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静秋脸色凝重,但尚算镇定,他抿了抿唇,道:“多谢弟哥夫告知。”
虽然对于此事他早有准备,但是发生的时候,他依旧忐忑,此时恨不能飞回玉周城去。
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回去了,多半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把自己和宁何氏看好,不要成为拖累,就是对宁景最大的帮助。
他转眸一看,刚刚宁何氏在田边遇到了熟人,就和他打了招呼,跟着熟人聊天去了,这会儿不知道聊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
柳静秋心里微微提起,虽然知道对方把手伸入他们村子里的人,以此拐跑宁何氏不大可能,可他没见到人还是心里一紧,便对柳和宜二人道:“我有事便先走了,来日有空再聊。”
柳和宜看柳静秋带着后面的大个子急匆匆走了,这才如梦初醒般一惊起,追了两步,道:“带点水带点水!”
然而柳静秋头也没回,不多时就消失在田埂上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后。
柳和宜顿时有些沮丧,他身上的水担都不知道何时被涂格拿了下来,他蹲到地里,刨着番薯,对涂格道:“我挖一些出来,你待会给静秋送去。”
他一顿,抿着唇道:“他肯定是还不想见我,才走的……这般快。”
涂格叹气一声,道:“他不是不想见你,他男人出了点事情,当然着急了,我要是下了牢,你急不急?”
柳和宜这才像是听明白了人话,反应过来,道:“是了,宁秀才出了这样的事,静秋肯定急得不行,可是他就算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他肯定更急了,夫君,你快去帮帮他,把宁秀才救出来。”
他想起涂格说的宁景因何入狱,道:“当初明明是我陷害的宁秀才,怎么还有人上赶着顶替我做的事,要不……要不我去认罪,把事情说明白,还宁秀才一个小时清白。”
柳和宜现在完全放下了,说起自己以前做过的糊涂事也不再避如蛇蝎,只是依旧难以言齿。
他现在只恨当初自己的猪脑子,害人害己,让宁景现在都遭罪。
涂格却知道,这事就算柳和宜出去认罪也没有用,现在是那两派之斗,谁去告宁景不重要,那些人只是需要这一个借口,把宁景扣押住。
玉周县令也是反应迅速,明看是把宁景关入县牢待审,实际上是把宁景保护了起来。
只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守旧派步步紧逼之下,革新派又能护持住宁景多久。
涂格心中有些犹豫,国师命他看护好宁景的安危,确保其不会有生命之危,可除此之外,却是一概不管。
宁景被守旧派陷害之事,涂格其实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永安城那里还有一道等着宁景。
他也将这些事都禀告了国师,可是国师并没有回应,这代表的意思,就是不需理会。
所以,涂格才一直在观望着。
这一次,他要不要出手呢?
玉周城里, 如今茶楼酒肆之间,都在谈论着一件事——景先生入狱。
“依在下看,又是一件莫须有之罪, 啧啧啧,景先生今年莫不是水星逆行,犯了霉运,才处处造此横祸?”酒楼里,一位青衫书生侃侃而谈, 摇头叹息。
“去年因此谣言被逐出学院,这刚平冤回返学院, 又因谣言被害入狱, 景先生这也是没谁,不能总盯着景先生吧,下次要不换一个?我看踏雪楼的楚先生就不错。”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企图添油加柴, 让事情闹得更大。
顿时有楚先生的听客急了,看向那四处点火的人, 道:“一次就罢,事事找上那宁景,难道不应该从自身寻问题吗?你偏要提起楚先生, 楚先生才是无妄之灾。”
那人吊儿郎当回道:“嘿, 兄台你急了。”
旁人看着两人斗嘴, 也有看清内情的人正经分析道:“景先生这次怕是危矣,州守都已亲自下令, 南燕州又有谁能保住他?”
“这不就看哪方请出来的大神更有分量咯。”有人意有所指的指了指上面。
他们这种看清形式的人早就不在意那些谣言真假, 说到底就是一个挑事的借口, 守旧派借此向革新派发难罢了。
若宁景被州守带走, 则是守旧派旗胜一招,之后定会展开对革新派的各种攻势,届时怕不是整个玉周城要改天换地,县令澹御被撤走,多年来依附澹御而起的势力皆要被打压更替,属于守旧派一方的势力则要接手这处。
而若宁景平安无事留下,那就是革新派技高一筹,玉周城内一切照旧,革新派的势力可以再度往外扩张,而且看情况,极可能是和平遥城联合起来。
莫看他们似乎都毫不在意的笑谈这件事,实际上都是密切关注着,二派之斗从来不仅仅是二派之间的事,而是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尤其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若是玉周城上面权力更替,那对他们的家族都或多或少有影响,转而也会影响到他们自己身上。
平心而论,大多数观望的人都希望是第二种情况,他们并不想看到澹御被迫离开,然后守旧派来接替玉周城。
在澹御治理的四年内,玉周城一年赛一年繁华,各行各业皆是欣欣向荣,百花齐放,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从此可见澹御治民有道。
更重要的是,有澹御的玉周城,竟让人感觉到了一丝自由的味道。
女子哥儿可以随意出行在街头,和同伴进出茶楼书馆,和男子约会在桥头湖上,他们的身影曼妙,他们的笑容明媚,便是曾经拥护守旧派一方的人,也难免被这样的场景打动,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且感受到了美好自在。
对了,他们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由官府组织的节日活动,每每到这个时候,其他城市的人慕名而来,羡慕他们时,玉周城的百姓就格外自豪。
这一切,都是澹御到来后带来的,所以他们不希望澹御离开,所以,景先生要平安无事。
县牢之中。
宁景一身素白,站在牢房内,负手而立,看着狭小高窗外透露进来的一点微光。
地牢阴暗,便是白天也需要点灯,才能看清楚周身环境。
他所在的这处牢房旁边两处都无人,落得个清净,牢房中收拾的干净整洁,还给他布置了座椅字画,床上也收拾妥帖,软被高枕,还点了两盏灯火,照亮一室光辉。
然而,再如何装扮的舒适,也改变不了这里是牢房。
虽然本质目的是保住宁景,按理他是不用来吃这个苦头的,但为了稳妥起见,基本的样子还是要做,而且说实话,牢房确实比其他地方安全,只要宁景待在这里,那就不用忧虑别人用强将他掳走。
宁景收回神思,他走到桌案之前,看着桌上整理好的一沓书册,其简易的用一张硬纸作封面包裹着,封面上书《天灾异志之张三求生路》。
这个书名咋看颇有些趣味,不符合姜朝的主流,但却又忍不住让人想看下去。
这正是当初衡王交给宁景的任务,时隔三个月,他终于写出来了初稿,里面囊括了地震、旱灾、火灾、洪涝四个方面的求生常识,都以张三求生的故事有趣的叙述了出来。
其实,应该还有一灾,便是瘟疫,这一灾,宁景打算把它单独拿出来写一册。
瘟疫这个词,从古至今,令人闻风丧胆,可是每次其他天灾过后,十之八九会伴随这一灾到来,尤其是旱灾与洪涝,死在这二灾里面的人,有时候甚至没有之后瘟疫里的多,足可见瘟疫的可怖。
而瘟疫又分许多种,有轻有重,其中学问颇多,宁景既然要写,就要写的详细全面,不能马虎行事。
要知,衡王要求他写下的这类书籍,是打算作指导百姓求生的教科书,里面但凡有一丝错误,关键时刻可能就会害得千千万万人丧生,这是宁景承受不起的责任,他怎敢随意行事。
将张三的故事拿去一旁,宁景看向自己书写下来的另一册东西——《唐诗百首》。
华夏文化繁花似锦,要说里面的一颗明珠,莫过于唐宋诗词,这些是当之无愧的瑰宝,不论在哪个时空,其都闪闪发光,便是目不识丁的庸人,听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都能感觉到那滔天气势和盛景,念着“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都能感觉一股勉励由心升起。
这样的瑰宝,不应该埋没在他的脑海里,它应该流传在姜朝的历史长河里,在每一人的口中吟唱。
宁景将两册书籍放在一起,走到牢房面前,敲了一敲木门,很快,就有一牢役走过来,恭敬客气的道:“景先生,有何吩咐小人?”
宁景将书册递给他,道:“劳烦牢头将此交给我在外的护卫,其自会知道如何做。”
“是,小人一定给您带到。”
宁景看着牢役将书册带走,目送人离开,许久,他才回神,走回桌案后重新坐下,他提起笔,想继续写什么,可是直到墨汁滴落纸上,晕开一朵墨花,他都没有写下一个字。
良久,宁景叹息一声,将笔放在笔架上。
他也不知为何,自柳静秋离开后,便一直心神不宁,似乎有乌云压顶之感,心绪低落,总不由升起不好的想法。
而且,这些天,他总梦到不好的事。
他的梦境太过混乱,有前世今生经历过的事,有他心里惧怕的事,也有一些他从没有经历过,但是却莫名感觉很真实的事情。
比如,他看到了一场和他记忆里完全不同的永安城地震,简腾一家三口全部埋身在废墟里,还有那个神秘名单上记载的人,一个个死状凄惨,无一逃过……
他还看到,他熟悉的和安村被大水淹没,无数眼熟的面孔被洪水卷去,柳安川家的小哥儿被水淹没,其妻子猛扎入水中,随之不见……
他还看到,陌生的地方土地干裂,道道如条条蜈蚣的裂缝布满荒凉黄土上,漫山遍野寸草不生,树皮被人吞吃干净,一道道干瘪人影如鬼魅飘荡在山野间,寻找可能果腹之物……
他还看到集市里,□□的肉/体被如猪羊一样挂在木架上,屠户面无表情的磨着手中尖刀,欻欻作响,待刀头反射出屠户一双冷漠嗜血的眼睛时,下一刻就刺入人体之内,宁景听到有人说,来三两小腿肉……
那些梦境无时无刻不在宁景脑海里回荡,他都有些佩服自己,梦到这么多,竟然还能如此淡然,而没有发疯。
他隐约察觉,那些画面极可能是姜朝在某一时空发生过的事,只是他不能确认,是发生于柳和宜的前世,还是发生于书中剧情,亦或者都不是,而是那位给他寄信的神秘人经历过的某一世。
令宁景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昨晚的一个梦,梦里他看到在一座城池前,无数衣衫褴褛,满身病气的人被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官兵用长枪指着,逼入城中,偶尔有人撑不住摔倒在地,马上就会被官差拖住双腿拖入城中,而那城池里已经堆满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人”。
那是,瘟疫。
被感染了瘟疫的人,被集中在了几座城池了,十万、上百万的人,几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明明那只是梦,宁景却像是能闻到烧焦的油脂味,还有种种一言难尽的味道,充斥在他的感官里。
而在梦境最后的惊鸿一瞥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柳静秋。
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柳静秋的模样,他一身青黑色官袍,头戴乌纱帽,一张秀美的脸满是肃杀冷漠,本应该是鲜红妖治孕痣的地方被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代替,那个位置,仿佛曾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肉。
宁景看到,柳静秋站在城池前,目光沉沉看着百米外城门里奄奄一息,叠堆在一起的人群,轻而坚定的说了一个字,“放。”
火光冲天而起,宁景看着迎着风火站立的那道背影,他从梦里醒来了。
宁景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梦到这些,明明他现在身陷在两派之斗里,就算忧心到做噩梦,也应该做些有关婧院被斗败,他被抓去各种羞辱的噩梦,说不定还能梦到他舍生取义,光荣牺牲。
结果,这些一点没梦到,反而不停的梦见各种天灾。
莫非,是他最近天灾的资料看多了,加上忧心三年后的灾难,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也不应该梦到些他没见过,但是可能发生过的场景吧,这太玄乎了,给宁景一种他不是常人,背负了什么使命的感觉,所以他才能梦到那些。
宁景感觉到了心累,还有浓浓的不安。
想了很多以后,他决定了一件事,拼尽自己所有,给自己更多助力,让自己爬的更高。
只有到了高处,他才有自主的权利,才有话语权,不管遇到任何事,他都能想办法解决,而不是待在原地,束手无策。
不论是两派之斗如此,他更忧心的是那无情的天灾,两派之斗他还能夹缝求生,甚至他要是不要尊严,他还能选择安稳的活下去。
但是,天灾不同,天灾可不会管你屈不屈服,而是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活下去,或者有没有资本活下去。
所以,宁景打算用尽全力去搏一搏。
他要再次向衡王展现自己的价值,衡王不愿完全倒向他,不过是因为宁景表现的价值还不够,而当利益足够时,衡王也要不衡了。
在《唐诗百首》里,宁景夹杂了一份私货,现在只等衡王衡量。
而就在宁景思考问题时,牢役再次过来,道:“景先生,有人求见您。”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结束,么么,晚安~
第246章 二度来人
初见来人, 宁景还有些疑惑,可是当他看到旁边的明先生时,他心里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
齐永元。
明先生跟在齐永元身后, 不动声色给了宁景两个眼神,宁景脸色如旧,似乎没有看到。
他看着齐永元,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一直以来和自己暗中较量的人。
齐永元约知命之年,须发灰中带白, 但双颊红润,精气神十足, 一袭褐色长衫, 头戴员外帽,不像是话本先生,反而像一位富商。
宁景打量时, 齐永元同样端量着宁景, 他点了点头,不怪外间把这位景先生传为神仙中人, 确实是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兰枝玉树,卓尔不凡, 便是呆在这地牢之中, 却像是坐于雅致墨韵的书房内, 从骨子里透着风雅。
不过,虽然宁景是在牢房里, 但是看看这间牢房收拾的妥帖程度, 比一些贫寒子弟家的书房还好。
哪个坐牢的还有这种待遇, 一眼就能看出不过是做做样子, 但是,齐永元也没有在意,毕竟这件事,他们都心知肚明。
宁景明面上是被关入狱,实际上不过是玉周县令保他的一种手段罢了。
“阁下是哪位,寻宁某何事?”宁景淡声道。
齐永元一挥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人走去一旁,他靠近牢房外,向宁景微一拱手,道:“景先生,久仰大名,我乃踏雪楼背后之主,齐永元,也许你更熟悉我另一个称呼,春秋先生。”
宁景脸上流过一丝惊讶,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春秋先生,不知寻宁某为何?”
齐永元一笑,道:“景先生莫要装糊涂了,你心中也知你是为何下狱,而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来,你应该是知晓的。”
宁景哂笑一声,道:“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会如何选择,何必来此呢。”
两人打哑谜似的说了一通,实际上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意思。
这齐永元来这里见宁景,自然不是来呈什么威风的,或是来羞辱宁景,虽然齐永元心中是真的想如此做,但很多时候不是他想便能做。
上面的人看重宁景,下令再招揽其一次,齐永元不得不照做,虽然他心中是巴不得宁景一条路走到死,他也有理由光明正大收拾宁景,可是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不然被上头之人知道是因他坏事,那少不了对他生了龃龉,觉得他不堪重用,于他日后颇是不利。
而且,若是宁景真的识相归顺了,以后说不定还要和他共事,其中的利益纠纷不是几句恩怨就能说清的。
齐永元不是齐鹤来那种意气用事的小年轻,他不会干这种蠢事。
“景先生莫非看不清大势,革新派迟早要被覆灭,它能在玉周城苟延残喘,不过是我等上方的大人给它两口喘息的机会,犹如猫戏耗子,等上面大人们没了心思玩弄,只需轻轻一摁,就足以让革新派,还有婧院灰飞烟灭。”
齐永元慢条斯理的道:“景先生是有大才之人,上面的大人看重于你,只要你识相,以往你一切所为都可既往不咎,以后有大人们照拂于你,荣华富贵触手可得,别说是玉周城第一说书先生,便是南燕州,乃至整个姜朝说书先生之中,也会有景先生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