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元看了眼运动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不知道上次那个保镖在不在。
昨天男人给他的感觉,像始终有种不冷不热的距离感。不像贺超龙,虽然圆滑,但他其实人很好懂。
被叫做金哥的人,身上那种距离感可能是源于他那令人无论如何也捉摸不透的气质。
此时的姜清元站在这幢气势恢宏的别墅之外。面前是一扇高高的黑铁大门,他悄悄透过大门的铁栏间隙往里望去。
占地面积蔚为壮观,入门便是一片广阔前庭,南边还隐约可见奢侈的大草坪。
他刚才就那么牵着小白一路试探性地走了过来,没看到有人在。
四周静谧,姜清元越走越近,最后靠近了那个大铁门。
他想找的只是这幢房子的保镖而已。
但如果是保镖的话,这个距离应该能第一时间发现自己……
“喂!”
青年循着声音回头一看,不远处的路上走过来一个他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身影。
贺超龙远远地朝他挥手,大声打招呼:“嗨!~姜——公——子——是我啊!——”
猖狂至极的音量瞬间打破了这一片区域的宁静。姜清元被吓到了,他诧异片刻。
我知道是你了,不过这么大声吵闹也没关系吗?
转眼功夫,贺超龙已经小跑到了近前,他热情地问:“哎呀姜公子,这么早啊!吃过早饭了吗?”
姜清元:“……没有。”
“这么巧你也来了,我说刚才上那边挖点婆婆丁来着,这到处是草的。那走啊,一起进去吃?”
“进去?”姜清元反问。
贺超龙咯噔一下心道差点露馅,然后面不改色地圆谎:“对啊!来保镖室坐一坐嘛,条件很好,还有暖气哦!”
好险。差一点就要被金十八那厮掀头盖骨了。
“不了。”姜清元说。
“哎,这房子好看吧?”贺超龙笑嘻嘻地问他:“有机会带你去里面看看,光装修就花了这个数——”他伸出一根食指,在眼前晃啊晃。
“一个小目标。”
姜清元重新看向眼前这幢别墅。
什么别墅,光装修就跟他家房子一样贵了。
也不等姜清元反应过来,贺超龙目光忽地朝后一瞥,又开始朝着远处拼命招手:
“喂!~那边的!——”
姜清元转头看去。
朦胧晨光,从里面的草坪上走出来一个人影。
金十八还是像之前一样,嘴里斜叼一根烟,一身粗犷且随性的干活装扮,一只手臂里还捞着卷长长的水管子。
配上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让人很难怀疑他手里捞的其实是一个锻炼的轮胎。
见金十八已经晃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了,贺超龙问眼前的小少爷:“怎么样,进来坐坐吗?”
姜清元说:“不了,我有事。”
“啊,是那些猫的事情?”
姜清元蹲下来,拉开小白身上那个今天格外鼓囊的背包,贺超龙看着这小少爷从里面抽出来了一条烟。
小少爷拉好背包,把烟往他手里一递:“你们拿着抽。”
贺超龙特别新奇,他接过来,掂了掂手里的东西。
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好玩意。
还以为姜少爷不食烟火,原来还懂点人情世故呢。
对不起,他怎么有点忍不住想笑。
两人这边说着话,刚好一阵烟味飘过鼻尖。姜清元抬头一看,金十八已经走到了他们后面,隔着一扇铁门,高大的男人黑沉的目光也落在贺超龙手里的烟上。
贺超龙打趣地问他:“姜少爷,你从家里拿这么贵的烟出来,你妈妈知道吗?”
姜清元有些莫名,但还是回他:“她不知道。”
猫的事情他不会让姜曼知道。
棋院每年上下走动打点也是要用到这些的。家里的烟酒这些他向来随用随取,姜曼对此知情,也很少过问。
他是看这两人平时都抽烟,自己又有事想让人家办,所以今天才从家里拿了烟过来。
原本想拎个袋子,至少好看点。但是姜清元又不能让家里的人知道,所以借了小白的背包一用。
贺超龙把手里的名烟递给还没开口说话的金十八,故意调笑道:“呐,小少爷瞒着大人偷家里的烟给你抽~”
姜清元看了贺超龙一眼。对这说法感到有些奇怪。
贺超龙把烟塞过去。金十八微笑地接过了:“那我就收下了。”
姜清元和男人对视。
轻浮随便得不像话。他愈发觉得自己跟他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第10章
门口两棵看起来身价富贵逼人的迎客松足有一层楼高,气势非凡,下面还砌了阶梯式的花坛基座。
两人现在就随地坐在那个花坛边上聊天。
贺超龙:“哎,我就想问问你那天见到我大哥没?”
“见到了。”
“你你你,你见到的大哥是什么样的?那啥,别多想奥,我就随便问问。”
姜清元回想起那天在这里碰见的主人家:“看不出来多高,身材偏胖,发型……没有发型。”
贺超龙恍然大悟:“啊,你见到的是那个秃奔喽。”
换来姜清元不解地看他一眼。
贺超龙嘿嘿地笑,转移话题道:“你今天就来送条烟的吗?”
“不是。”姜清元收回视线:“我来还你昨天的钱。”
贺超龙眼睛一亮,嘴上已经开始先矜持一番:“哦,你说那个啊!嗨,还说什么还不还的,姜少爷你也真是!……不过说真的,你们干骑手的很挣钱吗?”
姜清元说:“一般。”
他不是敷衍,光看棋手的收入确实只属于一般的范畴。
虽然职业棋手在体委有正式的编制,但围棋毕竟还是属于小众圈子。连已经不打比赛了的老前辈都得多次借采访出面为棋院拉赞助。
就比如姜清元所在的棋院,在赞助上已经连续好几年薅文化日报这类单位的羊毛了。
贺超龙显然不信:“啧,别一般啊!那我这么问你吧,你挣最多的一单——是什么时候?”
姜清元于是回想了一下。
“有一年比赛的金奖,六十万。”
17岁那年在C市比赛赢的,那一年姜清元这个名字声名鹊起,青年才俊,春风得意,前程似锦。
这一边,贺超龙的嘴巴已经张成了o形。
不是,这玩意还有比赛?赛啥啊?赛谁电瓶车后面甩掉的交警最多吗?
这得躲几个交警才能赢这六十达不溜啊???
姜清元的个人资料来了以后是他大哥看的,贺超龙自始至终也都不道有这事啊。
“那你这……”他过于迷惑,一时竟想不出来该说啥。脑海里浮现的,是面无表情的姜清元踩着小电瓶在马路上跟一辆呜哇呜哇的警车风驰电掣的画面。
“也不对。”姜清元纠正了一下刚才的说法:“就48万,交了12万的税。”
“还要交税?!?”贺超龙差点没破音。这卖命钱一下给砍下去两成啊?
“嗯,偶然所得税。”
冷知识,棋手获得的奖金交的是跟中彩票一样的税。
听完他这一番话,贺超龙缓缓转过头,眼神迷茫地看向远方。
很荒谬,老铁。
他很想怀疑姜清元在溜自己,但看这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成不变的那张正经脸,怎么看好像都不是扒瞎。
现在就很凌乱知道吧,有一种这件事情真的发生过的魔幻感。
姜清元不知道他的所想,而贺超龙又说不出话,一懵一冷的两张脸就这么相对着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咳,说回正事儿。对,那些猫。你不知道昨天我多不容易!”
贺超龙道:“不过我看你也挺得意这些猫猫狗狗的,你真的不抱一只家养去?”
对此,姜清元只是那句回答:“家里人不让。”
“不对啊,那这只大白狗不是也让你养吗?”
“不是的。”
贺超龙更好奇了好吗:“哦,咱家大人是能让养狗不能养猫的那种?”
“也不是。”青年顿了一顿,他依旧面色淡淡,说:“小白是后来养的,它算是……补偿。”
“补偿?”
是姜曼曾经摔死他的狗的补偿。
姜清元小时候家教很严格。
其实他在五岁以前不止一次被怀疑过有孤独症或自闭症。不爱说话反应又慢,真像那些智力发展迟缓的孩子。
姜曼那年离婚后独身一个女人,原本可以选择不带着这样一个小拖油瓶的。
秉性高傲的她带着一个姜清元回到那个已经跟他们决裂的娘家时,人生中第一次低下了头,低声下气地恳求父母。
当年为了结婚宁可狠心跟家里断绝关系的是她,咬咬牙拉下脸带着一个小拖油瓶回家的也是她。
她上头还有两个把持家业的哥哥,当时这个离婚带儿子回娘家的女儿有多受排挤和白眼可想而知。
姜曼对此有充分的自觉,这些都是她应得的。
但是她相信儿子姜清元有超乎寻常的围棋天赋。
而S市有着国内最大的围棋道场,几乎垄断了每年25个围棋定段名额的大半,是每个选择职业围棋的少年都必经的路。
S市有资源,而姜家有培养姜清元的财力。这就是她必须回去的理由。
姜清元就是由这样性格强势又坚毅的姜曼带大的。
他从来也只有妈妈一个家人。对他来说家人这个词就等同于妈妈了。
姜曼原本就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她向来对自己要求极高,而对着寄予厚望的儿子只有更甚。
她向来讨厌小孩子没有教养的哭闹。于是他们家的房子里从来就没响过任何一句小孩的哭声。
连家里的阿姨都感到不可思议,一般来说越内向的小孩私底下反而越是会哭,但她们从来就没听像姜清元哭过闹过一句。
这样安静到异常的小孩子还是头一次见。
但对于带小孩的阿姨们来说反倒是天大的能省心的好事。
在他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天阿姨照旧带他出门散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咬住了他的裤腿。
那是一只脏兮兮病歪歪的小土狗。
它瘸了一条后腿,嗷嗷的叫声却嘹亮又脆嫩,不停地在脚边喊小姜清元。
姜清元当年正逢他第一次入段考试失利。还只是个小孩子,他是很认真地觉得,小狗是来安慰他的。
在那个公园他跟小狗玩了有几天。
一般小孩不是会提出过要把小狗带回家这种话吗,他一次也没说过。
姜清元小小年纪但恪守着规则。
但是小狗今天看着不怎么精神。
跟着他的保姆阿姨始终注意着不让姜清元离狗太近,她说这小东西染了病,看着就要死了。
蹲在地上的小姜清元只留给大人一个沉默无比的后脑勺。小手顺着狗狗的脑袋很轻很轻地摸。
只有仔细看了,才发现小孩眼睫在安静地发着颤。
姜清元第一次开口问带他的阿姨,能不能不告诉他妈妈小狗的事情。
保姆阿姨看着这个内敛过头的小孩,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说明才好。
那一天的晚上,深冬的半夜三更里,姜清元和他怀里的小狗一起被人从被窝里一把拖出来,暴露在外面的冷空气里。
铁青着脸的姜曼直接把他和小狗一路拖到了家门口。
她在姜清元面前砰地打开那扇门,让外面的冷风全都灌进来。
那天半夜的整个姜家灯火通明。家里的几个阿姨被吵醒了,兵荒马乱地跟在身后不住劝着太太,小孩子不懂事。
姜曼手上用力扯着姜清元的一边胳膊,告诉他狗从哪来的现在就送回哪去。
姜清元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骗过她一次?他现在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以后长大怎么得了?
她最气的是姜清元怎么长的胆子隐瞒。哪怕姜清元是直接来问她能不能养这只狗,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下了班回来还得这么生气。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一向乖巧木讷循规蹈矩的姜清元那一刻突然疯了似的暴起,嘶吼着要从姜曼手里夺回他的小狗。
他那一声喊得姜曼瞬间又惊又怒,火上浇油。
一面是没想到从姜清元嘴里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一面又气急于姜清元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胆子在她这个唯一的妈妈面前大吼大叫。
当时姜清元又撕扯着要拿回狗,姜曼情急之中猛地用力往后一躲,小狗本就带些重量,而挣扎之间她本就抓得不牢的手松了,小狗就这么直接被甩飞出去,砸死在了家门口那个凉硬的花坛之上
它发出最后一声叫,躺在花坛边身体抽搐。
姜清元双腿发软地面朝下摔倒,他嘴里啊啊地又叫又喊着。从门前的阶梯上连滚带爬地跑下去。
倒在地上的小狗似乎听到了姜清元的声音。那一刻的姜清元一抬头就看到了小狗的尾巴还在朝他摇晃。
姜清元像人被死死扼住喉咙,动弹不得,脸色不正常地涨红,再怎么大口呼吸也呼吸不过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小孩崩溃的吼声。
他知道小狗就要死了,他甚至没想过能带小狗去治病,单纯的小孩满脑子只想让小狗在离开之前可以温暖一点。
他也还没有给小狗取一个名字。
姜清元不懂怎么给小狗取名字。
“快!打电话叫医生!少爷哭厥过去了!”
当时赶来的阿姨慌忙抱起倒在地上的小人。一摸小孩的脸,惊奇的是手上却一片干燥。
这孩子在寒风里张大嘴嚎了半天,竟是不会哭。
他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
这场风波过去之后,姜曼等到姜清元彻底冷静下来了,找了个机会和儿子面对面地坐下来谈话。
那场事后的对谈,她语重心长地跟小姜清元聊到了责任。一个人做了什么事情,就需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她问年幼的姜清元在把狗带回来的时候是否已经做好了负责的准备。
姜清元已经忘了自己那天是什么样的表情,怎么过来的了。
这件事原本已经过去了许久。直到前年,姜清元受到了乖巧温顺的萨摩耶小白,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小狗。”
他也记得自己小时候喜欢过小狗。
姜清元收下了小白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对他妈妈说了谢谢。
贺超龙听完他三言两语讲完的故事,只是感慨,问:“你不气她?”
都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姜清元现在已经没感觉了。也很少再去回想起以前。
但他也因此长了个教训。姜清元已经绝对不会再将流浪的小猫小狗带回家里去了。他再也不会犯相同的错误,去冒这个险。
所以尽管贺超龙他们当时想让他把这些猫带回去,毕竟这些对于他们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大负担。但姜清元无能为力。
他做不到。
面对贺超龙的问题,青年表情淡淡,看着前方道:“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贺超龙也回想了一下,他小时候就是个挨打的主儿罢了。便说道:“也是吧,但是也不是,有的人就体会不到这种痛苦。”
姜清元看向他。
“喏,比如你后面那个无父无母的。”贺超龙下巴一抬,指向那边已经开了小门、朝他们这边走来的金十八。
说完他一回头,发现姜清元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无语的贺超龙:“……你没get到我的笑点,对吧?”
姜清元的个人素质不允许他get到这个地狱笑话。在他看来孤儿这件这么私密的事就这么拿出来说了是可以的吗?
“服了你了。”贺超龙笑:“那玩意就大方说呗,能说出来的才说明是真没事。你看他本人都不介意。”
两人说话间,姜清元视野里一双长腿从跟前走过去了。
而他身边的贺超龙顺势双手前伸——接住了飞来的一根香烟,自然而熟练。
男人已经在姜清元旁边坐下来。因为台阶太低而一双长腿屈起,两条长而健壮的手臂就撑在膝头,大马金刀的姿势。再看他脸上,果然是一脸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的表情。
也不知道刚才两人的谈话听到了多少。
姜清元正心想着这人是有眼色的,或许知道他的性格,没有给他也派烟。这时就听隔壁一句低磁的话音传进耳朵:“手。”
姜清元朝他看过去。
身后轻微的“咔嚓”一声,是旁边贺超龙的打火机声。
他有些莫名地伸出手。手心朝上,他的手背抵上来塑料硬盒的一角,直接支着他的手往上抬。是男人粗暴了当的作风。
“这样吗?”
姜清元现在只看得到自己的手心了。
金十八没回答,他低下头摆弄了一下什么。
姜清元视线被手挡住了。
下一秒,就看见他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缝之间,慢慢钻进来了一颗崭新的黄色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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