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两口,宁裴又去喝水,结果一杯水下肚,又想喝第二杯,他惊觉不对,硬生生止住势头,不断吞咽口水,心想,怎么又来了?
这病真折磨人。
他无法控制自己去盯着桌上水瓶,仿佛那是救命之物,也不能当着周厌的面吃药,握着水杯的手逐渐发抖,姜鹤坐他右手边,发现端倪,问:“怎么了?”
宁裴喘一口气,松开水杯撒谎:“太久没吃辣,不习惯,我去洗手间。”
说完起身狼狈离开。
周厌手中一松,酒瓶稳稳落入白川之手,他盯着宁裴离开的背影,恍然回到那年宁裴被他赶走绝望离开的场景,又回到那天在医院宁裴说去找护士结果再也没回来的时候,再也坐不住,跟着起身。
白川好不容易拯救下周厌的胃,见此,又被吓到,“祖宗,你又要干什么?”自从带了周厌,他就怀疑自己总有一天头发掉光。
周厌未说话,姜鹤琢磨出点什么,也确实担忧宁裴有事,开口请求:“厌神,我怕师弟出什么事,我不方便跟过去,你帮我去看一下?”
他喊宁裴这般亲密,周厌听他喊自己厌神都觉烦,然而还是应一声行,随后追了出去。
姜鹤摸摸下巴,朝白川勾了勾手指。
洗手间里,宁裴一遍又一遍洗脸,试图压下症状,但没用,他开始烦躁,掌心紧紧扣住洗手台边缘,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心跳逐渐缓和下来,让对方直接进来。
门被打开,抬起头,看见镜子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宁裴一愣,低下头去。
他的脸被冷水冻得通红,头发沾湿,周厌心急,问:“哪里不舒服?”
宁裴否认:“没有。”
“你用,我出去了。”
他这样实在不像没事,说话都发抖,周厌越发焦急,在他转身的时候抓住他手腕,喊:“裴宝!”
宁裴怔住,太久没听见这个称呼,恍如隔世,整整五年,他突觉鼻酸,忍住酸意,强装镇定:“有什么事吗?周厌。”
一声周厌,喊得生疏,他想,到底为什么又见?
周厌瞬间冷静下来,松开手腕,宁裴当真瘦很多,一只手圈住仍绰绰有余,不舍,但怕被宁裴厌烦,控制好脾气,放低声音,退而求其次:“姜鹤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样。”
宁裴了然,怪不得,他勉强笑了笑,“没事,你回去吧。”
一提姜鹤,他就不再浑身冒刺,周厌攥紧藏在衣袖下的手,闭了闭眼,硬声:“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医院两个字,实在让人如临大敌,宁裴摇头拒绝,喉中渴意渐缓,不知是冷水洗脸起了作用还是什么,他松一口气,拿纸巾擦干脸,一抬头,周厌还愣愣站他身后,直直盯着他看,宁裴下意识摸了摸脸,吁出一口气,说:“走吧。”
一前一后回到包厢,姜鹤和白川已经一瓶酒喝完,宁裴看一眼姜鹤酒杯,疑惑:“你的腿伤还能喝酒?”
“应该没事吧。”
姜鹤不管那么多,宁裴也不再多言,沉默下来,倒是白川起了话头,问宁裴,“你和周厌是同学?”
定然是姜鹤说出口的,宁裴不好不应,点头。
“真是巧。”白川感慨,方才姜鹤和他提起周厌和宁裴从前认识他万分惊讶,好奇心十足,他问:“高中同学?”
宁裴抿唇不愿再言,周厌替他作答:“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是。”
何止是同学,他们曾经还同桌而食,同床共枕,每日每日在一起,每心每眼都是彼此,周厌不敢把这话说出口,但也看向姜鹤,似是挑衅,却又悔恨,这些美好的过往都被他一手打碎,如今想要挽救,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看不出来。”白川是当真没看出来,这两人就没说过几句话,压根想不到当了这么久同学,这也算是一起长大了吧?换成常人,关系铁定不一般,不过想想也合理,宁裴是天之骄子,周厌呢,周厌大概就是烂泥里爬出来的,白川笑着问:“周厌上学时候是不是那种招老师烦的?你不知道,他来我们队,一个人的罚款,比我待在队里这么多年收到的全部都多。”
烦确实也烦,但有人管着,他总归收敛,但那并不是周厌要的生活,宁裴垂着眼,淡声:“不清楚,我们不是很熟。”
手握着水杯摩挲,姜鹤一眼就辨出他在撒谎,越发笃定心中猜测,目光凝聚到周厌身上。
一句不清楚,不是很熟,把周厌的希冀打碎,但没关系,周厌迎着姜鹤探究的目光说:“我上学那会儿比较混,不爱读书,成绩差,不过有人管我,关心我,爱护我。”视线落回宁裴身上,逐渐怀念,周厌低声,“我很怀念。”
宁裴一怔,感觉水杯硌手,也感觉自己幻听。
怀念什么?
“那你那时候还成那副模样?”白川当他放屁,真要这么美好,当初能狼狈成那样?吃饭的钱住院的钱都是他掏的。
“后来出了点变故。”
这个问题,白川从来没问过,周厌也从来没提过,如今也是,话头到这里止住。
一顿饭结束,本该各分两路,然而白川喝了酒不能开车,得周厌开,到了门口,周厌去把车开过来,待他走了,宁裴说:“我坐车走就好,和你们不顺路。”
然而正值高峰期,等车过来还得半个多小时,周厌已经将车开过来,姜鹤先上车,他喝了酒,有些醉了,和周厌在后视镜里对上视线,莫名感觉凉飕飕的,摸了摸鼻子,顺势倒在白川怀里没头没脑一句:“有什么误会嘛说开了就好,别老憋着啊,一会儿憋出更大误会来了,是不是,白川哥,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周厌攥紧方向盘,姜鹤已不看他。
白川一头雾水问:“你和我说?我有什么话要说?”
姜鹤只笑笑不答,戳戳他心口,让他扪心自问,扒上他肩头朝窗外看,朝宁裴喊:“反正都要走,你有等车的时间人都到家了。”
恰好张决发信息来,询问他这时候是否还在学校,有个课题想让他帮忙看看。
无法,宁裴只好顺势上车,姜鹤靠在白川身上连着他的拐杖占据了整个后座,只剩下副驾驶给他。
车启动,周厌告知白川今晚他去公寓住,所以先去基地,遇上红灯,后排两人说着话,周厌忍不住开口:“我两年前考的驾照,还没买车。”
后视镜里倒出宁裴面容,单手抓着安全带坐得笔直,宁裴未理解周厌话中意思,周厌擅自给他解答:“所以会开得比较慢。”
慢是当真慢,明明来的时候才五分钟的路,居然开了十分钟,幸而白川和姜鹤聊天并未注意,姜鹤今晚住这儿,也跟着一起下车。
他们一走,周厌掉头,宁裴隐隐感觉车速变得更慢,而后车不耐烦的喇叭声验证了他的感觉。
周厌骑自行车恨不得骑出飞速的人,开车慢出龟速,被后车陆续超过,周厌照旧不紧不慢,正好碰上红灯,停下,握紧方向盘,周厌深吸一口气,承认:“在包厢里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宁裴还在回复张决消息,告诉他自己马上就到,他不准备让周厌送自己去学校,反正公寓离学校很近,步行也就十来分钟,他让张决去图书馆等自己,把资料全都准备好,面面俱到,把张决感动得连连喊学长真好,外人眼里,宁裴古板一心只有学习且不近人情,只有他们才知道,宁裴其实内心柔软,总乐意帮助他们,当然,也只有在学习上如此。
听周厌这话,宁裴握紧手机。
红灯还剩下三十秒。
周厌闭了闭眼,压下不安,终于找到机会将堵在心口的话说出:“当年是我的错,我误解了你……对不起,裴宝。”
不得不承认,姜鹤的话给了他启发,他当真不能畏手畏脚,怕这怕那。
只可惜听人话,他当年做不到。
“……误解?”误解什么?
宁裴晃神,恍然回到从前他和周厌吵架的时候,周厌也低头说对不起。
而现在。
这漫长的五年,也是吵架?
并不是。
宁裴甚至不需要这声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
又不是吵架,需要有人低头,需要握手言和,需要原谅彼此。
“你离开后,我收到一份录音。”周厌握紧方向盘,看着宁裴略显茫然的神色,全盘托出,“当年你和周仁谈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
“什么?”宁裴不解。
然而红灯过去,车流行驶,不得不跟上,车依然行得缓慢,周厌吐露过去,吐露自己当初为何对宁裴说那番话,为何误解他。
因为周仁,他以为宁裴和周仁合起伙来骗自己,以为失去了和睦家庭以后,连宁裴都不要自己,年少轻狂时候冲动又无脑,酿成大错。
“我那时是气话,说不关我的事,说不管你去多久。”周厌手发抖,控制着不看宁裴,专注开车,“后来也是,你走了,我……”
“原来是这样。”宁裴呢喃,断了周厌话头。
怪不得那天周厌那般态度。
宁裴低头握紧手机,眼看着离公寓越来越近,他说:“送我去学校,有点事。”
周厌一怔,心跳如雷,惊喜蔓延。
宁裴向他提要求了。
“我知道了。”宁裴看向窗外,这座生活了五年的城市曾经完全陌生的景象,逐渐在他眼里变化成那幢老旧的小区,从学校到家的路,古老的街道,吆喝的小贩,还有坐在自行车后座风吹过脸颊的感觉,他打开窗,寒风吹进窗户,冷得瑟瑟发抖,宁裴平静地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有什么好在意的?
那不过一点点小事而已。
周厌也被冷得一颤,瞥见宁裴冷静神色,惊喜褪去,越发慌张,然而宁裴朝他淡淡地笑:“认真开车。”
周厌感觉自己跟受了蛊一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迫不及待地喊:“裴宝。”
宁裴未应,打开邮件查看未读消息,在一片被塞满的邮箱信息中,听见周厌小心翼翼问:“裴宝,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宁裴眨了眨眼,点开一封邮件,是导师发来的,问他活动结束了吗,回去了吗。
宁裴回了句在回学校的路上。
眼看着快到校门口,后车喇叭声震天,鸣得周厌耳朵嗡嗡作响,提高车速,掩盖住紧张的呼吸。
车停在校门口,一片昏暗,只剩下路灯车灯,宁裴低头解开安全带,一手搭上车门,想了想说:“还是不要了,谢谢你送我。”
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
周厌过得很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真想劝他不要自寻烦恼。
打开车门,下车,宁裴裹紧外套,周厌一颗心泡进深水,起起伏伏,最后沉入底部,看着路灯下宁裴朝早就等在门口一人走去。
当真入当年周仁所说,一别,就是两个世界。
周厌闭上眼,一头倒在方向盘上,片刻后又抬头看向宁裴离开方向,到看不见模糊身影,行车离去。
图书馆,宁裴讲完课题,心不在焉,张决改着宁裴指点内容,撑着下巴犯困,脑袋转向宁裴,头一次见宁裴在图书馆发呆,不免好奇,问:“学长,你怎么了,有心事?”
宁裴否认摇头,张决不好意思了,大概是自己突然拜托人,扰乱了计划,正想说话,宁裴合上书,问:“还有别的问题吗?”
张决呆呆摇头,宁裴垂下眼:“那我先回去了。”
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外面更冷,宁裴把羽绒服帽子搭上脑袋,沿着路灯走,忽然手机铃声响起,导师的电话。
导师问:“回家没?”
语气隐隐欣喜,宁裴未作他想,只实话实说,导师松一口气,“还以为你今晚又要住实验室,过年前来我家吃饭。”
宁裴不解,“离过年还早。”
导师解释:“我儿找了女朋友,请客。”
宁裴知道导师儿子离婚多年一直没找对象,导师一直操心此事,院里单身离异的女性都试图牵线,未果,如今有了,听出导师话中喜意,宁裴也替他高兴,应:“好。”
电话挂断,已经走到校门口,宁裴把手塞进口袋,遥遥看见眼熟的车停在校门口。
车边蹲了一个人,嘴里咬着根烟。
不是周厌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点
两小时过去, 人还在。
停住脚步,不解,不多看多管, 宁裴别过眼,准备无视而过,然而周厌跟头顶长了眼睛一样,直直朝他跑过来,喊:“裴宝!”
光线暗,一晃眼, 差点看成五年前的少年,周厌从前也经常这般朝着他奔来, 从幼儿园到高中。
宁裴定在原地,直到周厌跑近, 宁裴看清, 方才周厌嘴里咬着的不是什么烟, 而是长条形饼干, 盒子藏口袋, 露出脑袋。
目光太认真, 周厌察觉,连忙把盒子掏出来解释:“不是烟。”他记得宁裴不喜欢他抽烟,怕被讨厌, 说得慌里慌张, “没抽烟,你以前说抽烟不好, 就再也没抽过。”
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喝酒, 宁裴没说过酒不能喝。
哪知道喝多了, 喝出问题了。
宁裴一愣, 周厌怕他不信,补充:“没骗你。”
宁裴没不信,周厌直直看着他,不是说谎的样子,只是记起见周仁那天地上他捡起扔掉的烟头,但那些都过去了,不继续这个话题,宁裴问:“有事吗?”
周厌冻得手通红,脸也通红,外面寒风那么大,不知道在这蹲了多久。
宁裴把手缩进袖口,“没事我走了。”
“一起。”周厌抓住他袖口,正好隔着衣服牵住手,两人皆是一愣,周厌率先放开,直直盯着宁裴看,“顺路,我有车。”
谁家顺路要等两个多小时,宁裴无法戳穿,摇头,转身就走,然而周厌又追上来,和年幼刚认识时一样,宁裴不说话,拒绝沟通,周厌不管不顾跟着,还要吵闹,问:“裴宝,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夜宵?”
“不用。”
“那你冷不冷?冷的话我去开车。”周厌厚着脸皮跟在宁裴身后,隔一点点距离,盯着宁裴被羽绒服帽子遮住的后脑勺,内心却雀跃。
和裴宝一起回家了。
不用再做梦了。
路灯下,影子被拉长,四周寂静,脚步声此起彼伏,宁裴吁出一口气,明白他只要说一句,周厌定然能接上下一句,他太了解不过,干脆不再搭话,如他所想,周厌果然噤声,没从前那么不依不饶。
这条路本该很短,但一想到周厌在身后,离他不远,宁裴心里就有种无力感,路也变得漫长,怎么也走不到头一样。
他想,就算当了朋友又能怎么样?
上了楼到了门口,周厌站着不动,宁裴强迫自己不要回头,进门,关门,靠在门边,宁裴闭上眼想马上睡觉,然而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赵乐乐打来的视频通话。
赵乐乐如今小学二年级,喜欢扎羊角辫,每周都要给他打视频,有时候能接到,有时候接不到,全看宁裴忙不忙,而距离上次,已经是一个月前。
宁裴收拾好情绪,刚接通,赵乐乐哇地一声,哭了。
“乐乐怎么了?”
赵乐乐扭扭眼睛:“哥哥,我不想写作业!”
“怎么不想写作业了?”面对赵乐乐,宁裴语气温柔,耐心十足。
“反正不想!”赵乐乐假哭两声作罢,转而道:“哥哥我给你看你的新房间!”她噔噔噔跑出去,镜头一转,拧开一扇新门,门后,一张床,一张新书桌书柜,风格简单,都是宁裴喜欢的样子。
宁裴一愣,搬了新家后他还没回去过,或者说,过去五年,除去过年,他都不回去,忙,还有不想,怕遇见不想见的人。
那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承载他最美好和最不美好的回忆。
然而还是遇见了。
现在换了新家,赵乐乐问:“哥哥什么时候放假?放假了能不能立马回来?”
宁裴眨了眨眼,实话实说:“不一定,有事会晚点。”
赵乐乐嘴巴一瘪,“好叭,那哥哥有没有看寄过来的东西?”
宁裴一愣,想起那张照片,赵乐乐一看他这样就知道肯定没时间看,细数:“里面还有我画的画,还有你的玩具,你快看嘛!”
被她催得没法,宁裴进房间,从床底拉出纸箱,放了一半进柜子,另一半塞不下,还在。
果真如赵乐乐所说,有画,压在底下,画上是他,宁裴笑,赵乐乐也跟着一起笑,问他自己画的不好吗不像吗。
宁裴说像,翻一翻箱子,忽然顿住,一只脏兮兮的娃娃藏在角落,凶巴巴看着他,还有点可怜。
镜头正好在那,赵乐乐嚷:“这个是在哥哥床上找到的,好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