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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霄(蓝鲸不流泪)


即墨允:“是我狭隘了。”
夏翊清摆了摆手:“生在这皇家,我比常人更早知道人情冷暖,更早学会揣度人心。只是我心底早已将明之视为亦师亦友的存在,还望明之以后不要再疑我了。”
即墨允听到这话,躬身一拜:“多谢四郎厚爱。”
“明之最近对我客气了不少,还是像以前那样便好。”夏翊清说,“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即墨允淡然一笑:“那我就先走了。”
夏翊清见即墨允又恢复了之前那种随性的状态,笑着说:“明之稍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四郎请。”
“我生母真的是西楚杀死的吗?若是西楚真要杀她,何必绑了宫女的家人之后威胁用毒?直接替代宫女入宫刺杀岂不更快些?”夏翊清说,“据我所知,西楚最擅长的是刺杀和暗探,而最不擅长的便是用毒。就连那剑刃淬毒的方法,亦是早已被我们弃用的。”
即墨允知道瞒不过去了,便说:“我也是后来才查到不是西楚做的,但你一直没问,我也就没说。”
夏翊清点点头:“多谢解惑。”
“你别多想,我若查到会跟你说的。”
夏翊清笑着说:“明之以后不要勉强自己安慰人了,真的不如不安慰。”
即墨允无奈:“那我走了,四郎早些休息。”
待即墨允离开后,夏翊清那挂在嘴角的笑容终于无法维持,他坐在椅子上,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不再出声。
转眼已是十月底,这些时日夏翊清一直将自己关在王府中,许琛约过他几次,都被婉拒,实在无奈,许琛便直接去往王府拜会。
许琛在府前停马,便见前来相迎的不是门房,而是如今已正式成为王府都监的张培,便寒暄道:“张先生怎的还亲自来了?”
张培上前行过礼,一壁替许琛挽了缰绳,一壁低声道:“若是平宁伯不来,老臣也要往伯府去请了。还请平宁伯去劝劝大王,大王都好几日没出过房间了。”
“这又是为何?他可是病了?”许琛连忙下马。
张培:“大王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仁园里,莫说吃喝了,连睡都直接睡在那里。臣和安成劝了几次都不行。”
“带我去看看。”
张培立刻引着许琛往仁园去了。
仲渊王府的规制固定,郡王府除了正殿和寝殿的院落之外,东西两面还各有三个院落,每个院落又都有正房和东西两个厢房,夏翊清将东面最大的一个院落当做自己的药园,里面放的都是药典医术,还备有各种药物,俨然一个小型药房。
许琛走进仁园,便见满院各种草药,还有隐隐的药香从屋里传来,他转头冲张培说:“你先去忙。”
张培点头离开。
许琛走到正房,见夏翊清正埋头看书,他抄着手靠在门边说道:“神医,连我都不理了?”
夏翊清听到声音抬头:“知白?你怎的来了?”
许琛:“我得来看看,可是我哪里得罪于你,怎的你一直都不理我。”
夏翊清起身:“快进来坐,我这些天一直在研究那个毒方,那毒方大有玄妙。”
“看你的样子是研制出解药了?”许琛问。
夏翊清点头:“是,第一张药方我已送到晟王府去了,只是我觉得这毒实在奇妙,所以想多研究研究。”
许琛落座,看着在桌前翻书的夏翊清,说:“和光,你为何对毒药如此上心?”
夏翊清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低头继续翻看医书,说:“自然是为小叔解毒。”
“在这之前你就对各种毒药都很上心了。”许琛顿了顿,复补充道,“当然,你若不想说便算了,我不逼你。”
夏翊清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抬起头,道:“知白,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许琛坐直了身子,他不知道夏翊清要问什么,只觉得莫名有点紧张:“你问。”
夏翊清:“小叔的毒……是不是天家下的。”
许琛愣了许久,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若承认了势必要引出当年言清之事,可他若直接否认,就此欺骗夏翊清,他又觉得于心不忍。
夏翊清看着许琛表情,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许琛:“你知道什么了?”
“与小叔无关,我只是……”夏翊清复又垂首。
“和光,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许琛愈发焦急。
夏翊清叹了口气,起身关上房门,屋内一时安静下来,他转身对许琛说:“知白,接下来我说的事情虽都是我的推测,但……但有很大可能是真相。”
“和光……”
夏翊清坐到许琛身边,说:“你知道那晚我为何能让小叔那么快醒来吗?”
“不是因为你的药和针?”许琛问。
“是,也不是。因为我诊脉时发现小叔这毒在他经脉之中运行的状态我十分熟悉。”夏翊清顿了顿,而后竟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才接着道,“我与它相伴十余年了。”
许琛惊讶万分:“什么?!你?!你也中毒了?怎会?”
夏翊清说:“你知道我生母早逝,但你不知她是被毒杀的,而且是在孕期中毒。胎儿发育全靠母体供养,母体若中毒,胎儿必然带毒。我生母孕中中毒,我又怎能幸免?”
许琛呆愣地看着夏翊清,竟不知作何反应。
“这些年嬢嬢一直让代内人照顾我,所以我并未真的毒发过。”夏翊清继续说,“我也是在学了医理后才知道我经脉不同是中毒所致,所以我无法习武,这么多年只跟着明之学了轻功。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对毒药这么感兴趣,因为我不仅要救小叔,我还要救我自己。”

第61章 六十一 推测
许琛震惊到无以复加,他身边二人竟都中了同一种毒!小叔当年中的毒是天家下的,这事已经被小叔和即墨允确认过。如今夏翊清说他与小叔中了同样的毒,而那毒来自他的生母恭敏贵妃,那岂不是……答案呼之欲出,但许琛却不愿相信,只问道:“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夏翊清轻轻摇头:“这些日子我查了许多资料做了很多种尝试,只有按照这个毒方上的药物和配比,才能制出我和小叔体内这种毒,若有任何一点不同,我们的症状和经脉都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这个毒药实在太过精妙,不可能有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做出同一种毒药。你要知道,毒这种东西,稍微一点不同就会完全不一样。”
夏翊清继续解释:“小时候明之告诉我,我生母是被西楚的人害死的,我一直信以为真。可我看到这毒方以后就知道不对,西楚做不出这种毒。所以我在前段时间问过他,他也承认我生母并非被西楚所害。而当今世上只有两个地方能制出这种毒,一个是药仙谷,一个是草原医部。代内人说过,药仙谷从不对外提供毒药,他们的毒药都是用来训练解毒的,所以这毒只能来自医部。可是我生母中毒之时是开宇四年,那时医部虽然还没有划入版图,但长羽军一直驻扎在那边,而且姑母一直在北疆养伤,西楚的人是不可能从姑母眼皮子底下求到毒药然后再到仲渊皇宫里杀人而不被发现的。更何况这毒不是开宇四年拿到的————”
夏翊清此刻情绪激动,双颊涨得微微发红,却依旧坚持说了下去:“我问过伯父,小叔是永业三十七年底中的毒,永业三十七年三月先帝驾崩,年底时……天家已经登极了,只是尚未改年号。也就是说这毒先害了小叔,后害了我生母。那时能从医部拿到这种药的人更少,而又能拿到药,又认识我生母或小叔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若是嬢嬢和代内人,那她们这些年就不会帮我,伯父不可能害小叔,明之也不可能,姑母和许公更没有理由害小叔。按道理勤政殿那位应该不认识小叔才对,可是我排除了能想到的所有人,最后只剩下了他……所以……如果小叔的毒真的是他下的,那也就证明我生母的毒……”
“和光你别说了。”许琛不忍让夏翊清亲口说出后面的话。
夏翊清哽咽着说:“所以……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
“你别说了!”许琛满是心疼地喊出了这句话。
一时间屋内异常安静。
许琛意识到刚才自己失态了,匆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并不知道我叔的毒是从何而来,你和我是同时知道小叔中毒的不是吗?这么多年小叔瞒得很好,只有晟王知道当年的详情,而且如果是从医部拿的毒,我义母肯定知道的啊,更何况……”
“谢谢。”夏翊清站起身背对着许琛,轻轻说了这两个字。
许琛也跟着起身,说道:“不,和光,你听我说,这事肯定有误会,不见得……”
“知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好意。”夏翊清的声音已微微颤抖,“你很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同一种毒药,先后毒害了你小叔和我生母,小叔侥幸逃脱,而我生母则选择了留下我。”
“不是的,你别这么想,这不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许琛自然知道这解释苍白无力,但他此刻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知白,我只有你了。”
许琛震惊:“你……你说什么?”
夏翊清转过身来,竟已泪流满面,他扑到许琛的怀里,抽泣着说道:“我只有你了。”
许琛抬起手将夏翊清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那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外衫和里衣,灼得他心中刺痛。此刻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给怀中人足够的安慰和温暖。
夏翊清抱着许琛哭了很久,他太需要这样的发泄了————
他何尝不希望有父母疼爱?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生性多疑,他小心谨慎地面对父亲,那是仲渊的皇,是所有人的君父,可他最想要的只是一个能护他周全为他遮风挡雨的爹爹。
这些年来他越了解自己的父亲,就越羡慕许琛。许琛虽并非长公主和定远公亲生,但一直被疼爱和保护得很好。他和许琛同样为人子,自己是亲生父亲扔出去的诱饵,而许琛则在义父义母的力争之下得到了封赏安慰。长公主和定远公纵使再举步维艰,也拼尽了全力回护许琛,而自己的父亲是坐拥江山的天家,却不肯分给他一丝一毫的温暖。
虽然他眼见父亲因疑心定远公而设计掣肘,因为对大哥的失望而放弃大哥,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不受宠爱,但却始终抱有一丝侥幸和幻想,他希望他的父亲是爱他的,他希望有一天他的父亲能给他一丝温暖。他虽总说皇家父子不比寻常百姓,但心里却希望那个被外人称作“天家”的人能给他哪怕一点属于父亲的关怀。
父亲杀了母亲。
?这样荒诞又可怖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让夏翊清彻底对那个被他叫了十多年父亲的人失去了信心。从这一刻起,他已经不再把那人当做父亲了,那只是天家,是一个多疑且自负的皇帝。也正因为此,他才说,他只有许琛了。
夏翊清哭了很久,待分开时许琛的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和光,你太累了,去歇一歇罢。”许琛轻声说道。
夏翊清有些脱力地坐到椅子上,没有说话。
“天色晚了,我扶你回寝殿去好不好?”许琛轻声问道。
夏翊清木然地点了头。
许琛先将夏翊清安顿在椅子上,然后到廊下唤来了安成,让他去将氅衣取来。
见安成小跑着离开仁园,许琛便转身回到房间里,对夏翊清道:“你刚哭过不要吹风,我让安成去给你拿衣服了,且再等等。”
夏翊清点了头,而后拉住许琛的衣袖:“陪我再待一会儿。”
“我不走。”许琛柔声说,“你这样我怎么会走。”
不一会儿安成就拿了两件氅衣过来,道:“平宁伯衣衫湿了,我多拿了一件。”
“多谢。”
许琛用氅衣将夏翊清裹住,与安成一起扶着他往寝殿走去。他们直接将夏翊清扶到了床上,待安成出去后,许琛轻轻地坐到床边,低声劝道:“和光,我知道这种事情不是我说放宽心你就真的能想开的。只是小叔经常说一句话,对于已经没有挽回余地的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放过。”
“放过,我该如何放过?”夏翊清声音很轻,好像在问许琛,又好像在问自己。
“你还有我。”许琛轻轻拍了拍夏翊清的手臂。
夏翊清直视许琛的眼睛说道:“我只有你了。从我知道他杀了我生母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可能再把他当做父亲了,他是皇帝,是仲渊的天家,却不是我的父亲。”
“和光,别这样。”许琛心疼地说。
夏翊清兀自笑了:“你父母早逝,却有了待你如亲子的义父义母。我虽有名义上的父母,却宛如一个孤儿般活在这世间。”
许琛连忙安慰:“别这么说,晟王和我义母也都是你的亲人。”
夏翊清沉默。
许琛又道:“这些日子研制解药也累了,刚才又哭过,你得留神身子才是。你既然懂医理,便该知道情绪起伏太大对身体无益,更何况……”
“更何况我还带着毒。”夏翊清接话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这些年代内人与我自己也已经解了大半,我比小叔的情况好得多。”
“那也要当心。”
夏翊清抬手摸了摸许琛的眉间:“你不要皱眉,不好看。”
许琛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其实从他得知天家毒杀恭敏贵妃开始,他一直都是不知所措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夏翊清,不知该怎样面对痛哭的他,不知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不这般难过。
夏翊清察觉到了许琛的无措,但他此时只想装作不知道————他太累了,不想再费心去掩盖这种尴尬而暧昧的气氛。
许琛抬起手拉住夏翊清的手腕说:“好,我不皱眉。那你也要好好的,别再胡思乱想了。”
夏翊清点头。
许琛看着夏翊清有些苍白的脸说:“你脸色不太好,早些休息好不好?”
夏翊清没有说话。
许琛说:“我陪你,看着你睡了再走。”
夏翊清这才点头表示同意。许琛扶着夏翊清躺下,两个人的手始终握在一起。或许真的是累极,夏翊清很快就睡了,许琛看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也终于放下心来。他看着夏翊清的睡颜,心底满满都是心疼。
夏翊清刚刚十六,却一直成熟稳重,看不出一点少年人的浮躁。这本该是肆意欢脱的年纪,他却一直在承受着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他的身世,他的父亲,他的兄弟。
许琛自忖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还不如夏翊清如今的表现。他自己的身世已经足够坎坷了,可与夏翊清的经历相比,自己的那些愁思根本不足挂齿。
许琛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夏翊清的脸庞,他觉得这样一个美好的人,不该经历这般苦难。许琛突然有一种冲动,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冲入了他的脑海。他渐渐俯身,在夏翊清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而后许琛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将身体坐直,再三确认夏翊清并没有醒来之后,慌张地离开了寝殿。
许琛走后不久,即墨允到了郡王府,他照例直入寝殿,却发现夏翊清已经入睡,而且对他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即墨允走到床前仔细看了一下,确认他只是熟睡之后便闪身离开了。
但是即墨允却并没有离开王府,而是落到了西侧的幽园,他看过一圈,直接走入了西厢房中,正在西厢房中休息的张培见到即墨允立刻起身行礼。
即墨允坐在了椅子上,问道:大王怎么回事?怎的这么早就睡了?是病了吗?”
张培回话说:“今儿平宁伯和大王在仁园那边说了许久的话,到晚间才从仁园出来,大王情绪不好,平宁伯又陪着在寝殿待了一会儿,等大王睡下了才离开的。”
“说什么了?”即墨允问。
张培:“不知。”
“你还真是……!”即墨允一时语滞,许久才想出词来,“你还真是个忠仆啊!”
“院首和大王都是我的主子,就别叫我为难了。”张培恭敬地说。
即墨允无奈:“你说说大致情况。”
张培犹豫半晌,说:“大王在屋里哭了很久,平宁伯一直在安慰。从仁园出来时候大王脸色很差,平宁伯衣衫湿了一大片。”
这么多年来即墨允从来没见过夏翊清哭。年幼时遇到刺客,他没哭;学轻功时候的负重练习,多少次摔倒又爬起来,他没有哭过;眼见父子手足相残,他有过短暂的失落和慌乱,但也没有哭过。被冤枉、被陷害、受伤、病痛,这些都没有让夏翊清落过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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