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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苦(Sgru3u)


温浮祝眉头微微一皱,还未等出手帮忙拿扶一下,便见那大厨不知是手滑,还是怎样,忽然便将这整盘菜倾了出去。
好在温浮祝跟着谢常欢吃饭吃多了,已经吃出一种平常心来了,左脚微微一使力,提前早就先踩着了的桌布蹭的一下便秃噜到了地上,谢常欢的二郎腿也收了回来,这一收腿的同时恰巧把桌子也给掀了,直蹭蹭的灌着内力便向那二人袭去。
场面混乱中只听得聂白一声叹气。显然是这种情形他也见过不少。
少年人瞬间抖出袖间暗刺开始了左右招架,谢常欢和温浮祝则各自毫不给面子的一前一后相继跃出了房间,独独留他一人善后。
半柱香后,谢常欢带着温浮祝落到了一处溪水旁,眼瞧着温浮祝有转身立马要走的样子,便不由分说急匆匆去拉了他的手,「老温,你不要我了?」
「谢,常,欢。」温浮祝冷冷的拂开他的手,「我就想静静的吃一顿饭而已。」
谢常欢眨眼,伸出一根手指头可怜兮兮的指着自己,「那我呢?」
「我去吃我的饭,你给我留下暗记,或者把你提前要定下的路线给我,我一路追随你们过去,到了最后地点碰面。」
谢常欢这个人太随性了,他只说在某个时限前取回那东西来便好了,却从不走平常路,几乎是想到哪儿去哪儿的。
倒也不知他是怎么次次卡着任务结束前,给雇主办到杀了甚么人、或者取回了甚么物什的。
真是奇哉怪哉。
「老温,你仅仅因为一顿饭就要抛弃我了?!」谢常欢不可置信的拔高了声调,「就一顿饭?!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顿饭来的更为重要?!」
温浮祝揉眉心,「已经是很多顿饭了……」又转开了话头道,「我们还是分开走更能清净些,你也清净,我也清净。」
「明明就是你更清净了好吧!」谢常欢一把愤愤的摘下脸上面具,就知道这破东西不管用,别人该怎么找上门来,还是能怎么找上门来。
像是气不过,又一把上前去愤愤摘了他的面具,可看到面具下那一张暂露郁闷之色的脸时,谢常欢又有点不忍心。
「是我给你添堵了……」
「没事。」温浮祝缓缓叹了口气,拢了袖子笑了笑,「我就是想,好好的,吃顿饭,而已。」
「那我要不叫了聂白去陪你吃吧。」
温浮祝继续笑,「随意。我会记得带一份回来给你的。」
语毕忽又抬头看了看天阴沉色,漫不经心道,「似乎又要下雨了。你找好要下榻的地方了么?」
谢常欢眉目一挑,他早就挑好了,只等着——
「先说好了,我一人一间房。要不我就不陪你南下了。」
「温浮祝你……你……你当真无趣。」
「我宁肯无趣也不要大半夜的被人骚扰,如此一来便会没了精力去应付第二天的追杀。」
「你……你真是……」谢常欢咬了咬牙,又怕温浮祝真的抛弃他再走了,毕竟他这一趟也是叫了旁人同行,刚才先引了聂白过来,就已经怕他不开心了,更别提后头还有几个在候着的。
「对了,你甚么时候认识的聂白?」
「怎么?」谢常欢咋呼了一声,「你该不会是看上了他了吧……老温,你其实就是想抛弃我的吧?」
温浮祝扶额,若论打岔的本事,谢常欢认了天下第二,便无人能再是第一。
不由得沉了嗓音,「只是对你会有徒弟这事挺震惊的。毕竟……你每次来都是跟我讲些外界趣闻,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谢常欢眨眼,眼瞳里满满的不解,「因为这不是趣事呀。」
又绕着温浮祝转了一圈,「我被迫收了个徒弟,这事传出去都要被别人笑话了,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怎么可能光明正大的抖落出来?」
「那怎么也没见你将这事作个郁闷事同我讲讲,让我好来劝慰一下你?」
谢常欢愣了愣,摸着下巴半晌才道,「老温你这是在吃醋?」
「并没有。」温浮祝吓得忙摆手。
「你这就是在吃醋。」
「真的没有。」
谢常欢伸手便挑起了温浮祝的下巴,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忽然正经起来,认认真真的瞪圆了眼睛,死盯着温浮祝的那双桃花眼道,「那你现在老老实实看着我,再告诉我一遍,你没在吃醋。」
温浮祝有点愣住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人那双吊梢眼竟然是可以瞪的这么大这么圆的。
黑瞳白仁,深情不深情,真意不真意,都统统映的一清二楚。
便是连他瞳仁里自己错愕的那副表情也再清楚不过。
「我……」
没有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被他忽然抬手捂住了嘴巴。
「你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难道真的没有吗?
茶渡小筑十二载无为光阴。
寂静成一个活死人。
为的是甚么,只有他温浮祝一人清楚。
说是隐士不过是避世的由头,本以为终日与浮云野鹤翠竹闲渡余生,却偏偏有人趁夜而来兴至叨扰,叨扰一句——
「兄台可是曾与在下在哪里见过不曾?我瞧着兄台甚是眼熟。」
「不曾。」
「当真不曾?」他啊呀啊呀的叹息道,「那我大约是在前世认识过兄台吧。」
直把对方惊得捧着鱼竿连连后退,心说荒山野岭,忽然蹦出了一个长得像狐狸精的男人跟你说这些话,你不害怕么?
抖了抖袖袍,温浮祝扣着了几枚暗器在手,眼波定定的想看看他还能再说出甚么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胡言乱语来。
「一定是缘分到了,才让我来与公子共续前缘。」
这人忽又化作了疯癫的戏腔,咬音字字婉转咿咿呀呀的便唱读了出来。
温浮祝瞬间往后再退一大步,手中鱼竿也扔了,双手皆扣暗器。
他忽又哈哈大笑,转了一脸的严肃清明——「兄台又知否,在下其实是个断袖?」
温浮祝二话没说甩了他一脸暗器,接着转身便逃。
他笑呵呵提了他钓上来的游鱼,不洒分滴水的便把他堵回了家门口。
皎皎月华下这人笑的一口白牙灿烂,「兄台放心,我谢常欢绝不是那般强取豪夺的人。」俯在他耳旁,一字一句淡淡吐息道,「我看上了你,我希望你也能看上了我,这般两情相悦了……我才会想着要将你怎样怎样,所以你现在——大可不必这么害怕。」
是提了鱼篓比他都更像主人的一步步踏入房门,好像比他还熟悉这里的构造、深谙院中的景致。他步步悠闲,空门大开,笑眯眯道,「厨房在哪儿?我看这鱼新鲜,恰巧我又会做鱼,要不要尝尝?」
「不必。」
拢了袖子仍旧站在门边不肯进的温浮祝认认真真又将面前那宽肩窄腰的男子盯了几眼。
谢常欢。
原来他便是谢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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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白搜着他师父留的暗记寻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他家那很不要脸的师父将温前辈压在了树干上,一手卡着他的腰,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不知道是在干吗还是在干吗的。
深觉此事十分儿童不宜的聂白犹豫了下,又犹豫了下,还是后背着他们站定了,想等着他们办完了事再叫自己。
可没想到自己这边腰身刚扭,便听得自家师父忽然爆呵了句,「臭白你傻是不是!空门就这么留出来给别人?」
鬼魅般飘忽的速度上前去便是一个爆炒栗子,「我告没告诉过你,哪怕站在你身后的是我也不行?做杀手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你还做个屁的杀手。」
「哦——」聂白拖长了调子慢悠悠旋回了身子,尽量不去看温前辈脸上的表情,只抬了头觑他师父,「所以啊师父,我们现下是继续吃饭招杀呢,还是……我和温前辈慢悠悠赶路,您自己个儿先引了追兵逃命去?」
「去你娘的逃命。」谢常欢骂骂咧咧了一句,「那些明明是我的追随者。」
大言不惭完了便回头又拽了温浮祝一下,温浮祝正在擦自己刚才险险沾了血的暗器,就算没沾血估计也破他一层皮了,这一下被他拽的一趔趄,暗器直掉在了地上。
谢常欢俯身想为他捡起来,他却糟心的摆摆手,「不要了,太脏了。」
谢常欢摸了摸鼻头,将温浮祝扯到聂白那边去,「好好带你师娘去吃饭,我晚上再来找你们。」
语毕便当先身形一晃,蹿出去了。
聂白先是对他师父那十分厉害的身手钦佩了会儿,觉得真是适合逃命用的一等一技法,在温浮祝抬步慢吞吞当先走了几步的声响后又回过神来,匆忙抬脚去追,「温前辈要吃点甚么?松花鸡蛋清汤羹和酒街烤鱼成不成?」
温浮祝步子一顿,「你……」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甚么的。
「我师父天天念叨您爱吃甚么,便是出趟任务卧个房梁,也跟我讲『你那个温前辈曾经吃饭时是怎样怎样小口叨的、喝茶时又是如何如何滤了好几遍只肯喝清盏稍减浮叶沫的,哪怕是睡觉时……』呃……咳。」聂白明智的住了声。
温浮祝眼中水波微晃,倒是像想起甚么趣事来,并不在意少年人忽然停下的尴尬,大大方方道,「我是和他一起睡过觉的。」
就在燕子楼回十三寻那里。
十三寻是个趣人。
同理,养着趣人的地方,自然也不可能无趣在哪里。
可温浮祝偏偏是个无趣的人。
他无趣归无趣,却不是不知趣。
所以不想当众让谢常欢难堪,温浮祝从善如流的接过了十三寻敬来的所有杯酒。
一杯接一杯的清酒泉酿,入口质感稠厚却不滞喉,回甘却不辛辣。
只是终归有了醉意。
觉得宴席终归能有散时之韵,温浮祝在这最后一杯酒里,倾了足量迷药。
青衣摆袖,举杯从容,就着月华灼眼也不过像是忽盛了淡盏辉光,熠熠而烁。
谢常欢眼睁睁看着他白皙的喉头微动,仰头一饮而尽了这杯酒。
温浮祝有一双太过水色的眸子,便是在静静盯着某处发愣时,也好像有波光潋滟打转于他那双艳丽的桃花眼中。
怎么看怎么叫人心动。
可这人放下杯盏,摇摇晃晃扑进自己的怀里时,温热吐息尽数扑在耳旁,夹杂着那句再再可怜不过的——「谢常欢,你可不许趁现在做对不起我的事。」
他揽着他臂膀苦笑,笑的咬牙切齿的附在他耳旁一字一顿道,「我谢常欢是爱用下三滥的手段不假,可我断不会对你用那些个法子。」
理顺他散乱在耳旁的鬓发,谢常欢犹豫在三,还是忍不住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温浮祝,你今晚且先放心睡吧,以后总有一天……我是会要你心甘情愿躺在我身下的。」
再後来呢……
再後来的事情就变得很微妙了。
大浪淘沙也不过一瞬之事,多少人又仅仅只是一瞬之光?
江湖与庙堂实质上并无任何不同,都是个江山倍有才人出的地方罢了。
一代换一代,一叠更一叠,最后能在刀锋尖尖上立住脚的,便仅仅是那最圆润的一颗珍珠。
只可惜,十三寻并不是。
他是块顽石。
传闻朝堂中曾有一暗杀组织,名唤『封墨』,其下所有刺客杀手各伺不同,最为管辖江湖事的,便作——『羽鸦』。
这一任帝王坐的无非是傀儡之权,天下人都知刚立国时,那人无非是一个才年仅十二岁乳臭未干的小破娃娃,实权全落在了国师江墨的手里,故而有人言罢——「封墨」便是由国师组织起来的暗中帝国。而燕子楼,便是由『封墨』管辖下的『羽鸦』抹杀其留存在历史上的痕迹。
燕子楼着火的那天,温浮祝正在茶渡小筑吹笛。
随手剔了旧竹做的笛音本就喑哑,吹了没几声便彻底没了声响,在手里倒转了几下便是当暗器抛出去也嫌不雅观,只好随手弃到一旁懒得再续新竹,无聊又寂寂时拢了袖抬头望月,却见湛蓝天幕上星子黯淡,呼啦啦一阵黑鸦飞过,带着十二月冷冽的再不得的烽火。
明眼人都知,这是隗昇帝国一举推翻旧政顺带吞并了南方边陲小国后的又一新策——国师江墨的野心,实在太大太大了。
於是乎有自知之明的江湖侠客纷纷自保,要么老老实实封了刀枪回家种地喂猪,要么投奔朝廷管辖之下的『慎独』——区别于锦衣卫,并不保护大内王公朝臣,而是单纯的来这里挂个名,依旧可以做你的大侠,救你的江湖苍生,可唯一不同便是——你并非是个真真正正的自由身了,而是要归朝廷管辖的,必要时,还得听朝廷调令。
因此,这一举推出后,许多侠客也选了第三条路——归隐。
当然,归隐的前提是,你得有钱。因为你既不想养猪,又不想拿朝廷的银子脏了手,没点名气的还好,换了套不装潇洒的粗布麻衣去改行端个茶倒个水也可,那但凡有点名气的,除了易容重混人世,便只能干喝着西北风等死。
所以谢常欢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温浮祝究竟为甚么会这么有钱。
温浮祝其实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谢常欢为甚么还敢如此张扬。
『荼蘼』和『山河』现今的动静也都小了,并不是朝廷饲养的那群刺客杀手不想杀他们,而是不一定杀的过、再加上同为杀手,行踪各自飘忽,亦不好追寻下手。除了谢常欢那个明目张胆的倒霉蛋,除此之外,几乎很少听说有荼蘼和山河的杀手同羽鸦打杀起来,因此朝堂也只好暂时性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又绕回了一个最初的问题,在最初江墨刚操控那个傀儡帝王颁布了这个消息后,江湖人本是没怕的——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只要高手统统联合起来,还怕朝廷的打压不成?说句不怕落头的话——便是反了那又怎样?!那又待如何?!现今天下谁人不知,这年轻的小帝王能坐上一国之主的位置,不也是靠的他身后的那群掌权傀儡造反而来的结果么!
可其一是江湖人低估了高手大侠们的心态——各自清高,各自扫着家眼前的那一丁点雪。
尤其是不知怎了,在这个消息刚传出不久后,就有好几个江湖上的大侠纷纷投奔了『慎独』。
慎独慎独——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却不知是他们中了邪、还是从这句话里悟了道,笑其贪生怕死也罢,唾其见钱眼开也好,总之江湖名流一塌大半,剩下那一小拨便已是云逐流散,成不了甚么大气候。
江墨曾同如今的小帝王苏衍这么讲过——「想要推翻一个帝国很容易,想要推散一盘人心也很容易。帝王得靠人心聚,否则散沙如盘脆碎地,轻易而已。」
小小的少年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表示不解其意。
黑袍黑发的阔肩男人长身而立,眉梢微挑眼风冷厉,他立在帝王寝殿旁的海棠花下,掐了一朵又一朵,越掐越快,越掐力道越狠,眨眼间落了一地海棠,他又忽然怔神,垂眸俱是冷寂,「是不是你太傅在这里,换成他讲,你便能明了了?」
苏衍不敢应声,只是拽着自己的衣角轻轻搓弄。
世人都说国师江墨不好,说他邪佞,说他独揽大权,说他玩弄帝王之心。
可苏衍知道的,江墨叔叔人其实很好,太傅也曾这么说过。
太傅总说,这个帝王的天下,有人做了忠臣,便必得有人做了奸臣。
无论为忠为奸,你只要知道,我和江墨都是为了你这个帝王苏衍铺就天下,这便成了。
後来来年开春笑植海棠的时候,太傅又曾言,「他是舍不得我作奸人。可实际上,我却是要比他狡诈千千万万倍。」
撂下这句话,种完海棠花后,太傅便失踪了。
除了隗昇帝国一日比一日更稳的大业,一天比一天更牢固的夯基外,再也寻不到那个笑执卷喜躲回廊上偷懒的太傅了。
自然也就看不到那个黑袍提剑的国师哪怕把自己忙成了一只脚不沾地的陀螺,也要旋着身子偷溜回寝殿一趟趟去戳这个懒虫,「这书你还能不能教了?不能教就尽早请辞,休得误人子弟。」
往往说的太傅一张脸不红不臊,只掷了手中书卷当暗器瞄他,「江墨,你知道我们夫子如今缘何身体依旧健朗,牙口也好么?」
国师江墨顶着他那一张看似精明的面容暗自思索了半晌,喉头滚咽了几遭也不敢给出最为笃定的答案。
面前这人却施施然的起了身,伸展了下手臂,又扩了扩肩肘,这才拢袖浅笑而立,拖长了声调道,「因为他从不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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