉神色,说平日里好好地怎么今天怪了起来,岑越便说不着急赶路——确实是不急,快到了嘛,就让赵师傅先安抚安抚骡子。
两人正说着呢,没顾上,那骡子前蹄突然抬起来,一车的草莓后仰全倒在地上,贴冰箱落地发出响声,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那骡子前蹄刨了刨,又往路边树上撞。
吓得赵立顾不上说话,是忙跑前去拉。
岑越护着阿扉往旁边推,他第一次见这情况也有点吓得不轻,正还没开口说话,又听后面马儿响鼻声,齐少扉一把抱着越越,喊越越危险——
天麻黑,岑越根本没看清什么情况,天旋地转,阿扉抱着他一道滚。
一时都乱成了一团。
岑越眼前昏花,阿扉把他抱在怀里死死的,他腿上磕了一下,不是特别疼,众人七嘴八舌的声,喊岑老板、三少爷——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就片刻。
“阿扉,阿扉,好了我没事了,先起来。”岑越叫阿扉撒手。
半天没人回他的话。
岑越脑子空白了下,手有些慌乱,拍着阿扉的背,声还是一如既往,“大崽,先起来了,我没事了——”
“阿扉。”
“齐少扉!齐少扉——”
岑越从阿扉怀里挣开,麻麻黑的夜色,阿扉是晕过去了,还有气的,便略略让自己安心一些,扶着阿扉起来,一手护着阿扉头时,磕到了地上的石头。
手掌温热黏糊的触感——
岑越那刚略安心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火把点着。”岑越喊。
王勇去点火把,围了上前。岑越看到阿扉脑袋后一片的血,他不知那会怎么样的神色,什么想法,一一吩咐,听着声还是很冷静,让拿伤药、纱布来。
众人给拿了东西递过来,只见岑老板手抖着,拆了纱布好几次才打开来,王勇给开了外伤药瓶递过去,岑越念着没事的,只是外伤没事的。
“水,水,先清理伤口。”岑越想起来了。
王勇:“老板没有水,这会没水。”
岑越脱口而出空间里有水,还是反应过来,说:“我车里有水,王勇你先扶着阿扉,其他人卸货,检查骡子。”
冷静,冷静。
岑越发现他坐的那辆车也翻了,若是冷静那水早就打翻了,可他还是钻进了车厢,从空间拿了个竹筒出来——
用水给阿扉清理了伤口,上了伤药,仔细包扎好。
“岑老板,岑老板,骡子和马闹脾气一共四匹……”
“翻了一车西瓜一车草莓。”
“老板?老板?”
众人七嘴八舌,说不是他家骡子的事,他家骡子平日里很是温驯,不是马的事,这可怎么办。
“都安静会,等岑老板发话,吵吵嚷嚷的。”赵立先大声说。
岑越其实都听到了,这会说:“检查一下,没有问题的骡子马,给我套一辆,我先进城带阿扉去医堂。”
“其他人不着急,在路边守着货,翻车的清点一下,东西别动,放在一旁就成了。”
“骡子马有问题的先别上货,找水源,多让它们喝喝水吃个草——”其实这个岑越不懂,但他乱七八糟说着,“赵师傅你们自己看看骡子马怎么了。”
“王勇给我套车。”
众人得了吩咐,这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知道该干什么了,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在路边稍作休息。王勇套了一辆马车,赶着车拉着岑老板和三少爷先走一步。
路上岑越催快点,可车跑起来,又颠簸的厉害,岑越抱着阿扉在怀中,又道慢一些,稳一些。
就这样到了北雁郡城,城门正好开了,岑越带着阿扉进了城,直奔医馆。
一路上这么颠簸,阿扉也没醒来。
岑越抱着阿扉,路上想了许多,面色也不怎么好,他不知,还觉得自己冷静镇定,只是下车时,差点摔了。王勇担忧问老板?
“你抱着阿扉先进,喊大夫。”岑越扶着车架缓了缓神。
王勇抱着三少爷进了医堂,岑越紧跟着进,医堂学徒说排队云云,岑越从怀里掏出银子,“我家相公摔了,昏迷不醒,求求了,先救他,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几个时辰?”
岑越根本没法数,车上度日如年。
“三个时辰不到。”王勇说。
“人先放下,磕到了脑袋后面?裹着纱布你们包了,用了什么药?”大夫问。
岑越:“就是外伤的药,大夫我相公如何了?”
大夫才解纱布,没回话,解开后,一片血肉模糊,岑越见了,钻心的疼,阿扉护着他,他半点都没有伤着,阿扉却磕成了这个样子。
“脉象时而急躁时而平缓,倒是不微弱。”大夫又把了脉说。
岑越急问:“是不是没有大碍?”
大夫看了眼此夫郎,想着对方心急自家相公,这也是常事,便好脾气说:“只能说暂时没什么性命之忧。”
岑越不敢放松,“您继续看。”
大夫把了脉,又清理了伤口,重新上了药,又给开了些药让煎着,可直到喂完药——药撒了一大半,齐少扉始终没有醒来。
“先别喂了,你们找个地方,让他趴着侧躺着,别伤着伤口,药等他醒来再喂。”
岑越结了诊费,买了药,先让王勇驾车去客栈,等安顿好阿扉,岑越才想起来还有路边的货,跟王勇说:“你回去接人,烂了的寒瓜就别管了,草莓的冰箱原封不动送过来。”
“知道了老板。”王勇得了吩咐驾车出城。
岑越守着阿扉许久,时不时给阿扉换个姿势,一直到傍晚时车队先回来了,阿扉还没有醒。
房门敲响,外头赵立说:“老板,咱们的骡子马出问题,是有人动了手脚。”
岑越搓了一把脸,给阿扉盖好了被子,打开了门。
“下去说话。”岑越道。
客栈他们住在二楼,清静无人打扰。说是下去说,岑越引赵立到了楼梯口偏处便停了脚步,赵立也懂,三两下说了清楚。
“老板走后,没多久昨晚借宿那家两个儿子追了上来,说夜里起夜看到同村一个跛子在他家后院鬼鬼祟祟,那小儿子叫了一声,跛子吓得翻墙走,估计是想全部下药,只是被发觉了跑了,只有四匹骡子马出了问题……”
岑越:“那两个儿子都在?”
“在,我捎过来了。”
岑越便往下走,他亲自听,那小儿子叫李满粟,见了他,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岑越让王勇驾车,连着李满粟同他大哥一起上。
这俩兄弟以为这老板送他们出城,便上了车。
他们追到时,看到车翻货有的烂了,便知道大事不好,真出了事情。
王勇问郎君去哪里,岑越道,打官司的衙门。
北雁郡城有两处衙门,一处是郡级别的,那是日常办公,不接官司的,另一处就是接官司的——
车里李满粟和他大哥一听,当即吓得跟鹌鹑一样,李满粟更说什么都没看见,岑越目光冷静的看着李满粟,“我相公伤了头,到现在都没苏醒,我告官告定了,你是要一五一十说,由着大人评判官司,还是你家替那跛子背黑锅,你自己选。”
“去、去,跟我家没关系的,真的。”李满粟大哥先开了口,忙告饶:“我弟弟性子软,老板别气,是一听告官就腿软先吓着了。”
岑越知道,但他现在没心思安慰旁人。
这官他必报。
到了衙门口,此时天麻黑,岑越便敲鼓,咚咚作响,衙门倒是很快开了门,一些瞧热闹的百姓也围着。
府县设衙门,一把手是正七品。
北雁郡城这处断官司的衙门,别看小——郡城掉下一块砖,砸的都是有品阶的贵族官员乡绅,但里头坐着的也是正七品的官。
岑越第一次报官,其他人都腿软战战兢兢,到了堂前先跪着,岑越也跪也见礼,腰板笔直,说话字字清晰,报了身份,说明来意,请官老爷替他相公做主。
“你家相公是举人身?”
“正是。”岑越说了阿扉是长文八年的举人。
官大人一听,心想跟着他一年的,本想问一问你家相公如今何在——都做了举人,怎么到了如此惨的地步,竟是夫郎做起了买卖当商贾。
岑越:“大人,我家相公第二年赴盛京参加考试时,受了伤,损了神志,家中要开销过日子,我便走起了商,做了卖果子的商贾。”
官大人听闻,想起什么来了,便问:“你们可是北面桃花乡来的,卖草莓寒瓜?”他一问,又想起来自答说:“是了是了,你刚才说了从桃花乡来,瞧本官这记性。”
“你们既是外来的,得了利,如今背后下药的人,十有八九是眼红的同行了……”
若是得罪的客人,普通客人犯不着因一个寒瓜,大费周章跑到村里半夜行事,那就是利益牵扯多的同行了。
这案子好断。
有了李满粟兄弟二人的供词——师爷都记下来了,读过一遍,李满粟确认无误画押,官大人说:“你暂且走不了,先进牢里蹲两日,等那同村跛子抓来了,问过,没你什么事了,再放你走。”
“衙役,明日去抓人。”
“退堂——”
李满粟被衙役压着去牢中,是又怕又哭,他大哥也在旁擦眼泪,岑越见状道:“大人刚才说了,你若是没有假话,等跛子到了堂前对峙,你就会无事放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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