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官员的亲属有了事,不事关公共利益,不属于公众知情权范畴,不用记在市政府工作报告里。
祸不单行,友谊路正盖着的检察四分院大楼也一夜间停了工,说是市里要紧急筹措不久前一次特别重大事故死难者善后处理资金,财政一时半会囊中羞涩了。主管后勤的一位副检察长不太相信,侧面打听一下才知道,问题还是出在办案上:被批捕的房地局副局长秦海是市财政局苗局长的弟弟,你不给人家面子,抓了人家的亲弟弟,还指望财政按期给你检察院拨款啊?再说,市里紧急筹措资金也是真实情况,市长在会上公开说过,这是政治任务,决不能让死难者家属跑到北京去群访。
但何意羡了如指掌,这位苗局长与何峙私交甚笃。换言之,何峙借他胆了。
除此之外,市里新的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项目进度停滞不前,好几家抱团、“葡萄串”的港澳台投资商意愿忽然不强了,黄啦。补位的资本的质量和规模都远不如前。另外几个新建好的工业园区,在政府又放开一大波红利之后,企业的迁入速度非但没有提高,反而跑路跑出了“加速度”。发改委座谈会上被辛辣提问,书记黑眼圈掉到了嘴角,挽尊说我们是小而美的发展策略。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谁都知道谁的背后有谁。如此这般软刀子杀人,何峙向来极其在行。总之将白轩逸架到了一个极难对上对下交代的境界。
与何峙斗过的勇士不少,何意羡能背出他们的牺牲名单或族谱。轻则停职,重则罢官丢命,朝野共识。
白轩逸却一言堂:“中央有腐必惩、有贪必肃、有黑恶的毒瘤必除,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困难退后半步。我不是从北京来喊口号的。”
何意羡笑了:“反腐、反腐,哪有那么多腐败分子,都是你们内部斗争成王败寇。扫黑扫黑,你就站这把公安局里的地板缝扫一扫,都够你扫半辈子的了!”
“这件事不关情只关法,我看不到你这样反反复复劝阻的意义。”白轩逸看向垃圾桶里静静躺着的眼镜,“如果你们还有联系,可以转达给他,早点放弃幻想,少点牵累家人。”
何意羡听了掉头就走。但动了肝火,剧烈的胃疼让他不由捂了小腹。白轩逸本来停在原地,见状跟了上去。何意羡进了电梯,看人来了就狂按关门键。白轩逸一臂挡着伸缩门。看到何意羡的西装马甲,因为疼痛都揉皱了,白轩逸的眉也皱。
何意羡声音一直降在最低,快像唇语了,只有白轩逸破解得了:“白轩逸,对不起!可以吗?上次我不该用何峙气你,这件事忘了可以吗?我现在就想过点安生日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俩走到现在这一步很容易?!”
白轩逸把目光抬起来,直视他道:“我说了这件事我私心很少。”
两人无言对视了几秒。何意羡笑了道:“那谈公心。你配吗二杆子你和他去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孤家寡人,缺了胳膊断了腿无牵无挂啊?家里没有镜子尿没有吗?醒醒吧。真要有黑必扫、除恶务尽,我求求你先把我送进去,毕竟我可没有那个本事整死你。”
唱歌的小孩再次途经,他压根听不到何意羡在说话,但见到他的蛇面就吓得坐地大哭。
刑警们闻此动静连忙赶来,只见到电梯间突然掷出一物,正正当当砸在白检的心口上。职业病使然,大家立马冲上前去,以为暴恐武器,最低等级也是拉线手榴弹。谁知扑去一看,不过是咬了一小小口的红苹果。
从警局出来,何意羡推掉了后续日程,去机场接阮雪榆的机。
深感楚茗不靠谱,何意羡没一天放弃过对这位精神病学大拿的硬磨死缠。缠了才不多久,他就惨淡地发现这哪是冰山,此人简直是液氮啊。但有所希望是必要的,他判断成功近在眼前。
可是没开出一公里,胃疼就像在肚子里爬行的虫子。何意羡停了车,吃药躺倒。还怎么驾驶,电话叫他的司机小吴快过来。何意羡开工资但基本没用过小吴,原因无他,只因这是何峙曾经派来的人。今天却蛮想一见,或许能略见一斑何峙的动向呢……
妈的!痛死了,脾胃不知其位。何意羡去拿仪表台处的药,不小心碰倒一个摆件。
那是一只衔尾蛇的茶宠,很仿真,看到它像已听到了草丛里、树林里“沙沙沙”的声音。
这是何峙送给他的。
早年间,何意羡常常贽见于师长,何峙说你总是虚礼,我也要想回你什么才好。何意羡戏谈说,就把你茶盘上的茶宠送我一只好了。
但他紫砂龙龟不要,三足金蟾不取,非挑了一只咬着自己尾巴的圆环蛇。
他也没想多,只因为只有这条蛇浇了水会变颜色,挺好玩的。
何峙却道,这颜色一半光一半暗,像不像阴阳的图案一样?象征所有事物的两极观念。更重要的是,这两股对立的力量,虽然两不相容,但同时也不是在对抗的立场。
那时何意羡虽还没被拖入深渊,但也隐约感到了嗟来之食不好咽。微微笑说,那我不要了,玩物丧志。何峙笑说还是拿着吧,玩物丧志,其志小,志大者玩物养志。
何意羡坚持,还是算了。何峙说寓意很好的,衔尾蛇,不死不灭的无限宇宙始祖。
何意羡含蓄着反对,不好吧老师,首尾衔接,自啮其身。哪里是开端,哪里便是结束?还没真正开始,就要结束?
何峙说这叫作自我毁灭的过程中重建自己。像哄孩子,又换了一个故事。那你就理解它是上古时代的烛九阴好了,睁眼为昼、闭眼为夜,龙衔火精照天门,它的光明能照亮十方世界幽渺之地。
何意羡装作文化沙漠,什么阴的,我不要阴的。
何峙看着他忽而忍俊不禁。
最后何意羡推拉不过,干嘛因为一只小茶宠较真呢,这东西主要功能不过就是几个人喝茶的时候,冷场的话拿水浇一浇,化解尴尬。
后来他和何峙渐渐跬步不离,何峙教他商务邮件的礼仪,一字一句地修改他写的诉状,带着他毫不保留将人脉资源全都送给他,即便那都是何意羡打内心里看不起的市道之交。
再后来杂志就开始乱写了。法庭之蛇还不够,还讽喻他是北欧神话里的克拉克。克拉克出生时候眼睛里有一条白色的蛇,白蛇围绕着克拉克的瞳孔,并紧紧咬着自身尾巴。依此典故仿了个二百五的词,他们称这位律界的后起之秀为Boros Snake-in-the-Eye。
而何意羡也慢慢看到,在名利场更唱迭和的夜光杯花纹中,长长短短的毒蛇嘶嘶滚动。
不知道白轩逸知道不知道,四年当中,何意羡出远差时,驻足白轩逸时职的各地检察院大门无数次。岁岁期君一醉,每每没有勇气,时时何峙会去接他。最后一次,雪暴天气何峙撑了一把瘦长的黑伞。收束起来之时,何意羡眼中分明看到一柄摩西的权杖。雪像大帷幕一样从天而降,犹如一件件尸衣苫盖在大地上。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找过白轩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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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的藤条熏香是威廉梨,果香四溢,酸甜可人。其香语出自济慈的诗歌《秋颂》:罂粟花的香气令你陶醉沉溺……
何意羡把玩了一会这只衔尾蛇,打开车窗,要丢了它。这时手机铃响了,一看来电——座机号码。这一定是何宅的了,今天是双子的生日。一礼拜前琳琳还偷跑出来,寻来何意羡的新家找他。但在地下车场迷了路,一晚上无人发现。春寒料峭,第二天找到时候差点冻掉了双腿。
何意羡没接,铃声响两下,也不响了。何意羡也忘了扔掉茶宠。
然后白轩逸打来了。何意羡扫视一眼,冷冷一笑不想接,但感觉那手机似乎在盯着他不放,最后一秒还是让白轩逸拨通了。
白轩逸说:“好一点了吗?”
何意羡:“好你妈。”
“你先回家,我今天早一点回去。”白轩逸语气安如磐石,像在进行一场义务性对话,“我在去市委开会的路上,我只能和你长话短说。请你既不要把我和检察机关想象得那么无法无天,也不要把我和检察机关想象得这么无能。艰难玉成,事在人为。所以早一点把心里的石头放下,任何意义上的石头都是。”
“我把你想得无能,不敢吧!你多能耐啊,bravo!你为了国泰民安你是斯拉夫战斗民族,昂撒红脖子啊,你是西天如来说法度群生啊!”单凭勾嘴角这一个肌肉动作尚不足以认定他在哂笑,毕竟孤证不能定案。但何意羡这样无声在笑,白轩逸就是听得到。
何意羡说他厉害,说的保不齐是房地局副局长秦海的事情。这个他送给白轩逸的“见面礼”,实则是“炸药包”。
此人被连续举报12年,白轩逸一朝拿下。但秦海是个裸官,早就把老婆孩子和钱财早就转移到国外,情况不妙就溜之大吉,跑不了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何意羡很清楚他的品行,毫无道德感,更谈不上有什么信义。他被纪委逮了,处于被动能配合一下,风头一变也可能不配合,甚至可能在法庭上翻供。
他作些伪证捅到市委、中央那里,无鞅数众一腔热血,最后被证明是莫须有白忙一通,“狼来了狼来了”——让白轩逸这位副检察长以后还怎么说话啊,说话谁听啊!不但如此,?秦海这个反复无常的政治小人还会把一批检察院的同志们连带着害苦了,严重的几年从政生涯不得翻身……
故而被捕才几天,何意羡就幸灾乐祸地去探望了,谁知辅警押来个泪人。面对着鲜红的党旗,已然蝶变,清丽不可方物。何意羡暗示要不要找律师,秦海直接大喊送客!何意羡风中凌乱,说你现在这样我都能找精神病鉴定的,减刑大大有的,秦海视他已若邪魔外道,道年轻人你不要一错再错!最终自毁前程,毁掉一生!
里外不是人的人,何意羡以为会是白轩逸,让他一次认清江湖险恶啊,知难而退。没想到最后竟是自己。
谁施的魔法他不必多想,秦海那厚厚几十页的忏悔书第一页,险些就要写白副检察长亲启了。
那事后,何意羡佯作不经意问白轩逸,秦海事顺利么?白轩逸淡淡看他一眼,想不顺利?是否因为邪不压正,何意羡悚了一下,撒谎突然变成了一个系统工程,他学不来,只得无言。白轩逸问你想说什么。何意羡知覆水难收,说老公真棒。
白轩逸说:“好了,我们都别有情绪了。我到了。”
电话在挂断的边缘。何意羡忽说:“白检,最后一个问题。”
白轩逸那头顿了一下:“你说。”
“你说下周陪着我回北京……”何意羡也停了停,像用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笑了笑才不惧地说了下去,“你是不是打算落了地,找个大院把我圈起来,亲自押解完了你立马回来,没了我个累赘…你就放手大开杀戒了?”
一片沉默。
“白轩逸,说话。”
电流传来的声音如同碎雪击竹:“是。”
胃部开始抽着疼。何意羡好像错吞下了一种难以克化之物,喉头梗了好几下,咽不下去。他的假话说起来倒一般很认真,何意羡这时的语气却很虚妄而不可把捉:“我最后问你一次,我去干非诉,你别碰何峙,都别把脑袋拴在裤子腰上,我们回北京——要么随便哪里,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吗?”
那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手机变成忙音之前,白轩逸说他要开会了。
司机小吴怎么还没来。何意羡尝试自力更生,但疼得方向盘握不住。
此时车窗一声响。抬头见到阳光开朗的一张脸。
“何律师下午好啊。我怕有狗仔跟你,我就跟你后面。你咋好一会不走了呢?”束仇像个积极热心的市民,瞅了瞅他的脸,“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
何意羡坐得笔直:“我非常地好。”
束仇古道热肠地车窗递进来一些吃的,令人不给他开门会很尴尬。
何意羡不想看塑料袋:“什么。”
“砂糖橘和烤猪蹄儿啊,还有两瓶二锅头。”束仇看到他心里就有了着落,高兴极了,“你午饭吃了吗?现在吃点?”
“谢谢不用了。我去机场接个人,时间快来不及了,你会开车?”
束仇忙说会会会,何意羡让出主驾驶,坐到后排。同时打开肉眼能见的所有窗户,包括天窗。散味。
东高架不分时段地如此之堵,何意羡烦躁,更感觉仿佛全城的车都跑到他身边来比赛一样了。何意羡闭眼忍痛,睁眼发现堵着堵着怎么愈发魔幻,是堵着堵着就被动走错路了吗——在莘庄立交走错路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不小心上了外环还好,怎么还不小心就上了高速到了收费站才知道走错了。
“束仇。”何意羡平静地发聩,“我明天中午和你吃饭,所以你能今天不要故意拖延时间。”
“何律师,我没……”束仇慌了,但无法直视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为什么这个人嘴唇都发白了,眼睛还能北风刮刀一样,“好吧,你没发现有人在跟踪你吗…我看你睡着了,对不起啊何律师,我就自作主张帮你甩掉了啊。”
何意羡真的疲惫了。翻开手机,他被律协通报批评,找的由头是他不正当手段争揽业务。司法局的行政处罚也下来了,说他个人道德品质败坏,正在内部审核是否要吊销他的执业资格证。
何意羡反手双双退群。打开微博,白轩逸撤热搜还是有选择的吗,为何有人还在用加密文字大聊特聊何峙。叫何峙一声老师不为过,他是名副其实的名校客座教授。许多他门下的莘莘学子不信都在鸣不平,说稿主你是架空世界观吗这么魔幻,回怼的说请走出象牙塔睁眼看一看世界。
何意羡认可,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是真的架空地魔幻。
魔幻到正义这种鸡巴东西,爱国这般令人作呕的盲动①,集体荣誉感就是个庞氏骗局,他白轩逸偏偏就为了它们不能妥协,不能折衷,寸步不让,好一个胸怀国之大者。毁灭吧,累了,赶紧的。
便失去了往日的涵养修行,何意羡很直接地道:“所以?你还可以自作主张跟踪我了?”
“我没!何律师我这真的没!”束仇只觉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乌七八糟说一通,“我也在警局,你也在警局,姓白的也在。我怕他又打你我才来的!”
何意羡有条不紊:“他不来是他要上班,你来因为你是无业游民?他去警局是抓坏人,你就是坏人?”
空气忽然安静,道路也不堵了,束仇把头低下去。车开了一段,他才支吾道:“何律师你原来都知道了啊,我是把人打了……”
何意羡头顶问号。束仇自己全招了,原来他下场就找人报仇去了。据说泼油漆的老太太是跟丢了,便把她家的壮丁打了……打手进了局子,束仇去保人。
简直是在用全副的本领证明他的愚笨,人类的愚笨到这里,也就到头了。何意羡活活不愿同他相处一室。看了看手表:“停车吧。我司机来了。”
束仇灰不溜丢只得照做,说那这车我给你开回你家吧……望着何意羡上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雷克萨斯。
车行扬起的尘埃里,束仇也下了车。一脸阴沉地向后走去,只见几辆红旗牌的汽车随踵而至,出来训练有方的一队护从模样的人,对束仇敬同少主。
束仇却抄起一瓶二锅头照脑门砸去:“跟踪!龟孙子我让你们他妈的跟踪!”
什么霉运,何意羡真是喝水都塞牙,今天这个机是彻底接不成了。小吴没开过几个路口,就被告知前方大桥发生坍塌,几乎拦腰折断。当地迅速采取了应急措施,在大桥两侧设置了交通警戒,防止不知情况的车辆驶入附近区域。伤亡惨重,大量医护、施工单位技术人员和机械设备已进场。
但也是天大的好运,若没有束仇绕的那一段路,耽误的时间,现在连同桥面坠入江水,当场殒命的就是他了。
同一时间,阮雪榆抵达本市机场。他其实并没有何意羡想象的,那般了解Atung Bai的近况。他赴大洋彼岸参与美国神经病学会年会,手术方案是看了,可是全程是交给脑外科专家陈兮云一人操刀的。
陈兮云理论上会来接他。但还没走到国际到达大厅,阮雪榆一通电话就急如星火地打了过去。
“陈兮云。”阮雪榆那张常年凛若冰霜的脸,此时愤怒却让它如布满宛如瓷器冰裂纹开片,“你这是在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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