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午后,诏令自两府传出,宏王领江南路巡抚使一职,赴江宁府彻查走失案以及刑部侍郎失踪一案,宏王领命准备前往江宁府。
冬月初二是许琛真正的生辰,夏翊清自不会忘记,一早便带了贺礼到平宁伯府。
二人刚到书房落座,许琛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举到夏翊清面前:“我的贺礼呢?”
夏翊清轻轻拍了一下许琛的手:“哪有上来就要贺礼的?”
“你来不就是给我送礼的吗?”许琛笑着看向夏翊清。
“你啊!”夏翊清自大袖中取出一个方盒递到许琛面前,“生辰安康。”
许琛道谢后便立即打开,里面是一个黑白相间的方形物件,那东西触手冰凉,竟是一块难得一见的墨玉。
夏翊清解释道:“这块墨玉是我出阁时大姐送的,是很罕见的白玉底墨玉,而且黑白分明,纹路清晰,更是难得。”
许琛仔细观察着那块玉料,黑色部分漆黑如墨,白色部分则透白如雪,黑白二色在一块玉料上相伴相生却又颇有些泾渭分明的感觉,这种颜色上的反差和材质上的和谐构造出了一种十分精致典雅的美感。
夏翊清说:“我实在不知道拿这块玉料做什么好,这么好的玉料若是做出你不喜欢的物件岂不可惜?所以干脆将它原样送你,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这玉可是难得一见,你舍得送我?”许琛将玉放回盒中。
夏翊清笑了笑:“你知我不爱这些,在我府上搁着也是无用,若你喜欢,将来做个摆件、玉佩什么的,也不算辜负了它历经千年形成如今的模样。这礼物可还满意?”
许琛:“满意,你送的我自然满意。”
“那我就放心了。”夏翊清笑着说。
许琛见今日夏翊清精神不错,面色也比往日好些,便问了问那毒的情况。
夏翊清答:“祛了七八分了,这毒复杂,要彻底清除也不容易,药方每七日便要重新调整一次。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干脆不去理它好了,反正这些年我也没觉得怎样。”
许琛正色道:“那可不行,毕竟是毒,你这毒自胎中带来,如今也十余年了,与小叔的情况差不多,我可不想你像小叔一样毒发。而且万一毒发,可再没有另一个神医来给你医治。”
夏翊清笑笑:“我只是说说而已。现下还是先给小叔解毒要紧,他中毒比我深,且时间长,这些年又一直没有用对药,得格外小心,解毒的过程其实挺难捱的。”
许琛自然是知道的。他前几日去晟王府上,正看到晟王在帮小叔针灸,一套针法下来,小叔疼得满身是汗,而后又要喝下难以下咽的汤药,只看着都觉是种折磨。
“你给自己拔毒时,也那般痛苦吗?”许琛问。
夏翊清摇头:“还好,我习惯了。”
许琛心疼不已,却又不好表露,只道:“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盼着你早些把毒清干净,也好不再受罪。”
夏翊清:“小叔这些年多次毒发,对身体的损耗有些大,不过还好身体底子很好,等毒都清干净了再调养个两三年,也就能全好了。至于我,你就更不必担心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许琛点头:“是是是!神医说得对!”
“又来!”夏翊清笑着说。
二人正说话间,归平敲门进来,说中贵人传话,天家要在勤政殿见他们。
夏翊清有些意外:“我也去?”
归平回话:“正是,传令的中贵人说天家召大王和郎君一同入宫。”
“那我赶紧回府换衣服去。”夏翊清连忙起身。
因着今天是私下往来,夏翊清和许琛都只穿了便服,但若应召进宫,必须要换公服才行。
“大王稍安,中贵人先去的王府,张都监知道是要入宫,就带着公服与中贵人一路来了。”归平挥了挥手,果然见张培拿着自己的公服进了屋。
二人都不再多说,立刻手脚麻利地换好衣服进宫去。
公服,顾名思义,便是平常办公时所穿。百官上朝、坐班、拜谒应召等都需要穿公服。而之前许琛封爵时穿的朝服则是礼服,只有在重大祭祀、接受封赏等正式的场合才会穿。
公服朝服都有等级,不过因为武臣及四品上文官王亲均服紫,皇亲武臣皆不配鱼袋,所以夏翊清和许琛如今都穿紫,区别则在腰带。惟皇亲可用玉,夏翊清腰间是红革镶玉腰带,许琛则是四品上官员的红革镶金腰带。
许琛并未正式入朝,这公服自拿到手他是一次都没穿过。夏翊清封王未授官,亦没有给派差遣,所以他就是个不用上朝没有差事的“闲散宗室”,自然也没穿过公服。
然今日是天家传召,是正事,是以必须穿戴公服。
二人骑马至东华门,自有内侍将二人引入勤政殿,却见定远公已候在殿外,原来天家是同时召了三人,定远公是自兵马司衙赴勤政殿应召的。
勤政殿内。
三人请过安后就各自落座。国朝官员不必长跪请安,亦可坐着与天家对话。
天家颇有些感慨道:“一转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叔亭,咱们也老了啊。”
定远公道:“主上千秋鼎盛。”
天家笑笑,不理会他的奉承,转而看向夏翊清,问:“四郎今年有十五了吗?”
“回主上,臣已十六了。”夏翊清恭敬地回答。
皇帝点头:“也是大孩子了。知白……若按照族谱来说是十七,但你实际应该有十八了?”
许琛答:“臣确已十八。”
天家面带笑容,说道:“叔亭啊,我总记得咱们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你和镇安带兵守着我仲渊的疆土,我和……我在东宫盘算着如何对抗邻国,那个时候我们也是像他们一样意气风发。你说,是不是种缘分?如今咱们的儿子又能一起读书长大。只可惜……”
定远公平静地回话:“主上,陈年旧事了。”
“也罢,不提了,说这些孩子们也听不懂。”天家道,“找你们来是有正事。昨儿朝会上提及的江宁府一事,原本是要卓儿去办的,未曾想卓儿在府中收拾行李时被下人弄伤了腿。我派太医去看过,说至少要一个月才可以下地。那事等不了一个月,五皇兄现下也在病中。”
说到此处,天家看向夏翊清道:“如今朝中就只剩下一个在朝皇子了。”
夏翊清自然明白天家的意思,立刻起身说道:“臣愿为主上分忧。”
“好。”天家接着说,“知白比四郎大些,俩人又有同窗情谊。”
许琛还未答话,定远公就抢先说道:“主上,琛儿还小……”
“叔亭,”天家打断道,“我知道你心疼知白,可你十五岁从军,十七岁领兵,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已经代行朝政了。”
“臣愿为主上分忧。”许琛亦起身道。
“这就对了!”天家满意地说,“知白武功不错,同去可以照应一二。叔亭,你再从骁骑卫中选一队人跟着去,我让即墨允也派人在暗中保护。而且俩孩子去主要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尊贵,具体查案的事情,我已有人选。”
既然天家开了口说让骁骑卫跟随保护,定远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之后天家便传召,命夏翊清为巡抚使,许琛为巡抚副使,后日一早出发,以郡王车辂制出行,骁骑卫充仪仗。
三人各怀心思地退出勤政殿,各自回府去了。
夏翊清回到府中,将安成和张培叫入正殿之中。
“我和平宁伯奉旨出京办差。”夏翊清说道,“此次名为巡抚,但路途上也并不安全,所以安成你留在京中。”
“臣不怕危险,臣得跟着伺候主子。”安成说。
“你听我说。”夏翊清耐心地解释,“不是我不愿意你跟着我伺候,而是这次确实不方便带你。你是内侍又不会武功,我是怕你遇到危险。你可还记得那年平宁伯一人护着我们两人有多狼狈?”
安成立刻垂首不再争辩。
“这次出去是办差,一应行李都从简,我没那么娇贵,张培你知道分寸的。我不在府中,你们俩替我看好门,如果有什么事情拿不准的就去找晟王。”夏翊清继续说,“另外,张培你尽快从厢房里搬出来,住到主房去。回来时若还看你住在厢房,我就要亲自动手给你搬了。”
张培立刻道:“不敢劳动大王。”
夏翊清又看向安成:“你也是,我寝殿旁边这个耳房是摆设吗?天天往裙房跑不累么?”
安成低着头说:“臣不敢。”
夏翊清缓了缓语气,道:“在外面小心谨慎是没有错,但关上这府门你们也不能太委屈自己。若连我贴身的人都住在裙房,这府里其他人该怎么想?只有你们二人端住了自己的身份,才能立住了我府里的规矩,懂了吗?”
安成和张培连连点头。
“行了,你们去帮我收拾东西罢,我去仁园那边看看。”夏翊清说完便转身往仁园走去。
走进仁园之后,即墨允便从一旁出来,问道:“四郎真不打算带安成了?”
夏翊清:“带着他不方便,这次我和知白一同去,知白身边有归平和平留,我还有冷思冷念,想来不会有事。”
“也对,安成这个身份确实不方便。”即墨允顿了顿,问,“那个口笛还在身上吗?”
夏翊清点头:“一直随身带着。”
“这次我不能亲自跟你去,不过我的人会一直在暗中保护,如遇危险四郎召唤他们就行。”意外的,即墨允的语气竟非常严肃。
“明之?”夏翊清看向即墨允,“你怎的比我还紧张?”?
即墨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夏翊清问:“你是怕我有危险?还是怕我处理不了江宁府的事?”
“四郎,此一去你就算彻底入朝了,这朝中的诡谲争斗,可不是我杀几个刺客那般简单,我也有许多力不能及的地方。”
夏翊清听言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不必如此,我会小心的。”
“你真的想好了吗?”即墨允问。
“天家的命令,哪里容得我想不想。”夏翊清说,“我既是他拿来制衡宏王的棋子,就该好好做事。”
即墨允皱眉:“四郎你……”
“我确实不想入朝,也确实无意那个位子,但我必须足够强大,才有资格选择和拒绝。否则我便不是不要,而是不能要。”夏翊清转身在架子旁挑选着可能用到的药,继续说道,“不要与不能要之间虽然只差一个字,却是天差地别。不要是一种自由,而不能要则是无奈。”
即墨允看着夏翊清的背影,有些不忍地说道:“四郎若真不想,我可以帮你。”
“你帮得了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夏翊清转过身来看向即墨允,“身边人再强大,都不如自己强大。否则定远公府那么多武艺高强之人,知白为何还要日日练武不停?明之你的轻功当世第一,为什么还要教我轻功?”
即墨允低声道:“四郎通透得让人心疼。”
“明之不要感慨了,我早晚要自己面对的。”夏翊清语气和缓了些,“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已经独掌赤霄院了。”
“我那时有人相助。”即墨允说。
夏翊清:“我此时又不是孤立无援。”
即墨允一怔,随即笑笑:“是我太操心了。”
“明之今日来只是找我感怀的?”夏翊清已经挑选好了几个小瓶子放在桌前。
即墨允停顿片刻,正色道:“到了江宁府后,你拿着口笛到裕亨金银铺找一位姓刘的掌柜,同他说‘一岁相逢能几度’,他会回‘相见无多’。若他说‘不道相逢’[注1],那你就转身离开,当夜他会想办法到驿站去。”
夏翊清:“这倒像是首词,但我从未读过。”
即墨允说:“一位故人自己写的,若是人人都知道,就算不得暗号了。”
“也对。”夏翊清说,“我记下了,多谢明之。”
即墨允:“既如此,我先走了。”
“明之,”夏翊清叫住即墨允,从桌上拿起一个药瓶和一个药方递给他,“这个,还得劳烦你交给许世叔。这药方是我刚才调整好的下周的药,若他在用这新药方时有不适的症状,或是我一周之内未能回来,便停了汤药,只吃这个瓶子里的药丸就好,每日早晚各一粒。这瓶子里的药足够一个月的,汤药等我回来再调。”
即墨允小心地接过药方和瓶子收好,对夏翊清说:“我替他谢谢四郎。”
另一边的平宁伯府,定远公和长公主只略交代了几句,让许琛注意安全,多听多看少说话,便再无其他。倒是许箐后来过府,将两个面具连同成羽的信物一并交给他,并把在江宁府的暗桩也如实告知。许琛惊讶于小叔这般大的产业,心中又隐隐有些担心,小叔这样在暗地里涉足朝堂之事,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一个不小心,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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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暗号是张恨水的《蝶恋花》:“一岁相逢能几度。不道相逢,又是风和雨。道得离情刚几句。可怜天便催人去。空是名花能解语。相见无多,悔不初相遇。留下衣香还一缕。令人搔首凭栏处。”
冬月初四一早,高密郡王车驾出城往江宁府方向去了。
这次天家只让派出三十名骁骑卫,所以定远公将骁骑卫统领纪寒和他手中最精英的人都派给了许琛。
骁骑卫是长羽军中的精英,编制只两万人,但威名赫赫。骁骑卫均着黑甲,人手一把三尺长的广莫刀,广莫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当然,这是近几年才研制出来的,开宇十年之前的骁骑卫,只是一支战力勇猛的军队而已。
另外同行的还有一位昭文阁修撰,姓袁名徵字行正,今年刚刚弱冠,是新科进士第十六名。袁徵为人聪明正直,科举文章字字珠玑,被穆飏看中将他揽入昭文阁。修撰并非贴官,而是实职,平常主要负责整理诏书文案,以及编写朝报。这次也是穆飏向天家推荐了他来一起协同办案。
三人年岁相差不多,一路上很快便熟络了起来。
江宁府距离临越府并不远,一行人只走了两日便到了。为与当地官员避嫌,特使巡抚皆不入住当地官衙,而是住在由京中统一安排的官驿之中。江宁府官驿恰好在事发地常溧县,如此倒还方便他们查案了。
车驾尚未到达官驿,就看沿街已经站了大小官员数十人,袁徵感叹道:“这阵仗实在不小。”
“这江宁府看起来很是齐心。”夏翊清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袁徵向外看了一眼那些官员,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都要小心一些。”
说话间车驾已经停到了驿站里,等夏翊清下车之后,立刻有人上前行礼:“下官江南路转运使秦淮漳,携同僚恭迎三位天使[注1]。”
仲渊国内共分十九路,各路下辖不同府州,各府州又由不同县构成,各路设转运司统领一路大小政事,秦淮漳是江南路转运使,便是这江南路两府十三州九十余县的主管官员。
许琛打量了一下秦淮樟,见此人五官端正,虽个头不高,但周身气度不凡,说他是在京朝官怕也有人信。
夏翊清道:“秦转使不必客气,如今车驾刚到驿站,还需休整一番,不知可否容小王一些时间?”
秦淮漳连忙说:“那是自然,官驿之中已备好热水茶点。”
夏翊清看了一眼秦淮漳,说:“倒是有个问题想请问秦转使。”
“大王请说。”秦淮漳十分恭敬。
夏翊清:“刚才一路看来,驿站外官员着绯穿绿,大概是连县令都到了罢?”
“正是,各位同僚都等着面见大王。”秦淮漳回话。
夏翊清说:“可若是此时出了些事情,百姓找不到官员,又该怎么算?是父母官擅离职守?还是吾等天家特使作威作福,不察民意?”
秦淮漳连忙道:“大王放心,江宁府治安很好,各地官衙亦有官员留值,官驿外这些官员都是将手中公务安排好后自愿前来为大王接风的。”
“治安很好?那怎得半年来失踪的十多个孩子到现在都找不到?”夏翊清稍稍提高了音量,“怎么章侍郎一个正四品朝官都能在江宁府失踪?”
“这只是意外,下官也很着急。”秦淮漳依旧十分恭敬。
夏翊清不再说话,而是和许琛对视一眼,许琛会意,立刻向驿站外走去。
许琛走出驿站扬声道:“高密王托下官给诸位传话,诸位都是各地的父母官,当以政务为先,各位领的是朝廷发的俸禄,保的是一方百姓平安。政绩在民心,不在于形式,诸位的心意高密王都已知晓,今日天寒,诸位不必在此受冻,除本案相关官员外,其他官员都请各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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