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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霄(蓝鲸不流泪)


那时,言清也是十九岁,那样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却被关在东宫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言清如此聪慧,怎么可能不知道饭菜有毒,可他却不能不吃,吃下,再在无人处强迫自己吐出来,不过半个月便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毒药没有要了他的命,却让他死了心,那之后晟王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才让他真的活了过来。
许箐今日是想到了那年的东宫,和那时十九岁的自己。晟王知道,这件事就是许箐心中永远的一根刺,谁也拔不出来。他如今对许琛的爱护,何尝不是因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晟王清楚,是自己把许箐困在了这京城中,锁在了这永无止境的漩涡洪流之中。若他不是亲王,若他只是平民百姓,他们可以随便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生活,没有什么王府皇宫,没有什么阴谋算计,就安安稳稳地过后半生。
可偏偏他是晟王,是个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漩涡的亲王。他必须活着,必须在京城中活着,必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扮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闲散亲王。他心中总是对许箐有愧,这些年许箐越发想离开,可身边的事却一件接一件地把他越锁越紧。
“别胡思乱想了,你也得休息了。”许箐睁开眼睛,盯着满脸愁容的晟王。
晟王连忙问道:“你不是睡了吗?”
“就你这么盯着我唉声叹气,我能睡得着吗?”许箐笑着拉过晟王的手,“我真的没有瞎想,这次真的是你想多了。”
晟王笑着刮了下许箐的鼻尖:“好啦!是我想多了!睡觉!”
因为此时天已大亮,两个人怕晚间难以入睡,便都只是和衣而卧。
史书云:
开宇二十年八月癸卯,帝感疾,后尝诏诸子侍疾,皇太子虽往,无忧色。帝不怿,曰:「朕有恙,汝何无忧?」对曰:「臣忧于内,不为外人所观。」帝曰:「朕外人乎?」对曰:「上为君,吾为臣。」帝大怒,曰:「国朝孝治,似此不孝不仁,天下不可付矣」,遂诏值宿翰林入内。
九月癸丑,容贵妃崔氏薨,年三十七。上念其旧侍东宫,深悼之,发哀苑中,谥曰恭纯。
九月癸酉,落皇太子,改宥王,知经州。
崔氏旁支及参与此事的官员全部以各种名头被黜落。
九月二十五,废太子诏书自两府发出当日,宥亲王车驾便离京去往经州。
十月,大内又另有旨意传出。
英国公夏翊清进封高密郡王,出阁,赐高密郡王府。
秦国、齐国镇安昴长公主改封晋国、秦国镇安昴长公主,赐柱国勋。
许箬晋开国县公,赐柱国勋。
许箬之子许琛,晋拱卫大夫,遥郡景州防御使,赐上轻车都尉勋;之女许仁瑲进县主,改封号“英嘉”;之子许仁珩为定远公袭爵子。
许家一门的封赏又引来许多猜测,天家未曾将当日东宫的详情公之于众,是以长公主和定远侯的赏赐封号就显得有些不明所以。而许仁瑲已于周岁时获封郡君,且得了昔年长公主的封号“端淑”,如今又晋县主,新封号中还有“嘉”字,明显是要随永嘉宸公主的封号排序,这恩赏有些太过了。但最值得玩味的,还是对许琛的赏赐。
拱卫大夫是武官正六品之首,虽然俸禄官品较之前无差,但地位还是稍有不同。而“遥郡”则是武官特有的贴官,品阶随本官,且不必到属地上任,亦不必管辖属地内的事务,是一种特殊的恩赏。国朝的遥郡贴官大多赐与旁支宗室和将领储材,为他们出任地方或升任实权之前的必经之路。
许琛所领的景州属于燕山路,是与草原比邻而居之地。许家与草原纠葛颇深,许琛如今又领了景州防御使,天家的意思已然很明确,以后国朝领兵卫戍草原的将领,大概还是姓许。
许琛如今正经的官职该是「拱卫大夫、遥郡景州防御使、上轻车都尉、平宁开国伯、食邑二千户、实食封一百户」了。然而,他并无实际差遣,依旧是燕居的状态。
这便是天家的所谓“平衡”。
经此一事,仲渊朝堂的格局大变,新一轮的明争暗斗即将开始了。
这是夏翊清出宫前的最后一晚,他坐在浣榕阁的房檐上看着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宫殿,心中思绪感慨万千。
“四郎还不休息吗?”即墨允悄然落在夏翊清身边。
夏翊清却以问代替回答,道:“明之今晚又来看看?”
即墨允:“这些年也来习惯了,这是最后一夜了,想着再来看一看。”
夏翊清看着即墨允,语气诚恳地说道:“这些年多谢明之的提点。”
即墨允摆手:“四郎言重了。”
夏翊清侧头看向即墨允,问道:“明之,这便是你几个月之前说的大喜吗?”
即墨允轻叹一声:“当时我只是知道他有意让你出阁,未曾想是这般光景。”
夏翊清道:“我宁愿不要这喜。”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即墨允劝道。
“明之,你信吗?”夏翊清问,“那日东宫发生的一切,你相信吗?”
即墨允:“有些事我们信不信并没有用,他信了那便是真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夏翊清说。
“那就要努力啊。”即墨允看着夏翊清道,“等你有了权力,有了地位,自然会有人以你的喜好为喜好,自然有人会帮你完成你想要的事情。”
“只能如此吗?难道有权力地位就可以得到想要的吗?”
即墨允沉默半晌,说:“四郎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也曾经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后来呢?他得到答案了吗?”夏翊清追问。
“后来他死了。”即墨允缓缓地说。
夏翊清看着即墨允的神情,低声道:“抱歉。”
“没什么,他死了快二十年了,这世道还不如他活着的时候。”
“明之?”
“只有拥有权力和地位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即墨允正了正神色,“而只有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才能决定这世道是什么样子。”
“你是在暗示我?可我不想得到那位子。”夏翊清说。
即墨允:“我并非暗示,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
夏翊清轻笑一声:“我说我不想得到那个位子,你竟没有失望?”
即墨允摇头:“四郎以为我这些年是为了要扶你上位?”
“不是吗?”
“若我真想扶你上位,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我只是在保护你,受人之托保护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而已。”
夏翊清见即墨允神色坦然,便知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低头说道:“是我狭隘了。”
即墨允:“四郎想做什么,我就保着你做什么。我的任务就是站在你的身后,给你足够的支持和保护。”
夏翊清沉默片刻,郑重地说道:“我不该那么揣度你的。”
即墨允笑笑:“无妨,我不会放在心上。”
“那以后……你还会来找我吗?”夏翊清问。
“只要你需要。”
“我听说,赤霄院亦在城北,与诸王赐府并不远。”夏翊清眼含期待地看着即墨允。
“我知道了。早些休息罢,今夜过后,你就是仲渊的高密郡王了。”
长公主和定远侯婉拒了天家另赐的府邸,只是把院墙打开,将平宁伯府一同纳入定远公府的院墙之内。两府合一,两个主院落中间恰好由一趟陪院相隔,如此这般,定远公府便成了有两套主院,三趟共七个陪院的复合院落。
许琛要正式挪到平宁伯府,仁瑲和仁珩则搬到两府中间的陪院居住,这样他们一侧是父母居所,另一侧则是兄长居所。两个孩子十分开心,恨不得立刻就住进去。
这一夜,一众下人忙着挪府,许琛则在书房躲清闲。
长公主道:“琛儿,你也大了,总是要住回自己的府邸的。”
许琛苦笑了一下:“那边归平他们忙着搬东西,我不好去打扰他们了。”
“你这孩子,好歹也是升了官,该开心起来。”长公主说。
许箐此时也在书房,他说:“三哥三嫂都不开心,干嘛非让琛儿开心?过了今晚,这宅子就是仲渊独一无二的公府了,可你看看你们,哪有半点喜气。”
“好了季亭,别拿我们打趣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长公主叹了口气,“扎达兰那边的消息已经传回宫中,要用到我们了,就先给个封赏,他一向如此。”
定远侯皱眉道:“当着琛儿的面说这些做甚!”
“三哥你歇歇吧,你以为如今还能把琛儿护在你府上吗?”许箐手里玩着茶盏说道,“这勋功和官位已经加在琛儿身上,他以后若想名正言顺,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长公主点头附和:“对,琛儿大了,这些事也不要瞒他了。”
许琛在一旁低头不语,长公主则转顾他道:“琛儿,经此一遭,有些事你得学会面对了。”
许琛颔首。
许箐站起来说:“你们一家三口明天都要参加仪式,还是早点休息吧,此事就算完结了,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长公主说:“这些日子跟着一起担惊受怕的,你也不是铁打的,注意身体。”
“三嫂放心,我身体好着呢!走了!”

第52章 五十二 受封
十月中,定远侯府的门匾正式换成了定远公府。从这一日起,众人都该称许箬为定远公或许公了。众人在紫宸殿完成了繁琐的礼制,终于在午后回到了公府。
公府大喜,但定远公和平宁伯都闭门谢客,异常低调。
另一边新的高密郡王府也门可罗雀,因为宥王的事情,朝中大臣一时都不敢跟皇子们有太多交涉,只有昭文阁学士穆飏,独自前往高密郡王府拜谒。但众人也并没有说什么,他毕竟是皇子讲师,如今夏翊清封郡王,他的出现合情合理。
此时穆飏在正厅给夏翊清行礼。
“先生不必如此,快坐罢。”夏翊清说道,“没想到我这府中的第一位客人竟是先生。”
“竟没有人来贺你吗?”
夏翊清摇头:“我本就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又没有母家亲眷,不过是到了岁数不好再在宫中住着罢了,谁会来贺?”
“高密王这话说的,竟是如此看不上我吗?”许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快坐快坐!”夏翊清看到许琛自然十分开心。
穆飏颇有些感慨地说道:“转眼你们二人都已这般大了。”
夏翊清:“先生始终是我们的先生。”
穆飏却推道:“哪里的话,我其实早就没什么可教你们的,只是你们不嫌弃我罢了。”
许琛:“高密王常同我说,若能像先生一般博学就好了。”
夏翊清也附和道:“对啊,其实我还想听先生讲学。”
穆飏却笑着看向夏翊清:“大王才是真博学,如今既然已经出宫开府,就不要再隐瞒了。这么多年小心谨慎,你也太累了。”
夏翊清还未说话,许琛便笑道:“我就知道先生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夏翊清有些不好意思:“昔年之事皆为自保,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我自然懂,只是看着你藏得辛苦罢了。”穆飏转而又对许琛说,“知白也是,都可以放松些了。”
虽然许琛早封伯爵,但一直未入朝,这些年在学堂,穆飏依旧按照以前的习惯对他以字相称。
许琛摇头道:“一刻不敢松懈。就连今日来这王府,也还是思虑再三,得了义母的同意才出来的,反倒不如先生洒脱。”
穆飏:“知白可还愿听我的话?”
“那是自然,请先生赐教。”
穆飏正了正神色,道:“你们二位本就同窗数年,若说没有情谊是断然不可能的,既然有情谊却不往来,岂不更让人生疑?有时候过分的小心谨慎反而不好。在宫中时,二位尚且可以在廊下闲谈玩闹,出了宫却避而不见,反倒落人口舌。公府如今势头正旺,是该低调,但不能低调过了头。太……宥王和宏王当年也是没有断了往来的,宏王如今不也好好的在王府中坐着吗?疑心重的人怎样都会生疑,爱搬弄口舌之人怎样都会找出理由。二位都是身份贵重之人,何苦自降身份去迎合那帮小人?”
夏翊清听言笑了笑:“先生今日这话说的在理。我们二人一直小心谨慎惯了,尤其知白,总怕给姑母和许公惹麻烦。”
穆飏:“既是君子之交,那便不怕。我今日不仅到王府来贺,一会儿还要去给定远公道喜。做事不要试图揣度人心,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人人都说我混迹于市井,不像昭文阁学士,可仲渊哪条法令规定昭文阁学士就必须是端庄持重高高在上的古板文人?这不过是人心中的固有意像而已。”
夏翊清深以为然,说道:“先生这话说得好!在姑母之前,我仲渊的公主都是同样的命运,于是众人都以为公主便该那样,可如今谁不称赞一句长主女中豪杰,也并没有人认为姑母这样就算不得公主。”
穆飏:“正是这个道理。在合情合理的规矩之中,努力地遵从本心生活才好。”
许琛起身向穆飏一拜:“受教了。”
穆飏赶紧去扶:“别这样,我不过虚长几岁,在官场时间长些而已。”
夏翊清:“你们二位不要再拜来拜去了,坐下好好喝盏茶罢。”
穆飏笑着看向许琛:“是了,再这么下去便是迂腐了。”
许琛想起那年穆飏和小叔的对话,便也笑了:“对,我可不要被人说迂腐。”
穆飏转顾夏翊清,道:“毕竟是出阁建府,我自然不是空手来的,一份薄礼还望大王笑纳。”
夏翊清:“先生来了便是最大的礼,我怎敢收先生的礼。”
穆飏招了招手,便有小厮送上两个卷轴来。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我自己写的一幅字而已。”穆飏道,“贵重的东西你见得多了,而且我的俸禄也买不起,思来想去便写了个字,你若说学生不能收先生的礼,那便把这幅字当做是我这个先生的回赠罢。”
夏翊清接过卷轴打开,上面只有一个“察”字。
穆飏说:“这察字,是希望你可以察己知人,明辨世事。”
夏翊清欣喜万分:“多谢先生赐字!”
穆飏说:“另一幅是给知白的,原本是要一同送往公府的,没想到在这里先见到你了,就一起给你了。”
说罢将另一个卷轴递到许琛手上,许琛打开,上面也是只有一个字————“守”
穆飏笑说:“这个便不用解释了。”
许琛颔首:“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事。多谢先生!”
“你们喜欢便好。好了,我该去公府了。”
“我送先生出去。”夏翊清道。
穆飏摆手:“不用了,何苦做样子给别人看?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恭送先生。”许琛和夏翊清都躬身行礼。夏翊清招了下手,安成立刻送穆飏往府外走去。
待穆飏离开之后,夏翊清拉着许琛往内院走。
“你这是干什么?”许琛问道。
夏翊清:“去书房好好说说话,这前厅下人太多。”
许琛快步跟上夏翊清往书房走去。二人落座,夏翊清道:“先说好,以后私下里还像以前一样称呼,不要叫什么大王。”
“好。”
“你今天该不会是空手来的?”夏翊清问。
许琛笑着说:“怎么?我空手来你便不欢迎了吗?我也刚刚升了官,也可以向你讨要礼物的。”
夏翊清:“你的礼物我都给你备好了,不过你若是空手来的,我便不给了!”
许琛笑笑,从手腕上褪下一个腕箭递到夏翊清面前,说:“里面有五支箭五根针,比你那个机括更便捷。”
夏翊清立刻接过来:“求了你这么多年,终于肯把腕箭给我了。”
“不是我不愿给,是之前小叔一直不在临越,我随身带着的也不过是那年他临走之前留给我的,并没有多的。这次他回来带了许多小玩意,我便拿了这个送你。如今你独自开府,没有宫中安全,还是需要个武器防身的。”
夏翊清把那腕箭套在手上仔细把玩:“还是你想得周到。”
许琛:“那我的礼物呢?”
夏翊清将软甲递到许琛面前:“这可是我求来的。”
许琛接过软甲仔细抚摸,那软甲重量极轻但十分细密,看起来极为合身。他想了想,说:“我会武功,这软甲还是更适合你。”
夏翊清轻轻拉开衣领,露出里面的软甲:“我有,这是我特意为你求来的。”
许琛欣然道:“那我便收下了!”
这软甲是夏翊清向即墨允要的,即墨允在赤霄院的仓库里翻了好久才找到。其实夏翊清和许琛都不知道,这软甲也是许箐做的。当年许箐做了许多件这样的软甲,说是可以防身。即墨允平日不穿,只在进宫见天家的时候穿。晟王也有一件,但他嫌麻烦后来也不穿了。定远公外出打仗甲不离身,也用不到这种防身的衣物。言清当年穿着,可依旧没逃脱命运的摆弄。后来众人都觉得这东西累赘,便全数扔给了即墨允,毕竟赤霄院众人常于黑暗中行事,容易遇到危险。没想到多年之后兜兜转转,这软甲竟穿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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