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倾白不知该作何回应,在他沉默之际,皇上大手一挥说:“小十啊,你大可放心,这次出征朕给楚将军和郗安备上了十万的兵马,各个都是精兵强将,定能保护他们的安危。”
林倾白淡笑着应道:“谢皇兄。”
皇上说完这些话,又转过身和其他的王公大臣饮酒去了。
或许是林倾白太无趣了,周遭的人都在说笑,却没人与他攀谈。
只有他一人坐在位置上,不饮酒不说笑,甚至连摆在面前的佳肴都吃的很少。
林倾白又转过头 ,望向了台下的郗安。
郗安就与他截然不同。
几个大臣端着酒盏笑的殷勤的对他说话。
郗安也笑着应着,一言一句之间不失风度,谈笑间大臣们与他聊的很开心。
整个宴席气氛欢快,丝毫看不出来明日就将有十万人远赴潜州,出征战赤熯族。
林倾白垂眸望向了案几上的酒盏,抬起手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味生烈,入喉之间林倾白一下就红了眼睛。
林倾白来到人间就再也没有喝过酒,更不知白序的酒量如何,今日借着这个宴席,索性也放开了。
喝了第一杯之后,便有第二杯。
待郗安终于应付完那几个难缠的大臣时,抬眼望向林倾白,顿时沉下了脸色。
林倾白一
瞧就是喝多了酒,脸颊泛着淡粉色,手撑着脑袋,双眸迷迷糊糊的望着郗安。
这下郗安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他推开了身旁大臣的推杯换盏,两步踏上了高台,走到林倾白身前蹲下了身子。
“师父。”郗安轻声的唤着林倾白。
林倾白即便是喝醉了也与往时没什么差别,只是反应稍稍的慢了一些。
他缓缓的抬起头,望向了郗安,应道:“恩?”
郗安的眉头都皱成川字,问:“师父,你喝了多少?”
看着林倾白目光恍惚,也回答不出来什么,郗安直接拿起案几上的酒壶晃了晃。
一整个酒壶竟然只余壶底的一点酒了。
郗安重重的放下了酒壶,一句话未说,转身就走到了皇上面前,拱手说了几句话。
随后他回到了林倾白身前,弯腰扶着林倾白的手臂,低声说:“师父,我们回府。”
林倾白的双眸含水,朦朦胧胧的看着高台下的繁荣灯明。
台下大臣还在饮酒作乐,不少的人目光还盯在郗安身上。
他已经醉的迷迷糊糊,却还是拍了拍郗安的手臂,小声的说:“今日是你的践行宴,不妥。“
郗安哪里在意这些,道:“师父,今晚我还要回府准备行装,我已经向皇上说明了缘由,没什么不妥。”
听见郗安这样说,林倾白才不再多说什么。
他或许是真的喝多了酒,方才坐着的时候只是感觉头昏昏的。
现在站起来那一瞬间竟然感觉腿软脚软,连站都站不住。
林倾白的脚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郗安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林倾白窄细的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这才稳住了林倾白的身子。
“师父,你喝多了。”
少年也喝了酒,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掌心滚烫的捂在林倾白腰际。
他的嗓音低沉,让林倾白即便是醉着,也知道他的小徒弟不高兴了。
就这样郗安扶着他走出了大殿,这一路上不断的有人上前给郗安和林倾白敬酒。
不论这些官员官职的大小,郗安一改方才笑意满面的样子,沉着脸对于周围人的敬酒置之不理。
在二人将要走出大殿的时候,楚将军端着酒盏走了过来,喊住了林倾白。
“云王爷。”
林倾白顿住了脚步。
在这个践行宴中,唯有皇上和楚将军不可以懈怠。
楚将军一向豪爽,只见他走到二人身前,声音洪亮笑道:“云王,怎么宴席还未结束就要先走啊?”
林倾白还未开口,郗安就先行回答道:“楚将军,我师父喝多了酒,身体不适,我已经向皇上请示先行回府。”
楚将军一瞧就喝的正兴起,满面通红,身子摇摇晃晃,并未认真听郗安说了什么。
只见他用力拍了拍郗安的肩膀,对林倾白说:“云王爷,说来惭愧啊,之前我一直对你们这种文人看不上眼,觉得你们一天天只会勾心斗角算计人心,但是没有想到,你居然能教出这般英雄少年,年纪轻轻就敢上阵杀敌。这几日老夫我也自省了许久,发觉实乃是我之前识人片面,目光狭隘了。”
楚将军是个性情中人,这一番话说的甚是慷慨。
林倾白在郗安的搀扶下站直了身子,应道:“楚将军过誉了,楚将军在外杀敌,为国征战,对我阜朝的奉献无人能出其右,我们与楚将军确是无可相比,不值一论。”
楚将军叹了口气,大手一挥说:“没有过誉!若不是有如此心性的师父,何来这般英勇的徒弟?!罢了,明日我就要再赴潜州,还不知来日能否再活着回来见王爷,我敬王爷一杯酒,往日干戈皆化在酒里,
不再提了!”
那一杯酒递在了林倾白身前,郗安向前走了一步,本是想要拦住这杯酒,却被林倾白抬手挡住了。
酒倒得很满,几乎快要溢出杯盏。
林倾白接过了楚将军手中的酒。
二人碰杯,林倾白举了举杯,将酒盏放在嘴边,闭上眼睛将酒一饮而尽。
烈酒腥辣。
饮下的那一杯酒,几乎是在瞬间就从林倾白的口中辣入了他的腹部,扯着他的腹部丝丝的泛着痛。
林倾白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的异样,他轻轻的挣开郗安扶着他的手,又拿起了酒壶倒了一盏酒,随后举起杯子对楚将军说:“这杯酒,换我敬楚将军。”
这一次郗安脸更沉了,就连楚将军也顿了顿。
任谁也看的出来林倾白酒量不好,已经喝得快要站不稳了。
更何况林倾白是皇上的亲弟弟,是皇室嫡系血脉,生来清冷,宴席之上从不与人推杯换盏。
方才楚将军敬他的那杯酒,他肯饮下已经是给足了楚将军面子。
现在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又倒了满满的一杯回酒敬楚将军。
这番景象就连殿内众臣都纷纷侧目看向了二人,低头小声的议论着。
“师父,不可再喝了。”郗安在一旁压着声音制止。
林倾白却置之不理。
他竭力忽视了头脑的昏沉,浑身的疲软,以及胃腹的刺痛,只是双手高举着那盏酒,眉眼淡笑的说:“楚将军,郗安还年少,虽是有几分小聪明,但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没有经历过大场面,若是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冒犯了将军,我作为他的师父,先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
林倾白身份高贵,很少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的时候,更没有如此谦卑的道过歉。
而此时他身着一袭蓝纱常服,白绸束腰,立于殿堂之内,双眸含水,一字一句艰声道:“只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若是真遇到了艰难,还望楚将军能够看在他是我唯一的徒弟的份上,在富有余力之际保他性命.......”
郗安瞳孔猛缩了一下,他一点点的侧过头,那双深黑的眼眸定定的望着林倾白。
林倾白脖颈纤细,鼻梁挺翘,在四周嘈杂的喧闹中,唯有他清清淡淡,嘴角带着薄笑,满身皆是易碎之感,却好看的似雪日枝头将落的孤寒梅花。
只见他将酒盏向上敬了敬,那番的无畏好似即便他手中拿的是鸩酒,他也会笑着饮下。
“我在此先谢过楚将军,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说完,林倾白便闭上眼睛,将手中的烈酒尽数倒入口中。
一饮而尽。
楚将军听闻林倾白这样说,也愣了愣。
随后他身子摇晃两下,哈哈一笑,笑着应了林倾白的请求。
“云王爷,你放心!在战场之上,郗安便是我的兵,只要我楚政还有一口气喘,定不会弃你徒弟于不顾!”
听见楚将军这样说,林倾白悬着心才算是放下了些。
待到两盏酒饮毕,林倾白步履飘忽被郗安扶了出来。
殿外的台阶下早已停了一辆马车,宦人躬身在前引着金烛盏灯,两行丫鬟随在身后。
宫殿里灯火通明,金碧耀眼,烧了足量的暖炭,乍然一出殿门外的寒风猛地就灌了过来。
林倾白本就畏冷,被这风一吹手脚都冰凉的厉害。
他跟着郗安的脚步,缓步的下了两个台阶,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弯了弯腰,莹白的手指抚上了腹部。
郗安的反应很快,猛地顿住了脚步,侧过头问:“师父,怎么了?”
风的吹得林倾白乌发飞扬,衣袍飘扬,薄纱锦绸的衣衫下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的纤细消薄。
林倾白皱着眉头,面色苍白,紧咬着嘴巴半响没有说出来话。
郗安将林倾白揽进怀里,冲着身后的下人大声的喊了一声:“快去传太医!”
丫鬟立刻慌慌张张的朝宫里跑。
“别去......”林倾白出声制止。
刚跑出没两步的小丫鬟又匆忙的停住脚步。
“师父。”
林倾白手腕轻颤的拍了拍郗安,小声的安抚道:“先回府,不要惊动宫里人。”
林倾白知道自己的身体,他这个破身子几乎是没有一天能够过的安生,总是这里疼哪里痒的,他忍着忍着也习惯了。
若是平时在王府里闹个小病,凉瑶楚咋咋乎乎的也就罢了。
但现在是在皇宫,他们的身后就是文武百官,所有的人眼睛都盯着他。
他们觊觎林倾白手中的权位,面上带笑却心里藏刀。
若是今日他喝了两口酒就叫了太医,明日就有人上奏,以云王身体抱恙为由剥权。
林倾白一向思虑周全,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连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是掐着指头算出了万种可能。
郗安马上就要上战场,战场之上兵权,粮草,人脉,这些东西都是决定生死的命门,林倾白必须在朝堂之上站稳脚,才能保郗安在战场之上没有后顾之忧。
郗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林倾白所虑。
他紧握着林倾白的手臂,沉沉的吸了一口气,说:“好。”
林倾白又忍着腹痛下了两节台阶,可是每一次的跨步就像是有人在撕扯他的腹部,疼痛成倍的袭来,痛的林倾白小腿发软,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脚。
郗安眉头紧皱,一把拽过林倾白的手臂,弯下腰不由分说的将林倾白横抱了起来。
周围的人皆是一惊,连林倾白也愣了下,下意识的抓紧了郗安的衣襟,用力的指尖都在泛白。
宫殿很高,遥遥的望着下面还有近百层台阶。
郗安的手臂却很稳,林倾白靠在他手臂上时,甚至能感受到他手臂健实紧绷的肌肉。
郗安转过身望着身后的下人,冷冷的开口道:“云王爷喝多了酒,不小心崴了脚,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人传出去。”
郗安在宫里的官职虽是不大,但是他说话时的气势却让人半分都不敢反抗。
下人们纷纷垂头:“是......”
郗安便一言不发的抱着林倾白迈步走下台阶。
皇宫巍峨,青砖铺路,台阶宽阔足有百阶,每隔几阶的扶手处都燃着长明灯,夜色中泛着朦胧的暖光。
白身子单薄,被郗安抱在怀里竟毫不费力,似抱着一层轻纱一般,衣摆垂落及地,随着郗安的步履而潺潺飘动。
林倾白觉得自己真的是喝多了,他仰头望着郗安的脸颊,目光恍惚。
在昏暗的月色之下,郗安的下颚骨棱角分明,浑身充斥着不符合他年岁的压抑与威严。
林倾白心尖颤了颤,然后他抬起手主动抱住了郗安的脖颈,闭上眼睛,将脸贴在了郗安的肩头。
他用的力道很轻,像并未有半分情谊,只是怕自己从郗安身上摔下来。
可是林倾白心中清楚,他在借着酒劲放纵自己。
他的鼻尖轻嗅着郗安身上的味道,脸颊能够感受到郗安肩膀的热度。
再抱一下。
再抱一抱他的小徒弟。
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
就这样一路踏下了那冗长高耸的台阶,一路走到了马车前,郗安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踏上车阶,径直的将林倾白抱上了马车。
上车后,郗安沉着声音对马夫说:“车乘的稳一点。”
马夫是个宫里的小宦人,长得瘦瘦弱弱的缩在宽大的宦服里,垂下头连连应是。
掀开车帘,马车里只有林倾白和郗安二人时,郗安脸上的寒霜瞬间都散了。
他将林倾白放在了坐垫之上,抬手握住了林倾白冰凉的双手,担忧的问:“师父,你哪里难受?是不是胃痛了?”
林倾白确实是很痛,到了此时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他垂眸望着郗安,压着声音说:“有些......”
郗安便起身坐在了林倾白身侧,将林倾白揽在怀里,竭力的克制着林倾白身上的摇晃,另一只手拨开了林倾白按在自己胃部的手,轻轻的替林倾白按揉着他的胃部。
林倾白虚着声音说:“用些力.......”
郗安便索性将手探入了林倾白的衣摆里,用了一些力道继续按揉。
手掌之下郗安能够感受到林倾白腹部的冰凉,就算是郗安温热的手掌捂在上面,都无法暖热。
随着郗安手掌的按揉,胃部还在跳动,很不安分的折腾着他的师父。
林倾白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他的肠胃不好,受了凉,吃不好,甚至是心情不好都会犯病,而他难受的时候又不喜欢旁人在旁,更抗拒他人的接触,就连凉大夫也不例外。
除了郗安。
于是郗安就跟着凉瑶楚学了很久的医术,到了如今他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把脉和按摩手法。
就这样过了两刻钟,马车走出了皇宫。
在郗安的按揉下,林倾白腹部的那团冰凉且不安分的东西,渐渐的消停了下来。
马车走上了大路,车内的颠簸也渐渐平息。
郗安缓缓松开了拥着林倾白的手,小心翼翼的将羊皮毯子盖在林倾白的身上,手探入了毯子里,抚在林倾白的胸口处,帮林倾白顺气,问道:“师父,好些了吗?”
林倾白垂着眉眼,点了点头。
郗安松了一口气,半响低声说:“师父,以后不要喝酒了,虽是国宴,但你是皇上的亲弟弟,若是不能饮酒也无人敢劝,不必闹得这样难受。”
林倾白半倚在坐垫上,乌发散开,那一张清秀漂亮的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他依旧难受,现在浑身连手腕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垂眸望着蹲在他身前的小徒弟。
郗安又是给他暖肚子,又是给他揉腰,又是给他顺气,又是给他擦汗,两只手都快要忙活不过来了。
在夜色寂寥之中,林倾白的目光异常的温柔。
“安儿......”林倾白轻唤了一声。
郗安乖巧的仰起头,
眼睛在黑夜中亮闪闪的望着林倾白:“怎么了,师父?”
林倾白淡声说:“安儿,日后上了战场要听楚将军的话。”
“.......”
郗安缓缓顿住了手中替林倾白揉心口的动作。
林倾白胸口起伏的厉害,说一句话便要缓上许久,却依旧是垂着眉眼,温声的对郗安说:“楚将军虽是一向与我不和,但是个直性子的人,我今日敬他一杯酒,他也允诺会救你于为难,君子一诺千金,你可放心信任于他......”
即便林倾白已经身体难受到这等地步,嗓音艰难,却依旧在担心郗安。
郗安垂下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半响他声音微哑的说道:“师父,我已经长大了.......”
说道这里,郗安却停住了声音,垂着头埋在黑暗中,没有继续说了。
林倾白却猜到了郗安后面想要说什么。
他想说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大了。
他会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林倾白缓缓抬起手,葱细的手指轻轻的抚着郗安毛茸茸的发顶,就像是郗安六岁时的那样。
那时候郗安还小,身高才到他腰部的位置,而如今这个孩子已经和林倾白差不多高。
他手臂比林倾白还要粗,甚至可以单手将林倾白抱起来。
他不需要林倾白再为他如此的劳心劳力,不需要林倾白再时时刻刻的护着他,不需要林倾白在为了他如此耗费心神。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路边的灯火映进了林倾白漂亮的眼眸里。
林倾白垂着眼眸,声音又轻又淡的说:“你在为师眼里,一直都是好孩子。”
林倾白一向隐忍,坐在马车上胃里难受的翻江倒海,阵阵恶心想吐,却还是一路撑到了回府。
府门口早就围了一群的下人候着,一见林倾白回来了就蜂拥的凑过来,又是递手炉,又是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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