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难以让人相信,这是盛世姜朝,会有的模样。
然而,宁景知道,如果不行动起来,这样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境况会越来越严重。
“石观城治下三村,仅余人数一百二十四人,二镇人数一百八十六人,若是分而居之,怕是顾全不了,在下以为,不如聚合一处,也好照看。”宁景提议道。
这么些人,连他和安村的人口都比不上,然而这已经是石观城治下镇村仅剩的人数。
至于其他人,能跑的都已跑了,还有去山上做了土匪的,此外,就是死了。
对于这个提议,沈大人没有犹豫,颔首道:“本官亦是如此打算,如今石观城附近土匪肆虐,焦砂城那边亦是如此,分散开住实在危险,还是聚合在一处,有官兵把守,谅那些土匪也不敢过来。”
他说的笃定,显然对带来的那些官差信心十足。
而且,自古以来,土匪见官,拔腿就跑,在他看来,不需要太担忧。
然而,宁景却是摇头,道:“如果,那些山匪,连官府的粮也敢抢呢?”
沈大人一怔,下意识想反驳,然而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话。
人被逼急了,哪会管你是不是官,他们只知道来赈灾的官差手里粮肯定不少,而且那些凶恶的山匪,手里早就沾了鲜血,等到官府再次接管住二城,他们这些山匪绝对讨不了好,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官差现在人少,把粮一抢,继续占山为王,招来更多的山匪,实在不行,他们还能带着粮跑。
“那执殿大人,您觉得我等应该如何做?”
宁景眼眸平静,轻轻吐出一句话,“禀明圣上,请军平匪。”
石观城中建立起一间佑安堂,里面收留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慕扶光正坐在一个木桩上,旁边围满了小孩,听着他讲故事。
他讲的正是宁景给他讲的那些华夏故事,从寓言讲到历史,之后又被小孩缠着问他京城的事。
他们都知道慕扶光来自京城,而京城二字对于他们这些孩子来说,那就是神仙地方,实在好奇那地方有什么,生活在哪里的人会做什么。
慕扶光在一众小孩里,稳重的像个小大人,没有因为孩子们叽叽喳喳而不耐,只是有些苦恼于怎么和他们描述京城的模样。
“你们京城里的人是不是都种金稻子,然后结金豆子?我娘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娘说京城里的人都种金豆子,能每天吃大肉包子,吃冰糖葫芦。”一个小女孩撑着下巴,瘦骨嶙峋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羡慕的看着慕扶光。
慕扶光有些哑然,他想说京城里的人不种地,那些食物都是做好了端过来的,但是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点了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见此,顿时开心的欢呼一声,和旁边的小孩分说着这个新奇消息。
慕扶光垂下眸子,手指无意识的在衣服上划着,直到有人喊他,柳静秋来接他回去吃饭了。
在小孩们羡慕的眼神里,慕扶光走到柳静秋身旁,随人回去,这些小孩不知道二人是什么关系,只把柳静秋当作了慕扶光的母父,看慕扶光每日被柳静秋送来,又按时接回去,都是羡慕不已,等着什么时候自己的家人也能来接自己。
柳静秋看着慕扶光有些沉闷,知其是有了心事。
说实话,虽然不知对方是何身份,然而相处这段时间,再加上自己的眼力,柳静秋自然知道慕扶光身份绝不简单。
宁景虽然没有告诉他慕扶光的身份,但看宁景对慕扶光的重视态度,而且在京城那段时间,宁景日日去东宫给太子说书,结合他听到的太子的一些消息,柳静秋就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宁景不告诉他,想也是不希望他因此太紧张拘束,而且太子低调出行,这种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知道,才是对他好。
柳静秋想了想,道:“小郎何故愁容,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慕扶光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将刚刚小女孩的话告诉了柳静秋。
柳静秋闻后,笑了一下,道:“村中人一辈子与土地为伴,他们想的也都是种地和稻子,民以食为天,要是能有一场好丰收,村民们便能欢欣许久,不用再忧心秋冬无粮,能安稳过个好年,若是收获的是金豆子,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慕扶光若有所思,就在快要走到县令府门口时,他忽而道:“要是这里的人家家户户都能种粮食,能有一场丰收,是不是就不会背井离乡,不会落草为寇?”
“要是没有旱灾,这里是不是就能如京城那般,繁花似锦吧?”
柳静秋看着灰蒙蒙的天,黄沙在地上扬起,缓缓笑道:“会有那么一天的,所有人都在努力,灾难会过去,丰收会到来。”
晚上,柳静秋将慕扶光的话转述给了宁景,此时宁景正伏案疾书,不时从自己记录的那一沓纸中翻阅着什么,旁边还堆了许多书籍。
他闻言,笑道:“人力可胜天,夫郎,你信不信,十年之后,这里会是一片鱼米之乡,山明水秀之地。”
柳静秋笑了笑,他从来不怀疑宁景说的话。
夜色渐深,柳静秋已经睡去,他白天也并不空闲,城中处处缺人,他虽然是宁景这位执殿仙师的夫郎,但也没有自矜着身份,去帮忙施粥,给人分配住处,调解纠纷,哪里缺一把手他就过去搭把手。
宁景停下笔,桌上的蜡烛已燃至了末尾,火光摇曳了一下,纸上的字迹晦暗一瞬,又清晰起来。
这些,就是他这段时间的成果。
——北地地质勘录。
上面记载了北地的地势特点,气候变化,水域分布,人口分布,农作物种类,种植方式等等。
这些都是宁景这近一个月来,每到一处地方,就亲眼去看,去观察,去询问当地农户记录下来的,再加上他各处查找、对比资料,整合一处,才总结出这样一本地质。
他敢说,姜朝目前,没有哪本书比他这本,记载的北地地质更详细全面。
而他整合出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对症下药,根治北地之旱灾。
第269章 西头山匪
当初在慕扶光问宁景是否要去北地时, 宁景愣了一下,却是慕扶光的提议与他不谋而合,便是慕扶光不提, 他也是要来北地一趟的。
他既然提出了根治之法,那肯定要来实地勘察,不然任何的提议不结合实际,都是纸上谈兵,连当地真实情况都不了解, 说什么根治,不过是无稽之谈。
现在他整理出来这本书, 那才是可以对症下药, 制定出一系列面对北地旱情恶化的方针。
宁景不敢说自己专业,他有的是他熟知的华夏历史上那些防治旱灾的知识,以及他身为现代华夏人对环境的环保理念。
他也从没想只靠自己一人, 就拯救偌大一个北地, 尽一份力所能及,做自己所能为的最大努力。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北地地质勘录, 既然准备已是齐了,那接下来就是制定好良方,再一一试探着进行, 力求治好北地之旱“病”。
在宁景忙着写良方时, 第二批粮食也已运到了石观城中, 百姓们夹道欢呼,高颂皇恩浩荡。
不少人喜极而泣, 苦难压不倒人, 压倒人的是无尽的苦难, 只要能看到头, 熬熬也就过去了。
曾经他们以为他们已经是被抛弃的人,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所以有人堕落,有人寻死,有人麻木。
然而,赈济之人到了,随着填饱的肚子,一并还有一颗充盈的心,满载着希望,连满天尘砂都不觉得碍眼,酷暑也不再难耐。
也似因此有了盼头,居然有一个小部队的山匪主动到了石观县衙自首请罪,言明自己等人只抢过东西,没有做其他伤天害理的事,随便官爷惩处,只求能重新做个良民。
对于这样的山匪,沈大人直接收押起来,将他们和之前米怀音一帮的人集中在一起,为建设石观城出力。
米怀音之众当初被宁景带回城后,关押了一夜,第二天就一个个喂饱,然后拉去做苦力。
他们虽然做土匪是迫不得已,但犯法就犯法,不能因为说是被逼的,没有伤人就算无罪,最多就是减轻责罚。
若是直接判他们无罪,那其他人岂不是都要有样学样。
所以,宁景想了一想,就给他们整编了一支队伍,名为“洗心革面”队,负责城中还有周边地区的所有体力活动,哪里要人干活就派去哪里,目前没有工钱发放,但是每天管两顿饭。
便是如此,那些人也是感恩涕零,更何况,宁景还言明,表现的好的,还可以适量“减刑”,刑罚减完后,可以继续在小队里做活,领到工钱和粮食。
这简直就是给这个小队里的人打了鸡血,每天不用催,一个塞一个,争先恐后的去抢活干。
也是有这个先例在,这支土匪才敢主动过来自首,毕竟能吃饱饭当良民,做什么刀口舔血的土匪。
对此,不论是宁景还是沈大人,都是乐见其成,只要是没有犯过大错,愿意主动归降的山匪,都可以从轻发落。
若是如此,能解决北地之乱,也算幸事。
不过,这股高兴还没有多久,就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石观城新建小镇粮食被抢,伤亡七人。
自从宁景和沈大人提议后,石观城下的那些村子里的人就整合起来,在洗心革面小队的帮忙下,都搬进了那个有人的小镇上,在此安了
这个小镇也被沈大人亲自提笔,更名为“新曦镇”。
只是现在,这个新曦镇也遭匪了,正是西头山上那群土匪干的,近二百多土匪趁着夜色冲入镇上,烧杀抢掠,快速而来,更极速退走,抢走了官府把持的赈灾粮食。
“岂有此理!胆大包天!放肆!”沈大人气的一连喝出三个词,脸涨红,怒目圆瞪,胡子都快飞了。
他没想到,那些土匪真的敢如宁景所说的那样,不要命的来抢官府的粮,这简直罪同反叛,那些人怎么敢?!
可是,亡命之徒,有何不敢。
宁景脸色冷冽,眼眸中寒光闪过。
他并不意外山西头那处山匪敢如此做,那一群山匪已经失去了良善之念,他们几乎个个见过血,更有甚者杀过人,他们已经没了做一个平民的心。
也许,那些人曾经也只是普通的村民,然而现在,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指望亡命之徒畏惧官府之威,实在可笑。
而且,这群山匪也绝对不会有归降的想法,他们知道自己犯下过什么人神共愤的罪孽,早已经没了回头路,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奋命一博,好歹最后吃饱喝足,潇洒一把。
此次山匪入镇,镇上守御官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宁景等人有提防过,多派了人手过去,但是新曦镇上的官兵也不过五十人,面对二百多土匪,很是无能为力,顾此失彼。
镇上的居民面对抢劫,也没有选择束手待毙,但是他们大多数是被抛下,离不开故土的人,多是老弱病残,怎么打得过这些拿着武器的土匪,最后伤亡里,五个是普通人,两个是官兵。
宁景名单上两个名字后,画上了赤勾。
“京城那边怎么说?”宁景问道,早在半月前,他们就去信京城,要求增派人手 请求出军平匪。
沈大人沉默了一下,摇摇头,道:“朝上对此颇是不以为意,认为不过区区几个山匪,怎用得着出动军队,还有人觉得是我等夸大其词,不过是为了请功罢了。”
那些人未曾见过北地境况,自然可以站在堂中对他们猜疑指点,在盛世之下,他们不信北地就真的如沈大人奏章之中那般,黄沙满天,十室九空,山匪肆虐。
如今他们的处境就是人手不足,难以抵抗土匪入侵,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批土匪对他们下手,要知北地现在的土匪可不止西头山上那一窝,只是那一窝在石观城境内最凶,而且离得也近。
但是,要是他们不能在这次之后,给予这些山匪雷霆一击,威震住他们,打灭他们,相信马上,第二次第三次都会到来。
等到这些山匪尝到了甜头,官府失去了威慑力,北地离□□也不远了。
沈大人面露难色的看着宁景,非是他不出力,他已经多次上书,然而那些人就是不信北地已经这样乱了,他又不能把那些人,把龙椅上那位绑来北地,让他们亲眼看一看。
现在,希望只能落到宁景身上,这位摘星阁执殿仙师。
宁景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玉折扇,抬眸看向沈大人,道:“军队若要过来,需要几日?”
沈大人道:“若是调动最近的‘起龙军’,快马疾行而来,约莫五天。”
他有些迟疑,想了想,道:“可是,就算现在传信回去,请示上面大人,再降下军令过来,最快也需要八天。”
这样一来,等到军队到达石观城踏平山匪,那也是半个多月后的事。
而他们,马上有一批赈济粮又要到,那些山匪抢过一次没有丝毫被惩罚,难以保证,不会把目光盯上这批粮。
宁景却未说其他,他道:“先将新曦镇上的百姓撤回城中,一律只许带贵重东西,尽快入城,严守城门,若是不愿意走,就告诉他们,这只是暂时撤退,待山匪平后就可以归去,要是还不愿意走,直接绑了带走。”
二城境内,只有新曦镇离一个凶残匪窝最近,那些山匪若要对其下手,可以来去如风,官兵们防不胜防,哪怕后面想去追,人家直接躲进自己易守难攻的山窝窝里,官兵们也只能被迫退走。
宁景这个做法,沈大人也能理解,实则他也是如此想,他这里带来的人马,官兵才只有五百人,其他都是些仆从管事。
就这么些人马,要管两城之事,若是和平的州城那也够用,问题是,这里山匪多啊。
人手一旦被分散,就容易被山匪突袭,要是都聚在城里,仗着城墙,谅那些山匪也不敢来。
“那,执殿大人……”沈大人意有所指的道,眼中带着询问祈求。
宁景眼底暗沉,将折扇收入袖中,道:“七日后,自见分晓。”
西头山。
这里是石观城境内最大的匪窝,当家的土匪有四人,自称四大山神将军,下面统御着山匪二百七十人。
此时,一座小院里,四个当家的土匪正吃酒吞肉,逍遥快活。
“大将军,你说这朝廷来的官怎么一个屁都不放,都五天了,老子提裤子吊胆的怕了这么久,结果屁事没有,嘿!”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大声道,其人打了一个赤膊,满身黑亮的肌肉,身形高壮,看起来凶狠无比。
被其唤作大将军的是山匪的大当家的,其是个面相老实,眉眼带煞的汉子,除了身量高,并不如在座其他三人那般壮,但是没人敢小瞧他,要知有些人狠不在外表,而是一旦疯起来,其就不是人了。
这位大当家便是如此,至于为什么叫大将军,则是他的癖好,他就爱别人叫他将军,其他三个人也是有样学样,就这样凑齐了西头山四个将军。
大当家的还没有说话,旁边二当家就开了口,道:“去你娘的提裤子,老四这满脑子就只有裤子的事!老子早说了那群官府的就是银枪蜡头,看起来威风,实际上都是一群孙子,老子打他一巴掌,马上就把屁股夹起来了,这不,那个镇上的人都跑光了,现在都缩城里躲着嘞!”
“哈哈哈,还真以为他们多大的能耐,不过是抢了他一回,宰了几个人,马上就连滚带爬收拾东西跑了,老子听人说,镇上还有人不走,被那些官差给绑走了,哈哈哈!”
顿时,院子里一片大笑之声。
这时,大当家的酒壶一放,面无表情,眼底却是阴沉,一抹凶光一闪而过,他道:“听六子说,过两天又有一批粮要到,这批粮,要搞到手。”
他语气阴狠,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就抢他娘的呗!这不就是送到老子嘴里的大肥肉吗?这官家的粮,就是香!”说着,众人又是一阵得意大笑。
其中有一个人笑过后,啧了一声,道:“就是这次在城里,不太好抢,实在不行,咱们就偷偷插几个人进去,给他们放几把火,好好烧一烧,然后趁乱进去?”
其他二人想了想,点点头,觉得可行。
大当家的却是摇头,道:“谁说要去城里抢了,粮是从路上运过来的,半路消失了,岂不是很正常?”
两日后,距离石观城二里外,官道两侧有高山,将官道夹在中间,只要匍匐在高山上,往下一瞧,就可以看到一队压着数不清货物的队伍,正往这里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