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之后的一个月,何意羡把自己锁在家里,只做一些维持生命体征的事情,心理医生说他的自毁倾向很严重。然后白祺琬登门,让他和白湛卿结婚,否则就将他为了胜诉,精心制作伪证的事情捅给媒体。
那是四月份,一大波雨水正逼近纽约、新泽西,一直持续到六月,何意羡每天跪在白宅精美的草坪上面,求她不要,于是何意羡的膝盖潮湿发霉,几乎长出艳丽的蘑菇。白湛卿也跪,陪他一起,但最后谁也没能让他们的母亲收回成命。
直到又过去四年他们订婚前夕。白湛卿被绑架,布鲁克林大桥上,白轩逸一枪结束了这一切。
何意羡具体什么心情忘了,总之第二天警察局的天,一点不输无云的晴天。何意羡看到久未谋面的白轩逸,脸色惨白地听到他对警方供述着经过。
那天的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性质。何意羡觉得自己一定幻听了,白轩逸承认自己枪杀了孪生的兄长,但他用的动词为什么如此惊心。
“Yes. I executed hi”白轩逸那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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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为虎作伥的无罪辩护,业已成为教学课本的经典案例。而对何意羡来说,这一生的齿轮,因它就彻彻底底转反了方向。虽然他向外人演示的样子,如同它还不足如机器运转时落进的一片小小刨花,跳动着给他的生活产生一套离奇复杂的音乐,他不可能为它去思问,去祈告,侈谈去赎罪了。
如果不做律师,他最适合去当演员,他有一种为戏剧而存在的天赋。钝根众生,谁看得出他演戏的痕迹,甚至长久自己也信了,失去了内心保持的观照。
忘记不愧是自由的一种伟大形制,将近十年了,何意羡终于成功地让它变为一颗埃尘,不足道哉。
但是直到今天,他失眠最危笃时也会出现神经官能症,医生警告有猝死风险。睡不着觉,因为两只耳朵,一只听到上帝的声音,一只听到魔鬼的声音。
何峙把旧事重提,他的话语敲打在心灵产生了绝大的返响,沉闷而空洞。
何意羡用深长的呼吸稳定心跳,何峙说:“可以继续第二个问题了?”
雷电绕住房屋怒吼。闪电大作,天空不分昏和晓。何意羡的脸庞也忽明忽暗,在一道急闪里他说:“第二个问题?你来回答,我不相信。”
何峙听了大觉逸趣横生般笑了笑:“那要谁来回答?”
何意羡一抬手将两人的手机都拿了过来,点亮自己的屏幕与写了三行字的备忘录:“打给白祺琬,按这上面,你问,她答。”
“老话说得好,老实常在,狡猾常败。”何意羡将文字内容放大,意思是让他一个字不差地去说,不允许增改,枪筒一抬存在感增满,“毕竟——耍花巧是不好的。”
何峙首度地没有说话。何意羡的手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何意羡体温偏低,凉凉的水意滚动,留下几朵寒酥。终于摸到那微蹙的眉头,就如一场默剧突然有了配音。何意羡笑出声:“霍,可给你怕死了。”
“我没有什么必须极意对你隐瞒的事情。”何峙摇头道,“我是说时间太晚,这个时间无故打过去,让人变成一只惊弓之鸟,适得其反。”
“惊弓之鸟?白祺琬?”何意羡表情夸诞,“她十年前是还不好说,是有两把刷子噢。但这两年已经疯癫痫了,果然我哥说得对只有他从来不骗我,这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一个脑袋空空的整容怪,你连她骗不过,你也不要在道上混了,信唔信我一啖盐汽水喷死你?”
“好,听你的。”何峙说着,便打开了通讯录。
何意羡看他都不搜索姓名,大海捞针般慢慢翻阅,挑眉道:“我明白了!有私情啊,这么怕尴尬。”
何峙听了真实愉快地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何意羡啧啧道,“你什么事做不出来啊,一个枕边人都没有?老不修,我不相信。”
按下号码,电话开始接进去,何峙按了免提,垂着眸很不经意地说:“你也从来不相信,像我这个年纪,也会对爱情有着野心与迂执。”
何意羡听之发笑,轻轻一挥手背到脸上:“你那不叫偏执,你叫怪癖,是吧?”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但何意羡今晚都不知道拍了第几下他的脸了,被拍的人态度百纵千随。白祺琬接通的前一秒,何意羡还在轻拧他的耳垂,因为他见过有人佩戴一种人造耳,能够随时进行无障碍通信,确认够了,何峙说:“季常之癖吧。”
白祺琬那边很吵,信号差极了,没开口就挂了。她的短信说,十分钟后打回来。
何意羡十分可惜地叹了叹:“算了,中场休息咯。”
暴风折断树木,雨却还没有下来。何意羡又不怀好意地在身上人后背前胸的坚实肌肉摸索,以此检查是否携带了侦讯手段。令人觉得痒丝丝的,原因是他把一枚戒指翻开露出蓝闪闪的刀片,此时只要对方乱动一下,创口深度直达数厘。
但有点像在给猎物做凌迟前的精神按摩,舒缓紧张情绪,否则淤了血,肉发酸,不好吃了。蛇毒临床上就有镇痛作用,能够替代吗啡等止疼药。所以他一边抚摸一边放荡不拘地说什么,哇塞身材好犀利呀,杀伤力简直系吨位级呀,见到你我都走唔郁道……
距离白祺琬的电话还剩五分钟,雷声大得可怕,一只长尾大鸟咚一声撞在窗户上。
此时,门外突然像有鹰嘴钳或者水管钳撬钥匙孔的响声。
琳琳抱着她的熊,小艾那架势似乎在搓法球,阿瓦达啃大瓜,保护他有严重雷声恐惧症的妹妹。
门一开,看到父亲哥哥无疑是在“拥抱”,哥哥还娇滴滴要“锡嘴嘴”。
“有个、有个胆小鬼怕打雷,来找你……”
小艾像个猿人般粗野,撬开卧室的门,显然没有想到父亲回家了。并且父亲的表情和眼神都暗含了一种生硬的警告。
这个父亲的角色,角色好的时候,他所讲的满世界的见闻都很有趣,娓娓地告诉自己,世界那么大没必要处处和别人比高低;角色坏的时候,一匹小马驹不小心摔断了腿,夕阳西下,何峙让人塞给他一杆猎枪,让不满六周岁的儿子亲自给马一个痛快。
所以小艾看到这场景,脑袋只剩一团浆糊,此时只想做一棵滋滋实实的包心好白菜,不知世事。嘴唇颤抖个不停,他害怕到一句话没说完,上气不接下气,回头一看,妹妹早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夜色里每一道曲线都如此醒目,蝴蝶翅膀闪动的声音能让人听见。两人缠绵在床上,实则是凶手以最快速度收了枪,现在它在被子里,抵住人质的腰。
小艾呆如木鸡。他感觉身边飘近了一股夜晚和鲜花的气息,是何意羡似乎无伤大雅地下了床。
暂时收手也没关系,小何律师这么多年被人寻仇寻怕了,也被逼成为了半个练家子,不仅枪斗术多少会一点,借助戒指反光视野依旧可以准确命中目标,他空手力气也都很大。但凡何峙这时有一点异动,何意羡不介意在孩子面前即便不掏凶器,也能掌掴打了人一个满脸花。
走到厨房,看见琳琳正围着茶壶放好一些杯子,中间搁着她最爱的玫红色仿汉白玉天使雕塑,像在玩过家家游戏,并没有受到心理创伤。
何意羡叫了小艾一声,小孩没应,他只能一边拉开房子的大门,一旁提高嗓门:“我和你爸出去抽根烟,你要把你妹照顾好啊。”
小艾又不答应,何意羡黄牌警告:“妹妹少根头发丝我削了你。”
小艾突然叫道:“我也要一起!”
何意羡拧他胳膊:“你小孩子家家肺嫩抽什么烟?”
扭头对何峙咬个耳朵,他笑眼弯弯地说:“披件衣服吧,一会上天台去,摔下去穿着睡衣多不体面。”
两人考究而言笑晏晏地步出门去,小艾想追上去,但琳琳忽然叫了一声,餐具割伤了手指,哥哥只能折回去瞧妹妹。
大门砰一声关上的刹那,枪管再次抵上了何峙的后腰,顶住他步调一致地走向电梯。
他们所在的是甲冠黄浦江的高层住宅楼,可是轿厢在中途一层停了,进来个邻居,亦是多年的港岛老友,与何峙打招呼。何意羡把枪立刻一撇,何峙配合他,很是自然地回抱住他,一同藏住这繁荣都市中的可怕东西。
何意羡避免何峙借机传暗号的可能,不给话头,他蛮不讲理,目无旁人地对他笑道:“过来揽揽,再锡啖先。”
老朋友大有惊色,问道:“这位是?”
过于震惊,又问一遍,何峙不言只是一笑。待人走后才说,心肝椗,蜜糖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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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上面,两岸的视觉奇景俯首皆是,万国建筑博览群就在足下。气温很低,一张口,一股白雾。
白祺琬来电一分钟之前,何峙被铐上了。
“痛唔痛呀?”何意羡一边调节手铐间隙,人道地让他不太难受,一边倒在涂鸦绘制的躺椅上,擦了根烟喂到他唇边,“烟哪,赏烟。”
何峙却意外地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一旁的几盆花。好像一个古老而芬芳的庄园的主人,忧心即将到来的暴雨造成他花园的残调。
“你自己养的?”何意羡慈悲地将他的宝贝园圃都踢走了,低头一睐,都是廉价品种,“你是没空搞恐怖主义,有空在这忆苦思甜啊。”
“苦吗?”何峙侧着脸就着他的手,烟在胸腔停留一会,缓缓飘向将雨的天空,消失,他笑笑,“你不知道,在香港拥有日照权,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幸福。”
香港市区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区这么大,在地面紧张的港岛,对普通人来说,天台的确是最宽敞的户型了。很多人选择在这儿晾衣服,甚至培育花草果蔬,自给自足。
但是说这样寒素的话的人是何峙,不可理喻,他明明早就拥有一个万卉纷披的帝国了。何意羡奇道:“你系咪后生果阵做过古惑仔?”
烟灰掉了一截,头部红焰焰的光一亮,那回答得欲明犹昧:“古惑仔唔郁脑,一世都系古惑仔。”
“古惑仔都钟意养花呀?”何意羡还是认为很神奇。
“很奇怪吗?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奇怪的生产和消费的物产,你或许可以理解成,这也是防止一个人最终变成它们全面的奴隶的一种方式。”何峙忽然去注视他,质感轻的笑,像在温暖的夏夜里自弹自唱。
“系喇,你今日畀两个仔读睡前故仔呀?嗰本书入面有一句说话噉讲,‘有一个人在花园里养了五千朵玫瑰,但是他却找不到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何峙说。
何意羡只揪住他感兴趣的话题不放:“你几岁开始唔当古惑仔啦?”
僻静的夜平静的一刻,适合敞开心扉无所不谈,可是何峙笑道:“日后再相知未晚。”
话音刚落,铃声响起。
何峙没有立刻接通,反而来了句不搭的话:“小羡,明天还去上班吗?”
“看你表现。”何意羡撑着下巴,手指搁在唇上碰上两碰。
他提供的草稿上只有三行字,首行仅仅一个单词——“玛格丽特”。
何峙依此称呼了她,白祺琬乍然汗毛倒竖起来般,仿佛看到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半晌才道:“何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何峙念出第二句:“你手上有关白轩逸的罪证,我全部买断,开个价吧。”
白祺琬显然十分愤怒于他叫出的那个名字“玛格丽特”,但仍旧不得不敬他一丈道:“何先生,我不会和你交易这件事情。对不起,免谈了!”
屏幕上还剩最后一句话没读,但何峙看看,似乎觉得下一句也太愚不可及,微微笑上一笑,停了一会。
然后何意羡将手机转个方向,确保声音来源没有改变,他用变声器调整好沉厚的音色,念出了第三句:“我特指案件编号386204751,你一直用这件事要挟白轩逸,甚至用它逼迫他订下一件政治婚姻,从今天开始可以结束了。”
白祺琬听了仿佛彷徨得很,何意羡却一言两语,像在法庭上,熟练地调动证人的恐慌并加以利用。
这令白祺琬咿咿呀呀地大叫,像五六个话匣子同时开唱:“您这都是在说些什么?那件事我承认一直算个把柄,但白轩逸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宁愿同归于尽也不会一点点妥协!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把柄捅出去他坐一辈子的牢!您真的找错人了,想要操纵白轩逸,您应该去找何意羡!他是为了何意羡才订的婚,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何意羡!从他出生就没有一次是例外,这两个人都是该下地狱的怪胎……”
前些日子,酒局上林启明等人煞有其事的举报小纸条上,写的便是386204751。但只有这串数字,没有具体细节贻人口实,谁也不知道究竟何事。但不碍触动了何意羡的高压线,当场力挽狂澜,几乎吃了那张纸。
但现在白祺琬说,白轩逸压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利害,他终始如一俱是为了他,地狱也独来独往返。何意羡只听见血液的流动正在他的耳鼓里嗡嗡作响,他站在风里头那里没有动。沉默太久,以至于何峙替他继续道:“嗯,是束家?”
白祺琬不知他在求证个什么,但本能的畏惧让她无处思考:“当然,北京那帮姓束的一直想要何意羡的命。早就放下话了,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挫骨扬灰……上个月不是还派纪委的人把他逮了,他太嚣张了,杀杀威呀?谁让他当年非要打那个官司的,您一直知道呀,他是活了大该呀!”
她说到这里为止了,没有将整个事情追述一遍,但何意羡的头脑足以补全每一环的逻辑——
这个“束”字就像一棵“树”,大家庭里的派系枝枝干干,矛盾是恒常在的,所以一定要斗争。束家泱泱几百号人,建国以来,就一直实践着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优良习俗。而束仇不是生在天安门国旗下、长在中南海春风里的真太子,他是父亲下乡时与农妇意外鱼水产物。他与妹妹六亲无靠,最难的时候,吃过白蚁窝,嫩一点的树皮让妹妹先吃。好在父亲这一支子息凋零,束安邦等人是见后继无人,才将他们兄妹渡出了苦海。谁知荣宠没过两年,妹妹遭彼厄难,束仇冲冠一怒。其实,那起奸杀案,幕后主使是束若悦那一支,他们明知束仇是个熊心豹胆的莽汉,正道途径无法铲除罪恶,他必然会出格行动。其目的是为了借此将他们辗转腾挪出权力中心,彻底废除这一个社会阶级,而不是要消灭肉体。
在美国,律师是法律竞技场上的运动员。在中国,律师只是政府的棋盘上的小棋子。束仇一案的胜诉,小棋子反了天,毁了一盘精心设计的大局,不能不给小棋子一点颜色看看。
何意羡从口袋里拿了一颗牛奶糖,慢慢剥开,几乎没察觉自己在做什么。白祺琬问何先生?何先生?觉得古怪,但还没转过这么个弯来。何意羡却暂时将麦克风静音了。
何意羡拔枪快极了,就像魔术家玩的飞刀。
当年他的老师为他挑的,束仇这一个案子挑得多妙,不仅撰了黑暗世界的墓志铭,让过去的他腹背受敌,让未来的白轩逸见制于人,这一招一石几鸟了?
风开柳冻,燕送花声,春来又相似。那时也是春天。那么早的春天,何意羡已被逼上绝路,一生一世都得活在他的庇佑之下,被他拎到八音盒上跳玲珑的舞。
天台是个好地方,远离尘世的喧嚣并将世俗生活踩在了脚下,它兼备炽情和危险的同时,也是通向自由的去路和迈向死亡的大门。
所以,这次并不是吓唬人,手枪下一秒就会砰一声把人掀翻在地。
可是在此之前,一发冷箭离了弦。
穹顶滚过几个响雷,风在脸上蛮性地吹打,子弹正面飞来。远方楼台的狙击枪瞄准镜里,中枪者缓缓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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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顶层高度接近六百米,城市的五光十色投射过来得有限,能见度极差,夤夜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只见何意羡倒地,挣扎扭曲着喊叫。好像路算是走到头了,当死亡真的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恐惧难以言表。
背后同时传来一声:“何先生!”
十几个身高体壮的打手破门而入,云烨冲上天台,奔过来解开何峙的手铐,过程时间差不超过两秒钟。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识,何峙则第一时间俯到何意羡身边,几股冷汗瞬间顺着脊梁流了下来。
但是根本没有摸到一点血迹,何峙脸上一下变了颜色。咄嗟之间,何意羡反身一扑,枪托带着风声“呼”地砸在了他身上,膝盖顶住腰背,手臂绕颈锁喉,手枪直抵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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