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并未挪动,而是说道:“我不便进去,季亭,你……好生休息,待你好些了我再来。”
“三嫂进来吧。我并不介意,况且,总要让你看看我如今的情况,你才好安心。”许箐顿了顿,又轻声道,“子隽,扶我起来。”
晟王走到床前,小心地将许箐扶起,放了几只软枕让他靠着,又在他身边放了懒架儿借力,而后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待看到许箐已安顿好,长公主才迈进寝间,她坐到一旁的圈椅上,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许箐默然。
“你若早些将此事告知于我,或许不必受如今这般苦。”长公主垂首叹息,“那年……我曾受命从克烈取来一种剧毒交与他。我那时还小,虽知道毒药致命,但因着他周遭危险环伺,被他三言两语哄骗过去,将毒给了他。到后来,我听闻东宫那位公子急病离世,派人去查探,却发现昔年东宫侍从几乎全死,便知事有蹊跷。我……战场之上死伤皆为命数,可战场之外……当年那位名动天下的白身公子,是我在战场之外杀的第一人。”
许箐面色平静地问道:“三嫂可是有悔?”
“自然有悔。我年年去他墓前祭拜,只希望他不要怨恨于我。”长公主说,“偶尔午夜梦回,总是会想起那人,我虽未曾与他谋面,但也听得他的事迹,本该是个功臣良相,前途无量之人,却白白将性命断送在阴谋之中。”
晟王心中难过,起身走到桌边,待静了心神之后方才回转,将盛了清水的茶盏放于许箐手中。
许箐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淡淡说道:“药可毒人亦可救人,就连砒霜也可入药治病。药在人手,毒在人心。三嫂不过是给了药而已,可那毒却并非你亲手所下。”
“可若没我,自然也就没有那毒。”
“三嫂这话说得有趣,若想置人于死地,难道非要用毒不可吗?一把匕首,一根粗绳,即使是这杯子,摔到地上变成碎片,都可以取人性命。”许箐将盏中温水一饮而尽,才继续说道,“更何况……他既想杀人,便是谁都拦不住的。”
“季亭,若那人活着,可会怨我?”
“那人已死,如今不过一抔黄土而已,何谈怨与不怨?”
“他不怨,那你呢?也不怨我吗?”
许箐轻轻摇头。
“那你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你次次出游必往北疆,难道不是去寻解……”
许箐打断道:“我曾猜想过与你有关,但一直无法确认。我身体已无大碍,三哥也不知当年的详情。我不想让你们替我烦心,更不想让你同他手足相疑。子隽不在朝,他们二人无非年节庆典远远见上一面。可是三哥三嫂担着仲渊边疆的安稳,你们若是与他离了心,仲渊又该如何?我虽是个赌徒,却也不敢真的拿天下百姓的安稳去赌。”
“可你的身体就不顾了吗?”
“一具躯体而已,又算得了什么?我已多偷得二十年,又有所爱相伴,早就赚足了。”许箐轻轻将手覆在晟王的手背上,“子隽亦懂我。”
长公主垂首默然,半晌,于袖中取出一物递于许箐,道:“昔年无知,这个,希望能稍作弥补。”
许箐只略看了一眼,便将那纸条放在一旁:“已然足够了。三嫂不必为我再多做什么,更不要告诉三哥我如今的情况。”
“你依旧不能全然信我?”
“三嫂莫怪,如今这世间,能让我全然相信的,唯子隽一人。”
长公主凝视许箐片刻,终是笑了起来:“我自是无法同五哥相比的。那便罢了,不过我该再送你一份礼的。”言毕,长公主向着窗外一指,袖中飞镖顺势而出,窗纸瞬间被鲜血染红。
“公府都已用上了你制出的隔音窗,晟王府这纸窗,也是时候该换了。”长公主轻蔑一笑,“你们不好处理的,便让我来罢。今儿我过府给五哥送生辰贺礼,不慎弄湿衣衫,在内院换衣之时发现一名院子行迹可疑,意欲窥视,便处理掉了。明儿一早我就进宫去同皇后娘娘说,我一不小心伤了五哥身边用了多年的内知,五哥怕是要怪罪我,要请皇后娘娘替我斡旋一二。”
“你不必如此的。”晟王轻叹一声。
“这么多年,养个猫儿狗儿也该知道朝着主人摇摇尾巴,绕着腿边蹭上一蹭,可见有时候人还不如畜生。”长公主站起身来,“窗外我自会处理干净,莫脏了你们的手。昔年我错害一人,今日这般只算是稍作补偿。季亭你好生休息,我不打扰了。”
待长公主离开,许箐便也不再强撑,直接挪来懒架儿倚在了晟王怀中。
“睡会儿罢。”晟王轻声哄道。
许箐将刚才长公主递来的信纸放到晟王手中。
晟王接过一看,十分激动:“这……?这是……!!”
许箐点头:“三嫂这次是彻底站在我们这边了。”
“你!这可是救命的东西啊!你怎么这般淡定?”晟王激动得手抖。
“别抖,我难受。”许箐缓了缓,道,“你就没想过三嫂为什么现在把这个毒方给我吗?”
晟王立刻扶住许箐,低声问:“你是说……她有求于你?”
许箐点头:“她想让我保护孩子们,不是现在这种带着到处玩耍,偶尔稍加提点的保护,是必须要护孩子们周全。”
晟王:“那你怎么想?”
许箐笑了笑,拉下晟王的手说道:“这条件这么诱人,我当然要接受了。”
“你可想好了?这样你可算是同夏祌作对了。”
“我这些年也没少跟他对着干啊,只不过他不知道是我罢了。”许箐轻轻摸着晟王的手,“阿禤,你知道什么事让夏祌最难受吗?”
“什么?”
“对夏祌来说,最让他难受的是,他永远活在一个死人的算计和阴影之下。”许箐嘴角挂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晟王低头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无奈地说:“真庆幸我不是你的敌人。”
许箐缓缓闭上眼睛,呢喃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爱人。”
晟王抱着许箐,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说:“有我在,安心睡。”
“……”许箐已经睡了过去。
到了晚间,平宁伯府的书房之中,一只黑色的木鹞落在了镇尺之上。
许琛立刻打开木鹞拿出信来。
“知白,见字如面。
“这两日发生之事让我有些惴惴不安。二哥一向安稳踏实,却没曾想有如此心机,大哥如今已经遭了暗算,我心知接下来便是我。这些年来我步步小心谨慎,却依旧逃不脱这样的命运。父亲和大哥相互猜忌,二哥设下惊天陷阱,意图戕害大哥,这便是我未来要面对的命运。
“我总想与你多说一些,但总也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心中实在难过,便写了信给你,还望你不要嫌我才好。
”和光。”
许琛想了想,提笔写道:
“和光,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你我早已同在其中。你且看今日所知之事,若非你的贵人相助,此刻我全家便同令长兄一样的下场。此事与你我毫无关联,也仍有人想将我们设计其中,可见阴谋和诡计始终围绕在我们身边从未停过。有些事信中不便详谈,五日后巳正,清河坊三品居,我请你品茶。
”知白。”
即墨允进入夏翊清书房时,夏翊清正在清理手中信件。见夏翊清神情慌张,即墨允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书桌,说:“四郎莫急,我不看便是。”
片刻,夏翊清道:“我收拾好了。”
即墨允转过身来笑着说:“四郎果然不一般,我求了他许久,也不过只有一只木鹞而已。”
夏翊清略想了想,道:“是了,你怎么会没有呢。”
即墨允:“我今日来是给四郎解惑的。”
夏翊清却说:“多谢明之,不过我什么都不会问。如果我没猜错,许世叔身上有着一个惊天秘密,那秘密你知道,伯父知道,知白或许知道但应该并不全面,姑母……应该在猜测,所以之前也是不知道的,定远公或许和你知道得差不多。我知道他身上的毒已有十余年了,这陈年旧事既然已经被你们封存了这么久,就不该再让我知道。”
即墨允微微欠身:“多谢四郎体谅。”
夏翊清:“不过既然是秘密,那就该藏好便是。我只是担心昨夜知白身后是否有尾巴。”
即墨允摇头:“四郎放心,定远公府和平宁伯府相通,两座府邸周围都有暗卫,若有人夜间靠近必死无疑。”
“那白日里我们在晟王府院中闲谈,也无事吗?”夏翊清追问。
即墨允笑道:“能给你做出那种机括暗器之人,怎么会不给自己长居的府邸设下机关?晟王府所有院落殿宇的屋顶瓦片都做了特别的设计,以我的轻功都只能稍作停留,更别说普通人要躲在上面偷听了。”
“可是伯父家中的……”
“无碍。”
夏翊清松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四郎就不担心一下自己吗?”即墨允问。
“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即墨允:“先是设计了安成,后又派人盯梢,你该有所防备的。”
夏翊清:“第一次未成功,第二次被发现,若是个聪明人便该知道我不会像大哥一般任人宰割。更何况我如今不过是个郡王,他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你倒是想得开。”即墨允说。
夏翊清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是揣度人心罢了。都是皇宫里长大的孩子,谁又真的傻?若宏王真的将我视作对手,那我便也不怕和他斗一斗。最起码……我还有你。”
“你还真信我。”
“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那是自然。”即墨允说,“我还欠四郎一个人情。”
夏翊清停顿片刻,问道:“明之,你这样看着许世叔和伯父,不觉得难过吗?”
即墨允摇头:“不会。我们共同经历了许多生死难关,彼此之前的情感羁绊早已超越了情爱。我尊重他的选择,并且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曾爱慕于他,但如今却只将他视为生死依托的朋友。我心底坦荡,他亦明白,否则我们三人不可能这般相处多年。他说过,这世上可以勉强的事情有很多,但唯独感情不可以。”
夏翊清从许琛口中听到过这句话,想来必定是许世叔告诉他的。他对许世叔愈发好奇,除去容貌不谈,他身上一定还有更多的吸引人的地方,不然晟王和即墨允不会对他如此死心塌地,许琛也不会对他如此尊敬亲近。
“他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真希望能和他深谈一次。”夏翊清感慨道。
即墨允看着夏翊清的神情,缓缓地说:“等我们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之时,或许你和他可以好好聊一聊。”
夏翊清点头道:“希望那时快点到来。”
“对了,我给四郎带来了两个人。”即墨允说着抚掌两下,两名黑衣男子从窗外进来。
“这是……?”夏翊清看着那二人。
即墨允说:“冷思和冷念是我的手下,今后也是四郎的手下,他们会在暗中保护你。”
那二人齐声道:“大王。”
即墨允:“你可以当他们不存在,需要的时候只需叫一下他们就会出现,不需要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当然遇到危险他们自然会出手。”
“冷思和冷念,是亲兄弟吗?”夏翊清问。
二人之中一个稍微壮一些的开口:“回大王,我们是亲兄弟。我是冷念,比冷思大一岁。”
夏翊清笑道:“冷念反而是哥哥吗?有趣。”
冷思解释说:“因为大家一看我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定会先叫思再叫念,父母怕长此以往我心中委屈,便让我叫了冷思。”
即墨允说:“他们二人的武功很高,一般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当然我之前给你的口笛依旧有用,如遇危险情况就吹响口笛,自然会有人来帮你。”
夏翊清:“那就多谢明之了。”
“客气。”即墨允招了招手,兄弟二人立刻离开了房间,“四郎以后若有事找我,可以同他们说,他们有办法能联系到我。”
夏翊清点头。
第58章 五十八 品茶
第二日,长公主果然进宫去见了皇后,之后不久,天家便召来即墨允,让他派人在暗中保护夏翊清,如果有人意图对夏翊清不利,立刻擒拿审问。后又私下叮嘱陈福,让皇城司把晟王府的密探全数撤回,同时借着晟王生辰的由头,送了一套建州进贡的黑盏及一整套象牙镶玉茶具。
同时,临越府也将太常寺失火一案查清。太常起火乃是人为,纵火之人已落网,此人就住在太常寺旁的中和坊内街,因屡次落第转而经商,后经商失败散尽家财,日日看着太常寺官员往来,心生怨怼,从而做出纵火之事。另外起火之时在此人家中还找到一个被捆住的人,后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因此这人不仅意图火烧官府,还背上了人命,不久就被处决了。这纵火人是在意图潜逃出城的时候被差役抓获的,被抓之后主动承认了所有罪行。而被他捆的那老人,不过是在路上一不小心弄脏他衣衫的路人而已。然而实际上,被抓的是赤霄院中人,而被处决的却是那日准备跟安成接头的人。
因为当日烧掉的都是些没用的废纸,所以天家并未处罚太常寺众人,此案便尘埃落定。
很快便到了许琛和夏翊清约定的日子。
许琛目力很好,一眼便看到了在三品居门口四处张望的夏翊清,他朝着夏翊清的方向招了招手:“和光!这里!”
夏翊清也看见了许琛,立刻快步走到他身边。许琛今日一袭青色暗纹长衫,看起来干净素雅,而夏翊清则是一身玄色长衫,也是十分低调。
许琛等夏翊清走近之后问道:“你今儿怎的独自一人?没叫人陪着吗?”
夏翊清:“既是想单独同你说话,又带旁人出来做甚?放心,我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许琛笑笑,说:“也对,进去说话。”
此时卢瑄正好在大堂,见到许琛进来,立刻迎上前:“平宁伯安好,今儿这是……?”
许琛:“文礼不必客气,我只是带个朋友来喝茶,随便开个房间就行,低调一些。”
卢瑄会意,低声说:“平宁伯的朋友必定是贵客,还是品茗居稳妥些。正好今儿品茗居无客,我带二位上去。”
许琛和夏翊清二人被卢瑄带入品茗居落座,卢瑄恭敬地问:“不知二位需要些什么?”
许琛问:“文礼,你这里可有胜雪?”
卢瑄:“似胜雪白茶这般顶级贡茶小店每年只能得上五銙,不巧今年的五銙已被预定,还望平宁伯见谅。”
夏翊清道:“哪就非得喝这金贵的茶了?知白你莫要为难掌柜,烦请掌柜取一些普通白茶即可。”
“多谢这位郎君。”卢瑄问道,“不知二位是要如何品鉴?”
许琛:“先让茶博士点两盏来,之后备下茶具即可。”
卢瑄应声,前去准备。
等卢瑄离开之后许琛说道:“这里是我的一位朋友介绍我来的,你觉得如何?”
夏翊清环顾四周,说道:“这房间布置得十分素雅,很是别致。楼下都是纱幔,既能保证隐私,又不影响采光,设计得十分巧妙,看得出这里的东家很用心了。而楼上则是房间,每间房之间的分隔都很大,想来也是为了私密了?”
许琛点点头:“大王果然不一般!”
“好了,此处无人,又是在外面,不要这么叫了。”夏翊清说。
许琛:“你不必担心,这房间隔音的,外面没有人会偷听。”
“那我也不想让你这么叫我。”夏翊清正说着,屋内的铃铛响了。
夏翊清抬头看向铃铛,随着三声敲门声之后,房门被推开,卢瑄安静地奉上茶盏和一应用具,之后并未多言,退出了房间。
许琛转顾夏翊清,道:“来试试这里的茶如何。”
夏翊清坐下仔细品味:“这茶……完全不逊于宫中的,果然出了宫才是更广阔的天地!不过看这三品居的装潢和茶品,要在这里喝茶怕是不便宜。”
许琛笑笑,将右手五指分开,举到夏翊清面前,道:“咱们所在的这间,光是进门的花费,就需要五百缗。”
国朝钱币制,百文为陌,千文一缗,可换一两银,十缗可换一两金。不过金银很少用于日常交易,坊间都只用缗为单位计。临越物价已算高的,但米价亦不过六十文一斗,街边茶铺一碗普通凉茶不过五文。即便在归雁楼这种“豪掷千金”之地,包下头牌行首苏惜儿一天,百缗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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