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带了烟。
金十八是那种只穿单衣也能看出精健身材的类型。他将袖子撸到手肘往上,大喇喇地露出来健壮手臂上的佛珠和纹身。
姜清元于是看清了他的手臂。
袖子挽得高过手肘,就能发现他身体上大幅纹身的遮盖之下,是皮肤扭曲、布满小臂的一片斑痕。
细看还有些恐怖,让人有些起鸡皮疙瘩。这样触目惊心的瘢痕应该也蔓延到了大臂往上。
原来这条花臂的作用竟是遮盖。
本来就烦了,嘴里的烟还他妈的半天点不着。金十八把叼着的烟捏下来,放在手心里,再一挤。
滴答的水顺着手掌落下。
金十八:“操。”
发现此时自己旁边没了声音,他扭头看了一眼。
此时姜清元已经没在看他了。
但金十八还维持侧着头看他的姿势,没有动。
笑了。刚才。
这还是金十八第一次看这人笑。金十八盯着他的脸,嘴上说:“你是不是有病?”
笑,被交警抓还笑。
“你要不想坐车了一会自己回去奥。”
“怎么回?”
“打车回。”
“……”
“自己会开车吗?”
“我没有驾驶证。”
“平时怎么出门的?”
“司机。”
金十八就笑:“富贵命。”
衣食住行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少爷,从出生就被养在金笼子里的漂亮鸟雀。
姜清元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只感觉心情有种莫名其妙的舒畅。
这舒畅让他笑点变得极低,听到金十八浓重又有个性的口音也想要发笑。
万一,他是说如果有万一的话,下次要是还遇到这种情况,干脆还是想想办法看怎么开他家里的车出来吧。
至少不用像他们这样风吹雨淋,还被交警盯的。
漫天湿冷入骨的雨气,空气仿佛要结冰。人冻得头发丝都在微微发颤。在户外听清晰冰凉的雨声,让人感觉身上更冷了。
金十八居然又从兜里摸了一盒没开封的烟出来。
刺啦一下打火的声音,他点燃了一根烟。扯天连地的昏暗雨汽,姜清元身边有一点烟草燃烧的橙红火光,还有男人抽烟时一呼一吸的动静。他抽一口烟的时候,那点红光骤然明亮了一下。
金十八无聊地高仰着下巴,玩似的吐出一口烟雾在风里。
两人谁也没看谁。人说话的声音也在淋着雨。
金十八在手机上回着消息,一边说:“超龙把猫接回去了。”
姜清元说:“哦。”
可惜今天是见不到猫了。一会雨停,姜清元也到时间得回家了。
潮湿空气里混着烟味。檐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看样子是一场骤雨,应该很快就会停的。
过了一会,外面雨势看着渐弱下来。
金十八动了。他走过去,动作流畅地跨上停放在一旁的那台车子。
见他准备走了,姜清元也在后面自觉地跟了过去。毕竟现在他还得靠人家把他送回去。
他走到车旁,看金十八正垂着头动作。男人把手里他穿来的那件冲锋衣翻了一面,然后转身,大手用冲锋衣的里子给他抹了抹后座溅上的雨水。
他低头擦车的时候,额前落下的几缕湿发还在随着他的动作晃。
然后金十八抬眼看姜清元,做了个请的动作。
“上来吧,少爷。”
第13章
一场雨后,这几天以来一直堆积在城市上空的乌云被强力打散开了,剩下零散几片的黑色,漂浮在一碧如洗的辽阔天穹上。
这一幕就倒映在摩托车后座、姜清元头盔的挡风镜上。
他仰着头看天空。他们的机车开起来速度飞快,那些散乱的乌云倒映在挡风镜里却移动得慢慢吞吞。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是天还没暗下。姜清元坐在摩托车后座,终于发现他们并没有在按照原路线回去。
至于他是怎么发现的。
姜清元看着不远处s市的利江大桥。
虽然他也不认识路,但是这已经太明目张胆了。
这里是s市的利江附近。
不是要送他回家吗?
“为什么来这?”他问前面的司机。
开车的金十八目视前方,闻言分了神,侧过一点脸、喊着回他道:“因为要把你拉去卖了!——”
男人的话音下一秒就被吹散在呼啸疾风里。
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姜清元回家要迟了。
迟就迟吧。
今天是不遵守规则的一天。金十八明摆着就是要把他带走就对了。
姜清元现在身上还湿着,他感觉好像也不差现在这一件事了,就这么一头雾水地看他接着往前开。
沿江岸线一侧修建了宽敞平坦的滨江西大道,一排整齐的石栏杆和路灯,外面便是浩浩汤汤的江水,有观光游轮从上面开过。
他们就拐进了这条路。利江胜景在这一览无遗,再往下面去就是观景圣地的滨江公园。
姜清元不知道他带自己来这干什么。
开过一段路之后,就看见路边一整排相同类型的重机车停放在那,而一个坐在其中一辆车上的眼熟的小小人影正在朝他们招手。
正是贺超龙。不远处的栏杆边,还有一群看着像是摩友的人在看江景,均是被贺超龙的大嗓门吸引得回了头。
“哟,来啦!——”
江风大且冷。贺超龙头发乱飞,他休闲地跨坐在一辆机车上,在身前的油箱上放着一个手提包一样的东西。
姜清元坐在后座,看金十八的车开到近前。他们的车一停下,原本在那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
“哟,瞧瞧这是谁来啦?”
“金总,稀客啊!”
应该同样都是骑摩托车的聚在一起了,姜清元注意到了他们有几人还穿着装备。
其中又数一声最千回百转的呼喊一下抢占了姜清元的注意。
就看见一个满头亮色粉发的清秀男孩从人堆里挤出来,嘴里喊着:“哥、哥!——”
姜清元反应了一秒才听出来他刚才娇嗔喊的是“哥哥”,就是每个字带的转音有点多,这才差点让人分开来听。
电光火石间,粉头发下一秒就到了近前。他脸上扬起大大的明媚笑容,蹦蹦跳跳,尽情张开双臂接着一个热情似火的飞扑——
下一秒又因为距胸前仅仅几厘米的一只运动鞋而瞬间精准刹车。紧接着那只脚随之往前猛地一踹,粉头发男瞬间熟练地提前躲开了,一瞬间就被迫拉开了距离。
差点正中胸口的一脚。
姜清元:……原来真的有窝心脚这一招啊。
身下的车子因为金十八的那一脚而晃了一晃,姜清元连忙抓紧扶手。
看起来金十八跟这群人不是一般的熟了,现在连骂都不想骂了,直接上脚踹。
贺超龙对此司空见惯,但跟看小品似的,每次看金十八被缠上都能开心地当个乐子人。
尤其是面对这位的时候金十八还不能骂脏话,因为越骂对方会越爽。老狗币吃瘪的样子可太太太有意思了。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那一群摩友也在笑。
“哎我去,老姐姐这小死动静。”
“咱们莲儿挺专一啊!……”
“死出,粘牙吧唧的。你收收你那神通吧!”
“我就不!我都好久没见我哥哥了!”粉头发对此都习惯了,揩油不成后也还笑嘻嘻的,还很注重形象,抓紧维护了一下被风刮乱的刘海。
下一秒他那双眼睛滴溜一转,忽然盯住了后座的姜清元。
“哥哥今天还带了人呀?”他娇滴滴道。视线仿佛要将姜清元的头盔看穿了
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也刚好都好奇地落在他身上。
因为这里也没别的地方落座,从刚才两人就始终坐在一辆摩托上,金十八放下脚架,一双长腿撑着地。姜清元就坐在他的后座上。
姜清元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头盔。他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复杂的扣子,试着解开。
“新朋友?”
“这哥们第一次见啊。”
“长什么样啊,见见嘛,”
这时候贺超龙也奉了命前来赶人,他赶苍蝇似的朝人群挥手,轰他们走:“去!都边去边去!没看到这边还有正事吗!”
其他人笑嘻嘻被赶走了。
“狗腿子!”临走前莲儿朝贺超龙翻白眼,又对着金十八这边黏黏糊糊地比了个心,最后还视线不忘黏在姜清元姜清元身上几秒,一双眼睛忙叨得不行了。
金十八早早就眼不见为净地撇过头去。
姜清元终于自己把下巴上那个麻烦的扣子解开了。
围成一圈的那群人也都散了,他费劲地把头盔从脑袋上拔了下来。看见贺超龙从车上拿下那个包,笑呵呵地朝他走过来。
“来啦~超龙快送为您服务!~”他高高提起手里的包,服务周到地朝他们一弯腰。
这一刻姜清元终于能注意到了——他手里那是一个猫包。
贺超龙像个服务生似的优雅地将包转了个面,一只脸上带疤的三花猫在里面对着姜清元骂骂咧咧地叫了一声。
姜清元刚下车,就有些怔愣地接过了嬉皮笑脸的贺超龙一把塞到他手上的猫包。
贺超龙还没忘埋汰它一下:“我上人家宠物医院,哎我,那里的小猫都老好看了!什么小布偶,小短腿的,夺好看呐!就我,屁颠颠地去接这只老ET。”
凭良心讲这只猫在猫界长得确实算丑的,尖嘴猴腮样,不怪贺超龙嫌弃。
但姜清元举着猫包,他看看眼前着两个人,又转头去仔细看着里面的三花猫。
超龙快送尽职尽责地给他介绍这猫的情况,他掰着手指数数:“耳螨,结膜炎,猫藓,流浪猫该有的病一个不落,全给它治了,完了还顺便还送个结扎服务,今天刚出的院。怎么样,哥们这服务到位吧。”
姜清元放下猫包,真心地对他说:“谢谢。”
“哎我,这么客气呢!不谢奥~”
和他的正式和礼貌比起来,贺超龙显得格外社会且不拘小节。
还有另一个人。姜清元看向他:“谢谢金哥。”
金十八脸上还挂着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他没说什么,吊儿郎当地朝着对面的利江伸了个懒腰。
“一会我就给它送回收养的人家那去。”贺超龙两手插兜,笑眯眯的,弯腰对猫说话:“来,跟你恩人说拜拜吧。快说:拜——拜——”
三花猫被他弄得极其烦躁,一开口就是一把嘶哑的老烟酒嗓:“喵呕呕呕——”
贺超龙:“你妈的,骂这么脏。”
听他说要走了,姜清元举着包,最后一次,认真地多看了这只猫两眼。
三花猫不比宠物猫。不亲人也不会给见过几面的姜清元面子,要是现在伸手去摸它的话肯定会被挠。
只是这样看着姜清元也心觉满足了。
“这么喜欢它啊。”贺超龙的声音在一旁说。
虽然这次阴差阳错地救了几十只猫,但算起来它依然是姜清元救回来的第一只猫。
从这个意义上讲,姜清元挺喜欢它的。
他把脸凑到笼门之前后就它瞬间骂骂咧咧得更大声了,他却觉得心情一下变得轻快不少。总算了却一件心事。
祝你好运。
他在心里对这只猫说。
姜清元看猫时,贺超龙就在旁好奇地看着他。
真有意思,都说猫这玩意当宠物的,越乖越好,最好怎么玩它的时候都不挠人。
你们有钱人真挺有个性,这种看起来身上像背了几条猫命,又丑又脾气大的也就姜清元喜欢了。
贺超龙道:“不过还有件事得跟你说说,你不是也看出来它耳朵有点小嘛,这是只半折耳。医生说什么来着,终生都会发病。领养人也是知情的。”
姜清元看着猫的目光顿住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折耳其实就是猫的骨骼病。
所有的折耳猫都会发病,没有例外。
大多数折耳猫最后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他这一次沉默得太久,三花猫已经不耐烦,要从笼门内里伸爪子要来挠他了。
贺超龙看了看时间:“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姜少给我吧。”
姜清元收敛下眼底情绪。他最后看了丑丑的三花最后一眼。
相识一场,到头来还是连名字都没给它取。以至于现在要说拜拜了,姜清元也不知道该怎么喊他。
自己果然很不会给小动物取名字。
从最初一开始就是。
他把猫包交还到了贺超龙手里:“把它送过去吧。”
贺超龙心里嘀咕姜少爷果然是个不会拖泥带水的,还以为要拖延一阵。
看姜清元这么正式,他也很给面子地,双手郑重接过了那个装着三花的猫包。
贺超龙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搞不懂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喜欢这种猫”,然后姜清元就看见,眼前的人九十度转个身,两手郑重地端着猫包完完整整交到了一旁的金十八手里。
贺超龙功成身退,自觉退后一步,离开现场。
就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人沉默对视了足足有三秒钟。
姜清元疑惑:“谁收养的?”
金十八:“我。”
姜清元:!
他巨大的震惊表现在那张清清冷冷的脸上,就是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在如此冲击下他发出短促的,代表震惊的一声。
姜清元:“嗯?”
但就是这个微小的表情也够贺超龙和金十八一起嘲笑他的了。贺超龙笑到流眼泪:“搞什么!你怎么事啊哥们!最震惊的表情就这个吗!?”
姜清元:……?
他看了这两人一眼,心想在笑我吗。
姜清元一抬头,眼前就是男人那张笑得幅度大了些的脸。他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姜清元此刻呆愣得有些久的表情。
“这么看我干嘛。”金十八笑着说:“特地折腾它们一顿然后再放走,我还没这么丧良心。”
他朝姜清元晃了晃那个猫包:“还看吗?”
“……嗯。”
“叫声好听的。”
“金哥。”
“大声点!”
姜清元于是大声了点:“金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现在整个人显得活泼了一点点。
那个转了一圈的猫包被他重新赛回姜清元怀里。
但他捧着沉甸甸的猫包,心里却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和轻松。
姜清元眼睛深处隐秘地闪烁着一点开心
“走啦!——”
几辆机车轰鸣的声音此起彼伏,组队响起。太阳下山,这群人现在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刚刚去买烟回来,往自己摩托车上一躺的贺超龙:“滚吧,滚吧。”
这地方视野还不错,哥几个有时候开着车到这来看落日。安安静静挺好的。
太阳已经落山。但是天色还没暗,江边风大,水色潋滟,眼前天空也显得格外遥远辽阔,站在江边的人就变得越发渺小。
今天姜少也来了一趟,可惜没赶上落日,现在正在那看江景呢。
贺超龙手里把玩着一个火机。送走那几个人后,他坐起身,两只手肘往车头上一杵,两手撑着自己的小脸,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利江栏杆边那两人的背影。
他光是凭栏站在那里,人也挺直端正如一株修竹。反观旁边的金十八反而没个正形,长得人高马大的,反而弯低着脊背,将手臂压在栏杆上,看着跟旁边的人一般高了。
姜清元右边是人,左边是猫包。他手边稳稳当当地放着那只猫。
哦对,那只猫现在有名字了。
刚才他说起让他大哥给取一个来着。金十八眯着眼睛看猫包里正在哈人的那只丑猫,说:“就叫丧彪了。”
贺超龙当即给面子地为大哥用力鼓掌:“好!好名字啊好名字!一听就有文化!”
金十八单手拎起那个猫包,爽朗大笑:“哈哈哈!”
一旁姜清元:……
据贺超龙观察,姜清元虽然嘴上不说,但自从得知那只猫是折耳的之后,姜清元就对那个猫包有点撒不开手了。
贺超龙抽烟都没个正形儿,两只手把脸蛋撑得变形,他嘴里的香烟一抖一抖。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发现了:姜清元这人吧,没别的,心软。
贺超龙其实心里门儿清。不然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姜清元也不会只因为一个环卫工大姨而就愿意跟他这种人相交上,毕竟这家高冷是真的高冷。
还有猫的事也是。他本来只需要带走自己的那只猫就可以了,但他好像就没动过要放弃任何一只猫的念头。
以及最后就是现在了。
贺超龙没正形儿地侧着脑袋,无所事事地盯着眼前两个人背影的剪影看。
不觉得姜清元唯独对他大哥有点点隐秘的特别吗?自从他告诉姜清元金十八这人无父无母之后。
原本贺超龙还以为他今天不会跟着金十八出来的。
不是,主要他们两个人理解的“孤儿”好像压根不是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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