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回到自己房间,便坐到桌前发呆。她桌上有一排大大小小的船————有已经泛黄的不知折叠了多少次的纸船,有晶莹剔透触手冰凉的玉船,有雕刻精美活灵活现的木船,有做工精细线条精致的银船,甚至还有一块天然形成的状似小船的石头……
这些都是许琛这些年来送给她的贺礼。
皇后走到门口,正看见永嘉公主摩挲着其中一只玉船,无声地叹了口气。
“婉儿,在看什么?”
永嘉公主慌忙起身:“嬢嬢怎么来了?”
皇后走到永嘉公主身边,拿起桌上的纸船说:“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永嘉公主红了脸。
皇后见她如此神情,便知许琛这些年的循规蹈矩和有意疏离并未将她击退,心内无奈,知道该是自己出手掐断这缘分的时刻了。
皇后不同意这桩婚事,并非因许琛那草原世子的身份,桑昆是克烈世子,但如今既已无克烈,便无桑昆。许琛就是许琛,是皇后出阁前闺中密友之子,若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孩子是相配的。但作为皇后,她要考量的却不仅仅是这些。如今长公主已为人母,定远侯亦过不惑,国朝武将却依旧后继无人,周边邻国年轻一辈的英勇将领倒是接连扬名。一旦再有边境争端,许琛定会接过长羽军虎符,替父母出征。如果许琛再为永嘉公主驸马,那么国朝将有第二个驸马都尉手握重兵,偏偏这两个驸马都尉全都姓许。太宗朝曾有先例,太宗之妹和太宗之女的驸马为同宗,这两位驸马联手干政,杀台谏、宠内侍,选奸佞,把持朝政数年,两位公主亦有欲效仿武皇之势。若非后来世宗携四子共同勤王,斩驸马于崇政殿前,国朝历史怕是都要改写。
长公主的阿姨当年曾因「若为男,当辅陛下」而遭先帝厌弃。如果许琛再为公主驸马,多疑如当今天家,许氏一族的下场不言而喻,若真走到那一步,国朝失武将,后果难料。公主选驸马,从来都不是家事,而是国事。皇后真心疼爱这个女儿,所以她才不能放任女儿再做无谓幻想,以免造成大乱。
皇后将纸船放到桌上,拉起永嘉的手,轻声说道:“婉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其实这些年你自己心中也清楚,你所爱慕的那人,心中所想怕是与你不同。”
永嘉公主低头不语。
皇后说道:“你们日常在资善堂,他可曾对你有任何表示?平日里可曾借机与你单独相处?有事时可曾对你有过分回护?”
永嘉公主摇头。
皇后继续问:“这些年他对你的态度可有任何变化?”
永嘉公主颓然说道:“没有,从他进学堂的那天起,一直是恭敬守礼。”
“婉儿,他若与你心意相通,你定然能感觉得到。”
永嘉公主抬头看着皇后:“嬢嬢,可我……我都还没跟他说过我的心思……他……他会不会是根本不知道?”
皇后怜惜地拍着自己的女儿,轻声说道:“其实早年间我问过他,他说对你只是同窗情谊。他既然没有那个心思,你便算了罢,这世间可以强求的事情很多,但感情却是强求不来的。”
永嘉公主红了眼眶:“我不信……!”
皇后无奈地摇头,把永嘉公主搂在怀里。
平宁伯府。
许箐环顾四周,拍着手道:“我竟是第一次来你这平宁伯府,不错不错,清新雅致又不失豪迈气度,像你的风格!”
许琛:“今天可不是请小叔来品鉴我府上装潢的。”
“我知道啊。”许箐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黄花梨木盒打开来看,接着就惊呼道,“加金箔的苏合油烟[注2]!你这墨还有没有?给我拿一锭,或者你告诉我在哪家铺子买的!”
“小叔喜欢就拿去。”许琛拽着自家小叔的手臂,“说正事啊小叔。”
“你这么大方?这墨一锭就要十缗,你确定给我?”
“我有俸禄的,小叔,说完正事你想要什么都行。”
许箐把那盒子盖好拿在手中,然后坐到椅子上说:“你个小孩儿能有什么正事?不过是英国公生辰将至,不知道给他什么贺礼罢了。”
“这世间还有小叔不知道的事吗?”
“这世间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许箐笑着拍了一下许琛的头,“不过你的事情,我都能猜得到。”
许琛躲闪未及,还是被拍到了,因着是在家中,许琛只将头发束在头顶,用方巾盖住发髻,所以这一拍是直接拍到了头发上。他无奈地顺了下头发,说道:“既然小叔知道,那便帮帮我罢。”
“贺礼不着急,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对英国公这么上心?”许箐语气中带了些调侃的意味。
“自然是因为他待我好啊!”
“噢……是吗?”许箐这问话十分有深意。
“小叔想说什么?”
许箐凑近许琛,说:“你可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可怎么我听到坊间传言,说那些紫褙子[注3]们连名帖都送不进府里。听闻平宁伯和永嘉公主从小一起读书,莫不是……?”
许琛倏然起身:“小叔!莫要胡说!公主与我只是同窗情谊,并无其他!”
许箐笑着靠回椅子上:“你急什么?没有就没有呗!”
“我……我没急。”
“好好好!你没急!”许箐安抚一句,旋即说道,“琛儿,你若没那个心思,趁早别再进宫了,免得让人误会。”
“可是……”
可是若不再去学堂,便难见到夏翊清了,这些年来他和夏翊清相处十分愉快,早已习惯日日相见了。
“可是什么?你莫不是……”许箐玩笑道,“看上你那个先生了?”
“小叔!你别胡说!”许琛被自己小叔弄得生气又无奈。
许箐一副了然的神情:“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懂。不过一来你现在心性未定,少年人忌谈长久。二来你的年纪和身份都尴尬,再出入皇宫和公主朝夕相处难免惹人猜疑。这第三嘛……”
“还有什么?”许琛追问。
许箐戏谑地用手指轻点许琛胸口:“情谊在心,并不非得日日相见。”
“小叔你胡说什么呢!我同英国公只是相谈投趣的朋友而已!”
许箐大笑道:“我哪里有说是英国公啊?”
许琛赌气地侧过身,不再看那笑弯了腰的小叔。许箐笑够了之后才缓缓说道:“好了不闹你了,我说的话你可得记住,秋风渐起,一定要先保全自己。”
许琛回过头来,看到小叔意味深长的笑容,连忙点头表示明白。
许箐拍了拍许琛的肩膀:“别生气了。礼物我帮你准备,保证让你和英国公都满意。”
“这可是小叔自己说的!我若不满意呢?”
“不满意?不满意的话……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小叔!”
“放心吧,包你满意。”许箐边说边往外走,“走了走了,不用送!”
许琛坐回到桌前,这才发现桌上的那支湖笔也被小叔“顺”走了,顿觉无奈又好笑,自己这个小叔,有时竟跟个孩子似的。许琛略想了想,唤来平留,让他将库里放着的另外一锭油烟墨取来,连同一锭桐花烟墨一起打包送到晟王府上。
————————
[注1]魁儡子就是傀儡的另一种称呼。
[注2]苏合油烟墨:历史上有,是文坛大佬,写瘦金体的宋徽宗赵佶创的。
[注3]紫褙子:专门为高官宗室说亲的媒婆。媒婆也分等级的,那些能给宗室说亲的都穿紫色褙子,所以就以紫褙子代称。
褙子是一种衣服的样式,直领对襟,腋下开叉,穿的时候不系带不扣钮,套在抹胸外面,有长有短,长的有过膝甚至到脚面,短的不过及腰。
第40章 四十 拒绝
许琛从平宁伯府回到侯府昆玉院,想着白天和夏翊清的对话,又想着晚间和小叔的对话,心中一团乱麻。
当年第一次知晓人事,便是梦见了夏翊清。那时他问过归平,就知自己与旁人不同,后来渐渐长大,明白了晟王和小叔的关系,心中竟是向往和亲近。可他不敢说也不敢问,他心中的那人身份尊贵,将来终归是要妻妾相伴的。
就算今日知道夏翊清对小叔和晟王的事情并不在意,但也不代表夏翊清可以接受自己的心思。他一直警醒自己不要做任何违反礼制的事情,甚至一度想避开夏翊清。但情之所起,是不可控的,他一边和夏翊清君子相交,一边又对他怀有非分之想,这种矛盾自责的心情时刻萦绕在他心头。
今日小叔的一番话,又让他开始反思:难道自己对夏翊清的心思如此明显?
其实许琛并不知道,许箐只是曾经见过同样的少年心性罢了。
次日学堂之中,许琛将夏翊清拉到一旁,告知他过几天就不再来学堂读书了,夏翊清细问缘由,许琛只说自己如今这个年纪,已不好再跟公主同窗。夏翊清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心中难免不舍。
许琛看着夏翊清的神色,心里阵阵泛酸,情不自禁地拉了他的手。夏翊清有些意外于这个触碰,但随即立刻回握住了许琛:“知白,那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就此入朝吗?”
许琛低头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心中涌起暖意,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很快地松开了。他挨着夏翊清坐下:“我私心是想从军的,但恐怕义父义母不愿意。”
夏翊清道:“从军可要吃很多苦的。”
“和光何曾听我言过苦?”
“那倒是。只是你不在,这学堂怕也是无甚趣味。”夏翊清低头道。
许琛心中微动,劝道:“你总不可能一直在学堂的。”
夏翊清偏头:“你这是何意?”
许琛:“皇子总不会一直住在宫中,总归是要出阁的。”
夏翊清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处境,想那不知多远的事做甚?”
许琛知道夏翊清不愿深说这些事,便道:“总之此事你知道就好,我已经跟先生说过了。”
夏翊清问:”不打算跟大姐说?”
“可饶了我罢。这些年你又不是看不出公主的心思,我是真的怕了。”
夏翊清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却在准备起身的时候碰到了永嘉公主。
“知白哥哥!四哥!“永嘉走到许琛身边,“不管你们在说什么,我有话跟知白哥哥说。”
说着便要拉许琛走。
夏翊清见状立刻后退一步。许琛无奈,只好跟着永嘉走,边走还回头看了一眼夏翊清。待二人走远,夏翊清收起了嘴角的笑容,敛住气息悄悄跟了上去。
“不知公主有何吩咐?”许琛恭敬地问道。
永嘉低头绞着手帕:“知白哥哥,现在没有人,你就不能对我换种称呼吗?”
“不敢。”
永嘉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知白哥哥,如今我已及笄,是可以选驸马的年纪了。”
许琛心道不好,但如今着实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说:“公主的驸马,必定是不凡之人。”
“我不要什么不凡之人,我只要我喜欢的人。”
“天家和娘娘会给公主选个极好的驸马。”
“知白哥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永嘉被许琛的闪躲弄得有些恼火。
许琛躬身道:“琛愚钝。”
永嘉狠了狠心,挑明道:“知白哥哥,我问你一句,你可愿做我的驸马?”
终于还是来了!
许琛把身子躬得更低了些:“琛不敢。”
永嘉追问:“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公主金枝玉叶,琛不过是个养子,万万配不上公主。”
永嘉一把拉住许琛道:“知白哥哥!你看着我!不要闪躲,不要回避,我只想听你说实话!”
许琛手腕微动,从永嘉的手中挣脱,他抬起头来,问道:“公主今日是非要得到个答案吗?”
“是。”
“好,那接下来琛说的话,还希望公主不要责怪。”许琛直视着永嘉公主的双眼,冷静且疏离地说道,“琛与公主同窗六年,从未有过任何不该有的心思。这些年我并非不知道公主的心意,但我自知身份,担不起公主这份偏爱。恕琛直言,公主如今的情意或许并非是你想的那种情意。”
永嘉愣了愣,问:“你什么意思?”
许琛道:“公主久居宫中,很难接触到外人,琛是公主所能见到的同龄人中,唯一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而我又恰巧跟公主在一起读书,常常见面,于是公主便生出了这些心思。可公主你要知道,世间男子千万,临越城中就有许多比我优秀、比我有前途的才俊。公主如今只看到了眼前这一片小小的树叶,就以为看到了整片树林,岂不是可惜?一叶障目的道理公主不是不明白。”
永嘉听着许琛的话逐渐红了眼眶。许琛狠了狠心,继续说:“琛今日说的话,相信公主能够明白。同窗数载,我十分珍惜这份情谊,但也仅此而已。”
永嘉含泪唤道:“知白哥哥……你……”
许琛:“琛说过许多次了,太子殿下和宏王才是公主的哥哥。”
许琛的决绝让永嘉公主无法面对,她不愿再多做停留,转身便走。许琛看着永嘉公主的背影,在心中无声叹息。待她走远,许琛稍提高了些声音说道:“看了这一场戏,有何感想?”
躲在后方不远处的夏翊清探出头来:“你怎的知道我在?”
许琛并未回头,只是道:“听见了。”
夏翊清走到许琛身边和他并肩而立,看着永嘉公主离开的方向说:“是不是太狠了?”
“既然躲不掉,不如早些说明白,彻底绝了不该有的念想。”许琛不欲多谈,便转了话题道,“和光,你这一身轻功,只用来听墙角,倒真是可惜了。”
夏翊清稍顿了一下,道:“我并非刻意要瞒你,只是……总之,你懂我的。”
许琛颔首:“我自然明白。”
夏翊清此时也没有了调侃的心思,对许琛道:“大姐的性子可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你今日这一番话,怕是并不能真的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而且她毕竟深受天家宠爱,若是跑到天家面前哭诉一通,恐怕事情会难以收拾。”
许琛点头:“我明白。不过义母早知此事,她定会帮我的。”
与此同时,回到慈元殿的永嘉公主正伏在床上痛哭,皇后屏退众人独自陪伴。
“嬢嬢……”永嘉抽噎着。
“婉儿,听嬢嬢说。”皇后轻柔拭去永嘉公主眼角的泪珠,将她搂在怀中说道,“这些年知白送你的生辰礼物,都是各式各样的船,可我问你,你真的喜欢船吗?”
“我……我喜欢啊!”永嘉公主抽噎着回答。
“你是真的喜欢小船,还是因为这些船是他送的,你才喜欢?”
永嘉公主愣了半晌,反问道:“这有何区别?”
皇后轻轻拍着永嘉公主的后背,说:“婉儿,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若他真的对你有情意,便该会用心去了解你喜欢什么。你不爱钗环俗物,不爱绫罗绸缎。偏爱鲜艳的红色,讨厌素色,最不喜欢黑色。你向往你姑母那般的生活,觉得宫中的规矩让你难受。你喜欢吃水晶脍、紫苏鱼和金丝肚羹,不爱吃青叶菜,爱吃小厨房做的荷花糯米糕,爱喝敬亭绿雪。我说得可对?”
永嘉看着皇后,有些不明就里:“嬢嬢说这些做甚?”
皇后道:“我了解这些,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嬢嬢,更是因为我在意你,对你上心。”
永嘉止住了泪,似有领悟。
皇后继续说道:“婉儿,知白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刺耳,但句句都是实情,我想你能明白的。”
“可……”
皇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婉儿啊,就算我给你姑母施压,就算你去求了你爹爹赐婚,又能如何?你或许可以嫁给知白,但他心中没有你,你会开心吗?你姑母过得舒心,是因为她同许侯本就有情谊,你若嫁给一个心中没有你的人,与关在这皇宫之中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给你换了一个牢笼罢了。在宫中我尚且能护着你宠着你,让你能稍自由些,可你一旦嫁出去,我还如何帮你?诚然,知白不会为难你,可你爱的人不爱你,你这一辈子不会觉得难过吗?你们在一起同窗六年都没有培养出感情,若我们逼着他娶了你,你觉得他对你还能留有如今这样的同窗情谊吗?日久生情难,两相生厌却很容易。”
永嘉愣愣地看着皇后,迟疑着问:“我……我会跟知白哥哥两相生厌吗?”
“若你强迫他,他必定会厌恶于你。那是他一生的幸福,也是你一生的幸福。”皇后望着桌上那一排小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旋即又微笑起来,温和说道,“婉儿,你是仲渊的嫡长公主,也是我的心头宝,我疼你爱你,未来定会为你择一位令天下和你自己都满意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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