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温遇河,又是欠费语音,连打几遍,秋焰觉得自己耐心告罄,这人铁定就是故意的,一个人不可能连着三天都不知道自己手机欠费了。
他跟所里报备了一声,拿着办手续要用的表格资料就出去找人。
温遇河的材料上填写的联系地址是一个居民楼小区,秋焰按地址找过去,到了才发现是个开在居民楼里的廉价旅馆,房门上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牌上写着红漆大字,珍姐旅店。
大门敞开,一条窄窄的过道旁隔了个小屋,里头一个胖胖的女人靠在沙发椅上盯着手机屏幕看电视剧,秋焰敲了敲房门,女人头也不抬,下颌朝他斜了斜:“过夜还是包月?过夜10块包月200,床铺自选被褥自理,包水不包电。”
秋焰说:“我找人。”
胖女人这才抬头,见到人一愣,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了戳按了暂停,问道:“你找谁?”
“温遇河,有这个人吗?”
女人摇头:“我这儿不登记不看身份证,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秋焰皱眉,把温遇河的材料打开,那张黑白照片翻出来递到女人面前:“这个人,见过吗?”
女人看一眼,“哦”了一声,“小温啊,在这。”她手臂朝里指了指:“最里头朝北的房间,你去吧,他在。”
秋焰走进昏暗低矮的室内,才发现原本四室两厅的格局全做成了房间,里头满满当当的高低床,混杂着各种来历可疑的气味,一团浑浊。
那些床上有的有人有的没人,有的看不出有没有人,地上桌上到处堆的不明物体,秋焰屏着呼吸侧着身穿过杂乱的客厅走到最里头,推开左手边的房间。
明明是六月天,这房间铺面而来却是一股潮冷的湿气,秋焰原本身上淌着的汗被湿气一冲,整个人一激灵。
房间倒是不乱,三张高低铺六张床位,只躺了两个人,一头一尾,一个上铺,一个下铺。
两人都面朝墙壁蒙着脸,秋焰只好喊了声:“温遇河,谁是温遇河?”
靠墙的上铺有个蜷缩着的身影动了动,勉强扭过头来,秋焰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那铺上的人发出极虚弱的声音:“我是。”
秋焰循着声音走过去,那上铺的人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这屋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开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外头又长着一颗大树,仅有的光线被遮挡得若有似无,秋焰走近勉强看清眼前人的轮廓,再次确定:“你就是温遇河?涸桥监狱刚刚假释的那个?”
“是。”温遇河再次确认,还微微合了合眼睛,跟这张阴鹜的脸不相称的长睫毛如蝴蝶羽翼闪了闪,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秋焰自报身份:“我是槐金巷司法所的社区矫正官,来通知你去办入矫手续,你为什么没去办?不知道一出来就要去所里报道吗?”
“我知道的,长官。”
“我不是长官,我是社矫官。”
“好的,社矫官。”
“你还没回答为什么没去办?”
温遇河眉头拧了下,闭上眼睛,似在忍受什么痛苦,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了,过了一阵复又睁开,哑声说:“我病了,社矫官。”
生病这件事秋焰这会也看出来了,也不像是装的,他的语气缓和了点,声音压低了下来,问:“什么病?严重吗?”
“胃病,没事,老毛病了。”温遇河还能勉强笑一笑,虽说这个光线这个状态看上去有些瘆人。
秋焰问:“吃药了吗?”
“吃过了,珍姐给我吃的。”
“什么时候吃的?”
“晚上,”温遇河想了想:“前天晚上,刚到这儿的时候。”
前天?那就是从监狱出来到现在一直在胃疼?然后就吃过一次药,一直生忍着?
秋焰皱眉:“你这……”他突然想到这人入狱前是医学生,应该有基本常识,说:“这么长时间还没好,怎么不去看医生?”
铺上的人不说话,很淡地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贵。”
秋焰没话说了,这人病成这么一副鬼样子,带他回去办手续是办不成了,别说下地走路,说话都费劲,站床边思索的这么一小会功夫,这人已经重合上了眼,仿佛睁开眼睛看着他都是耗费精神。
“你起来吧,我带你去医院。”
铺上的人眼睛睁开,眯了眯,像在打量这句话,秋焰眉头皱起:“起来,给你十分钟,我在外头等你。”
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秋焰走出房间,又穿了趟乱糟糟的客厅,干脆到旅馆外头等着。
那小屋里看剧的胖女人走出来,抱着手臂靠着门框,一边嗑着瓜子儿:“你认识小温?你是他什么人?”
秋焰回头看了眼,屋里还没动静,他说:“不认识,有事找他。”
突然记起有关社矫对象的一切他都需要了解,温遇河为什么把常住地填在这儿?他问胖女人:“你就是珍姐?”
女人点头啊了一声,看他的眼神满是打量,秋焰又问:“你跟他以前认识?”
女人又点头:“认识,以前来我这儿打过工。”
秋焰想了想,问她:“你这儿为什么不登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胖女人不乐意了,脸色变了变:“小同志,你派出所的?”
“不是。”
“那你管那么多,我这合法经营,登不登记我说了算。”
“那不是吧?法律规定所有人住旅店都得登记,你这是违法你知道吗?”
胖女人“啪”一声直接把门拍上了,秋焰面前扫过一阵风。
又过了十五分钟,温遇河才拖拖沓沓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还是佝偻着腰,刚刚这人在床铺上蜷缩成一团还不觉得,这会站到跟前,秋焰才觉得他怎么这么高,即使佝着腰,也还比自己高出了小半个头。
只是太瘦了,穿一件洗褪了色的旧T恤,一条同样褪了色的牛仔裤,T恤过大,牛仔裤也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仿佛一走动随时都会掉下来。
秋焰看着他:“还能走吗?这儿停车不方便,我车停在远点的地方,走过去要十来分钟。”
温遇河做了个“走吧”的手势,慢吞吞地往前挪着,扶着栏杆一步步下楼。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秋焰停下看着他:“别逞强了,你楼下站会吧,我去把车开过来。”
说完就自己大步越过他先走了。
等把车开进歪七扭八的院子里,看到温遇河缩着脖子坐在楼道口,远看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
秋焰按了按喇叭,把安全锁解开。
温遇河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车旁边,犹豫了下,然后伸手去拉后座的车门。
秋焰按下前车窗,大声说:“坐前座。”还坐后头,真拿我当司机?
温遇河坐进来,系个安全带都慢吞吞的,背后的T恤已经汗湿了一小块,秋焰等他弄好,在狭窄的院子里艰难地掉头,直接去最近的医院。
快到才想起来问他:“身份证带了吗?”
温遇河点头:“带了。”
看他这个分分钟就能倒下的样子,秋焰直接去到急诊,让他找地方坐下,挂号付费秋焰都一手给他办妥了,带着人直接去找医生。
温遇河描述自己病症的时候倒是有条有理,还用上了专业名词,类似中上腹两个肋弓和中间的剑突下那个区域间歇性痉挛疼痛,老毛病了。
医生说你都比我还懂了,以前都吃什么药?
温遇河说了几种药的名字,医生说那就还按以前的,照单给他开了,叮嘱他要规律饮食,忌烟忌酒,秋焰插了一嘴说:“都病成这样了,能直接挂水吗?会好得快点儿吧?”
医生又看一眼他:“挂吗?有没有什么过敏的?”
温遇河摇头:“不用了。”
秋焰有些不满,这到底是病人看医生还是医生看病人啊?他呛回去:“不挂?不挂现在就跟我回所里办手续。”
温遇河露出无奈的神情,又看回医生:“那挂吧。”
医生开药方,他又叮嘱一句:“麻烦开便宜点儿的药。”医生笔下一顿,把一款药划去了,改了另外的名字。
想起来这人手机还欠费,挂水的钱秋焰也先垫付了,两人在输液室占了两张座,中间隔着温遇河的吊瓶。
一开始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第一支吊瓶吊到快结束,他的人渐渐舒展开来,缓缓伸直了腿,靠着宽厚的椅后背,呼吸悠长均匀。
秋焰无聊地仰头看输液室上方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电视,里头正放着一个冗长的家庭伦理剧,六七岁的小女孩使劲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哭喊着妈妈我要跟你走,别离开我,那女人掩面蹲下抱住了她,却最终还是狠心挣脱上火车走了。
突然听见耳朵边有人说:“其实这个女的不是那个小女孩的亲妈,是她后妈,但后妈现在要离婚,小女孩想跟后妈走,她亲爸不让,亲妈也不让,她后妈跟亲爸离婚的事,就是这亲妈在里头搅和的……”
秋焰瞪大眼睛,转头看着缓过劲来的温遇河:“你怎么知道?”
温遇河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看过啊,整整八十集,我看了三遍。”
“你看这干嘛?”
这人彻底把自己摊开了:“监狱里只有这种剧啊,每天滚动播放,你还别说,真看进去了觉得还挺好看的,特别真实。”
秋焰无话可说。
他看了眼温遇河这个不羁的姿势:“你好了?”
“差不多吧。”温遇河没挂水的手盖着腹部:“我就说不用挂水,吃我说的那些药也能好。”
“那你先头怎么不吃?”
“我身上没有啊,又不好意思麻烦珍姐去帮我买,只能她有什么药我将就先吃一吃。”
……还真是……秋焰真想现在就丢下他不管了,但已经耽误了半天,许多事儿还没办好,该了解的情况也都还没了解,他说:“你要有劲儿了那就跟我核对下材料,没问题把表填了再签个字。”
温遇河轻轻晃了晃挂水的那只手,说:“没法儿签字啊长……矫正官。”
早知道就给他挂左手了,秋焰没辙,摊开材料夹说:“核对材料总可以吧?”
“可以可以,没问题。”
第一步要核对的就是家庭情况,温遇河的档案上写着母亲郭秀云,父亲一栏是空白的,秋焰问他,你父亲呢?怎么没写?
温遇河神情淡淡:“他失踪了,找不到人。”
“名字总有吧?失踪多久了?公安局正式记录在册的失踪人口?”
温遇河沉默了会,而后仰起脸,眼皮却垂着,说:“我10岁那年就跑不见了,现在也没人影,算不算失踪?而且——”他又顿了顿:“他也不能算我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他跟我母亲没结婚,我的登记材料上没有他,很正常。”
哦,单亲家庭啊,秋焰心里想了想,见怪不怪,也没再追究。
然后他指着郭秀云的籍贯住址和温遇河的籍贯说:“你原籍是桐城的,你妈妈,也是你唯一的联系人现在住在榛城,你自从被澄江大学开除后,在本市无亲无故,也就是说,本市既不是你的籍贯地,跟你也没有任何亲友或者工作上的关联,你怎么会在这里社矫?”
秋焰往后翻了翻材料,自顾自地说:“法院判错了吧?按规定你应该回原籍矫正,一会回去可以跟所里汇报下这事,发回法院重定。”
他没留意到温遇河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那种又颓又痞的气息骤然敛去,还是那个四肢大敞的坐姿,语气却俨然换了个人,说:“我爱的人死在了这里,怎么就这座城市跟我没关联?”
秋焰一愣,抬头看他,温遇河静静跟他对视,眼神平静,狭长的眉眼明明是舒展的,却又有股说不出的狠绝和无畏,秋焰觉得自己莫名就被某股气息压住了,他深吸了口气,刚要开口,温遇河却又冲他笑了笑,仿佛刚刚那一刻的狠戾是秋焰的幻觉:“更何况,我还想在这儿考个成人本科呢,回老家怎么考啊,什么都没有。”
他把眼神挪开,回到家庭伦理剧上,淡声说:“社矫地是我自己申请的,监狱长和法官都同意了。”
“行吧,”秋焰决定不纠结这个小问题:“考本科的事,说到做到,既然用这个理由留下来,我是会核查的。”
温遇河“嗯”了一声,听起来并没那么放在心上。
第5章 这人非常不值得信任
“你这个住所又是怎么回事?”秋焰指着材料上的小区名:“这明明是个旅馆,这样的地方是不能当常住地和联系地的,你应该知道的吧?”
他心里抱怨监狱的那些人办事儿也太不靠谱了,材料随便填一填,都不核实下就这么放出来了?
温遇河又回到那副懒洋洋无所谓的神情:“怎么不能当?我长住那儿不就是我的常住地?”
“你准备长住那儿?”秋焰觉得这人瞎扯:“那种地方……”他将将打住了要脱口而出的话,那种地方也太乱太脏了吧,里头住的什么人连老板娘都搞不清,简直比监狱还要乱,把你放出来假释是让你回归社会,而不是自我放逐到一个比监狱还要差的地方的。
但他忍住了,只说:“那种地方太乱了,对你回归社会没好处。”
温遇河一下就笑了出来,秋焰盯着他,略带恼怒,温遇河却越笑声儿越大,抖着肩膀问:“矫正官,你说什么是社会?”
社会……是人类与环境所有关系的总和。
秋焰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这句话,但他不会这么往外说,这么掉书袋的话只会招致温遇河的嘲笑,不知道为什么,才认识这么短短一两个小时,秋焰却觉得好似能预料温遇河的某些反应。
但预料归预料,他却有些拿他没辙。
什么是社会?秋焰皱眉说:“你问这个干嘛?”
温遇河还是那副挂着笑的模样:“还以为社矫官要现场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秋焰动了动嘴唇想呛声,温遇河又说:“社会是生存法则,用尽各种方式,让自己活着。”
“社矫官。”
从见到人到现在,温遇河从没高声说过话,但嘈嚷的电视声都盖不住他暗哑的嗓音,每个字在秋焰听来都清晰无比,他下意识回应了一声:“干嘛?”
“你觉得那里脏,那里乱,但对我们来说,都不过是在那里求个生存,那里就是社会。”
秋焰再一次体会到无处辩驳的心情,这种心情今天频频出现,令他十分不适。
他只能翻过常住地这一篇,看着昨天下午从同事那借调出来的标准版“社区矫正方案”,里头分门别类地囊括了需要他初步填写的矫正对象的基本情况,背景资料,存在问题包括社会适应问题,思想观念问题,最后还有风险评估,以及最后初步制定个人矫正方案。
秋焰思索这份方案回去后要如何第一次评写?
温遇河目前的社会适应度如何?虽然病歪歪的,但秋焰觉得他好像挺适应,思想观念?这人的思想肯定有问题,但具体是哪儿的问题?这人有没有风险?秋焰觉得他岂止风险,简直十分危险。
果然,社矫文书报告不是这么好写的,还没动笔,秋焰已经开始头疼。
挂完一只吊瓶还有另外一只,秋焰等着他挂完水签字,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于是又回到了相顾无言默默看电视的状况,温遇河瘫久了,挪了挪身体,几声响动从他盖在腹部的手下方发出来,上午的输液室人不算顶多,人人都病歪歪的,没什么人讲话,这几声咕囔声十分清晰。
秋焰扭头看了眼腹部,那只手倒是好看,细长,指骨分明,指甲也修长,修剪得整整齐齐,还是粉色的,比人看着顺眼多了。
“饿了?”秋焰问。
温遇河难得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腹部的手挪到脸上揉了揉,挤出一个“嗯”字。
还真是到饭点了,秋焰被他这么一带,也觉得饿了起来,早上饭盒也没带,这会眼看也回不去所里,只能陪着这个病号原地解决了。
他拿出手机订外卖,问温遇河吃什么,温遇河看着他手机上一溜周边的外卖店,麻辣烫桂林米粉黄焖鸡羊肉汤辣子鸡……肚子又叫了一声,秋焰最后停在了一家粥店上,再问:“你吃什么粥?”
粥啊……温遇河的食欲突然就下去了,头也偏开了,秋焰转过去看着他:“你胃都疼成这样了,别告诉我你还想吃辣子鸡。”
“那就皮蛋瘦肉粥吧。”温遇河也不挑了。
秋焰给自己订了个海鲜杂烩粥,又点了青菜,想了想最后加了份凉拌猪头肉。
“你怎么会胃疼成这样?以前也经常这样?”秋焰关上手机,一边看剧一边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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