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公收起了戏谑,问道:“你今儿怎的想起说这些事了?”
“我是来多谢三嫂,我的毒已经清干净了。”
“真的?”长公主问。
许箐点头:“是,我今儿吃了最后一副药。”
长公主松了口气:“既然你的毒解了,我也就放心了,总算是没有白白害了一条性命。”
许箐在桌下轻轻拍了一下许琛的腿,然后面色如常地对长公主说:“三嫂,你的毒确实没害了我,但后来夏祌用它杀了恭敏贵妃。”
“那岂不是四郎也中了毒?”长公主惊道。
许箐说:“我的毒是他解的,他一直跟泽兰学医术,对自己的身世也很了解,自然也知道身体里的毒是怎么来的,所以言清的事我也没有瞒他。”
定远公:“他既知道了自己生母被杀的真相,还要那般对着他的生父,也是难为他了。难怪他中毒之后都不肯在宫中休养,他这次中毒,该不会也是……?”
许箐摇头:“这次确实是淑妃所为。”
之后许箐又将淑妃与西楚之事粗略讲述一番,直到敲过更漏方才离开公府。
九月二十二,尚书内省传出旨意:
魏苒勾结前朝外族,戕害皇嗣,陷害妃嫔,惑乱宫闱,着褫夺封号,赐死。
魏苒的证词交与刑部,做为魏拓案的佐证。与此同时,刑部派往江宁府的官员在晚屏山观音庙加盖的小耳房中找到一枚魏拓发妻亲手制作的纽襻,至此,江宁府一案也算是有了物证,加之赤霄院已审出魏拓家中仆役的口供,魏拓雇人刺杀朝廷官员、皇家亲族和亲王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不久后,两府诏书自中书传出。
魏拓罢去一切官职差遣,枭首示众。
魏氏三族以内全部赐死,六族流千里,九族为奴,永不赎籍。
这一日散朝后,天家特意将夏翊清召至勤政殿。免了夏翊清的请安行礼,赐座之后还特意让陈福奉上茶点:“朕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绿茶酥,今儿正好膳房送了些来。”
“谢主上。”夏翊清却并未去动那糕点,“主上恕罪,臣最近胃口欠佳,太医说让臣要少吃些糕点果子。”
“怎么回事?”天家关切问道,“看你一直恹恹的,是还没恢复吗?”
夏翊清点头:“自醒来之后,臣一直觉得身上不爽利。如今天气渐冷,就更觉精神不济了。”
天家见夏翊清说话有气无力,面色寡淡,不由得锁紧眉头:“你这身子可得调养好了才行。”
“谢主上关心,太医说臣这是胎中带来的,调了这些年也没见好。”夏翊清稍稍拢了一下公服的袖子,“臣近来也读了些医书,都说胎中弱症是很难调理的,大抵也就这样了。”
天家盯着夏翊清呆愣片刻,良久,才继续道:“小小年纪,怎的这般丧气?不过是弱症而已,总会调养好的。定远公幼时也是体弱多病,可如今却是我仲渊保境卫国的大元帅。”
夏翊清低声说:“许公英勇,臣自然无法比。”
“翊儿,你这又是哪里来的话?”
夏翊清垂首沉默。
“我是你的爹爹,跟爹爹要说实话。”
夏翊清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天家:“父亲,儿虽是恭敏贵妃亲子,却未曾与她见上一面。只因我身体里这一半从恭敏贵妃身上继承来的血脉,他们就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天家看着夏翊清比旁人略浅一些的瞳色,不由得想到了那个有着同样瞳色的女子,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他缓缓说道:“翊儿,这些年难为你了。”
“父亲,”夏翊清又低下了头,“这次我虽伤了身子,但终归是侥幸偷得半条性命。从前在宫里时就有人想杀我,出宫后也有人想杀我,我实在不知在魏氏之后还会面对哪些人,我现在只想在府里待着,每日里看些医书就好了。”
“你是皇子,你不能怯懦。”天家见夏翊清垂首不言,又稍稍缓和语气,继续说道,“翊儿,你要足够强大,才能挡住要害你的人。”
夏翊清沉默良久,点头道:“儿明白。”
“有爹爹在,以后不会再有人敢伤害于你。回去放宽心,好好养病。”天家从桌上拿起了奏疏,这便是让夏翊清离开的意思。
夏翊清却并未离开。
天家见状倒也没恼,只是又合上奏疏,道:“有话便说,不必犹豫。”
“父亲,儿是不是不该与平宁侯走得太近?”夏翊清问。
天家反问:“怎的有此一问?”
夏翊清犹豫着开口:“二哥问过我,是不是以为知白有了军功,我就可以得意了。我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怕这样会影响知白的声誉,他是许公和姑母的义子,如今虽有了武举出身,却也依旧是尴尬的。”
“你觉得知白待你如何?”
夏翊清认真地说:“知白对我很照顾,算起来救过我两次,我拿他当朋友。”
“可你跟他交往并不多。”天家道。
夏翊清点头:“儿是怕与他交往过多会影响他,姑母把他管得很严,他跟别人都没有什么交往的,之前就是资善堂和公府,现在也就是上朝,侯府和军营。”
“你们这俩孩子,怎的就这般谨慎小心了。”天家摆手,“无妨,你们照常就好。不用管卓儿说什么,他想得太多。”
“是,儿知道了。”夏翊清轻声答。
天家柔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夏翊清又轻轻拢了一下公服的大袖,道:“儿确实有些累了。”
天家起身走到夏翊清身边,很难得地拉住他的手,却不由得蹙眉道:“这刚十月中,你手怎的就这般凉了?”天家立刻转顾陈福,让他去取来手炉。
夏翊清愣神几瞬,少顷,缩回手,垂首请罪:“儿让父亲烦心了。”
“把身体养好最重要。”天家将陈福奉来的手炉放在夏翊清手中,难得温柔地说,“若是觉得不舒服就告假,身子要紧,快回去休息。一会儿我让太医再去给你看看。”
夏翊清行礼离开。
天家坐回到椅子上,偏头从窗中看去,夏翊清已经穿上了厚重的氅衣,被身边的内侍扶着往宫外走去,背影看起来单薄虚弱。
天家叹了口气,转过头来,问道:“他醒来之后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即墨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回话:“是,一直如此。”
“他在府里都干什么?”
“看医书。”即墨允回答得十分简单。
“还有呢?平常跟谁交往?”
“醒来之后平宁侯探过两次,穆飏和袁徵一起探过一次,往后宫去了一次。”即墨允道,“大部分时间就单独在寝室里,或是在他府中那个药园,不让人伺候,有时连饭都不吃。”
“他这是心病啊。”天家轻揉眉头,“就没什么能提起兴趣的事?”
即墨允想了想,回话道:“寭王与平宁侯一起时倒是活泛些,只是平宁侯如今领了差遣,日日要去往军中,寭王也不多邀他。”
“他刚才问那话你也听见了。哪里是卓儿问他,他分明是怕朕不高兴。他和知白本就多年同窗,现在弄得反而拘谨了。”天家的目光落在那碟未曾动过的绿茶酥上,语气中带了几丝失落,“连这里的吃食都不动,这次是真的伤到了。”
即墨允看向那盘精致的绿茶酥,没有说话。
少顷,天家吩咐陈福,召长公主和平宁侯入宫。
第93章 九十三 安抚
夏翊清被安成扶着上了马车,早已等在车中的许琛连忙接过他的幞头放在一旁,低声关切:“可是累了?你脸色不太好。”
夏翊清此时早已不似在勤政殿中那般幽怨颓然,他轻轻掀起公服大袖,将扎在手臂上的银针取出,笑着说:“苦肉计就得有苦肉计的样子。”
许琛把夏翊清拥入怀中:“若是苦肉计,你此时就该将这手炉放开了,在我面前不必逞强。”
夏翊清靠在许琛怀里,心中万千思绪全数哽在喉头,教他开不得口,发不出声。
十七年来第一次听到父亲叫自己乳名,第一次与父亲有了肢体接触,却原来,那般多疑且狠戾的父亲,手心竟也是热的。那高高在上的天家,并非不知该如何做一名父亲,而是不愿将那父子情谊分给自己罢了。
马车缓行至王府,恰好归平得了进宫的消息来寻许琛,许琛便只好先进宫应对,夏翊清则让安成派人去宗正寺告了假。虽然皇子领宗正寺差事只是个名头,不必理会庶务,亦不必去当值坐班,但往日里夏翊清一直依着规矩礼制,每三日定要去一次宗正寺,也不做什么排场,只去往谱籍存放处做些整理。今儿本该是他去宗正寺点卯的日子,但勤政殿一番对话扰得他心绪难平,好在他中毒之事朝堂内外早已知晓,如今既托身体不适告假,也并无不妥。
夏翊清坐在药园正房次间的榻上,轻捣着手中药草,即墨允悄然进屋,在他身后停留片刻,方才出声道:“我道你是演的,没想到竟真让你如此难过。”
夏翊清骤然回神,收敛神色,说:“明之还是如此悄无声息。”
“是你心中不安。”即墨允坐到夏翊清的对面,“可愿同我说说?”
“今日勤政殿这一出,天家信了多少?”夏翊清问。
“八成。”
又是长久的沉默,夏翊清哂笑一番,道:“竟信了八成,若知如此,我该早些演这一出才是。”
即墨允难得见夏翊清这般模样,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夏翊清继续说道:“我拒了绿茶酥,他怕是以为我连勤政殿的吃食都不信了,才会让你来看我的罢?”
“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意思?”即墨允问。
“我只是不再爱绿茶酥了而已。”夏翊清放下手中捣药的杵,终究是将面上的表情控制住,问即墨允道,“天家召知白去是何事?”
“长主在西郊山上有个温泉别院,天家想让知白护送你去那边休养一阵。”即墨允怕夏翊清多想,又接着解释说,“如今京中没有什么大事,你去就只是休养,他没旁的意思。”
“无妨,怎样都好。”
即墨允叹气,道:“他如今心中是对你有了愧,可若你一直这般模样,他的耐心也会耗尽,你……你是懂分寸的。”
夏翊清微笑道:“我自然明白,既然他要我去休养,那我便好好休养。魏拓的事刚了结,我若是现在立刻想通,他定是不信的。————不说他了,之前我托你办的事情可办好了?”
即墨允点头:“办好了,还要多谢四郎。”
夏翊清:“那些钱我一人也不可能尽数用完,不如帮帮你们。每年暗桩收入九成都入了内藏库,你们经营得再好也拿不到多少钱。成羽的产业虽然多,但许家人也多,世叔一人要养着晟王府,还要补贴他哥哥妹妹家中,要是再贴补赤霄院,岂不是要累死他了?”
“这些年他给我补贴的确实不少,”即墨允道,“包括之前我同你提起的那个地方,全部都是他在养着。”
“不要再麻烦世叔了,”夏翊清看向即墨允,“以后赤霄院用钱就从那库里取就好,那些银钱养上百个赤霄院都是足够的。”
即墨允笑了笑,自腰间摘下那赤色令牌递与夏翊清,道:“早该给你的。”
夏翊清连忙把令牌推还给即墨允:“你这是作甚?”
即墨允将令牌塞回到夏翊清手中:“自今日起赤霄院有两名院首。四郎可以随意调动赤霄院所有人员和档案,不用知会我。冷思冷念不仅是你的护卫,也是你的亲信,他们以后直接向你汇报,你不让他们说的事情他们也不会告诉我。院里都认识他俩,有事让他们去传达就好。”
夏翊清摸着那令牌片刻,突然抬头问道:“明之你莫不是想跑路?”
即墨允未料得这一问,先是愣愣,接着便笑了起来:“我若是想,言清死后就跑了。四郎放心,一切照旧。只是以后天家会让你办更多的事情,我难免照顾不周,有这令牌会方便很多。”
夏翊清这才放心下来:“之前世叔说你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我们的退路当然会告诉你的,难不成我们还会不告而别吗?”
“是我想多了。”夏翊清自嘲地笑了笑,摸着那令牌不再出声。
即墨允见他神情,便道:“同我说说罢。”
夏翊清有些恍神,他双手抱膝坐在榻上,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礼,说道:“明之莫怪。”
“当然不会。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那时在宫中生病受伤时还拉着我不让我走呢,怎的长大了反而客气起来了?在你自己府中,自然想怎样就怎样。”即墨允给夏翊清满了杯茶,“是不是想让我陪你待会儿?”
夏翊清点头。
“想问什么就问。我藏着的最大的秘密便是言清,如今你既已知季亭的身份,其他的就更没什么可瞒你的了。”
夏翊清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低声问道:“明之,能不能告诉我赤霄院到底是怎么成立的?”
即墨允道:“当年言清是为了救你父亲,才向先皇提出成立赤霄院的。赤霄院独立于朝堂外,不涉政务,最开始是用来监察……监察皇室的。”
“监察皇室?”夏翊清疑惑。
即墨允:“是。当年言清的名声太盛,先皇疑心东宫野心,于是召了他入宫。他们密谈一夜后先皇连下两道明诏,先是承认了言清东宫客卿的身份,后又让东宫监国理政。另有一道手谕密诏,便是组建赤霄院,赤霄院建立之初只有我和季亭两人,那段时间他跟我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他说赤霄院用的好了就是国之柱石,用不好就会遭万人唾骂。”
夏翊清心想:事实证明,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把赤霄院用好。
“先皇在时,赤霄院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监察制度,从天家到百官,自上而下,一视同仁。”即墨允停顿片刻,终究说了实话,“可你父亲继位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借着先皇崩逝的由头清扫掉赤霄院在后宫的人手,将季亭关在东宫,又用在西楚安插内线的理由把我调离,切断了我和季亭的联系。然后……”
“然后毒杀言清。”夏翊清接过话来,“他清除你的手下,又把你调离,就是不让你有机会救世叔。他既动了杀心,就定会把事情做绝。如果言清只是言清,那是绝无生还的机会的。”
即墨允点头,继续说道:“起先我并不知道言清是怎么死的。天家说他是病逝,可我却不信,那时季亭不过十九,虽不怎么会武功,但身体非常康健。我一直逼问天家,他不说我就同他对着干。我那时年轻,心中并没有什么家国大义,只想着他不让我高兴,我也不能让他欢喜。我同他僵持了两年,直到开宇二年初,我收到了一个消息。”
“是世叔的消息吗?”夏翊清问。
即墨允摇头:“不是。是我路过颐华宫时,捡到了一张纸条。”
“我母亲?”
“对。”即墨允解释道,“恭敏贵妃告诉我子隽曾在言清离世之前偷偷去过东宫。我这才知道她在宫中也有许多眼线,所以是她间接帮我找到了季亭。”
“原来如此。”夏翊清此时才算明白,即墨允这些年对自己的回护照顾,不仅仅是因为一份“临终嘱托”,更是因为这里面藏着的这段故事。
“扯远了,”即墨允回过神来,冲夏翊清笑笑,“赤霄院本该监督皇权,当年季亭说过,皇权为尊,却并不意味着随心处事。位高者要明白自己的强大,更要因强大而懂得节制。皇权不是为所欲为,不是任人唯亲,上位者更不能因一己喜好就不顾法度。万事万物都需规则,皇权也不例外。当时台谏形同虚设,且多有谄媚逢迎之举,所以需要一个绝对独立公正不受干扰的组织,来监督皇权,这便是赤霄院。”
夏翊清说:“可是现在赤霄院变成了他用来监视百官的眼睛,那些暗中的观察算计,还有跟踪刺杀,让人就算是在自己家中都不能全然放心,时刻提防着。这完全是与初衷背道而驰的。”
即墨允道:“这些年赤霄院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季亭怕他对我不利,为我和院里做事的人都铺了后路,就是我之前与四郎说的隐居之所。”
夏翊清问:“那你为何没去?”
即墨允并未回答,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这些年我已习惯了,污名于我来说无甚所谓,我此生所求皆已得到,如今已是自在。你还想知道什么?”
夏翊清见即墨允这般,也没再强求,便直接提出了问题:“天家如此多疑,为何对你一直信任有加?”
即墨允笑着摆手:“他从未信过我,他是相信言清。说来可笑,言清在世时被他怀疑顾虑,可言清死后却得到了他全部的信任,言清当年用自己的死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了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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