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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拉特旗爱情故事(虎兔)


雨开始急了,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有些跟着风吹进车内,星星点点的水珠落到陈正的额头上,凉丝丝的,他关好窗户在冒着潮气的玻璃上乱画,水珠顺着指道向下滑,积攒在一处。
“陈正,我会永远对你好。”阿尔斯楞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陈正看着那个专心开车的男人,很认真地回应道:“我也是。”

日头从东方升起,又以稳定而缓慢的速度向西方沉去,云彩被烧成淡紫,晚霞像一滩未化开的颜料,把湛蓝的天装点成梦幻的色彩。
闷热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陈正用力挥着手中的扇子,晚饭是炒米粥,热乎乎、香喷喷的粥在炎热的夏夜远没有冬天受欢迎,但陈正依旧吃了两碗,可嘴上享福肚里就有些难受。粥的温度从胃壁向全身蔓延,直把皮肤弄成汗津津的才肯罢休。
敖包外有风,陈正摸了手电筒跑出去。
阿尔斯楞正在羊圈前和巴图说话,兄弟俩的背影十分相似,都是高高大大,不过阿尔斯楞更精瘦些,他们看到手电筒的光一齐转身,巴图先问:“陈老师怎么出来了?”
“太热了,我睡不着。”陈正穿着半裤和半袖,露着的胳膊和腿白得晃眼。
“那我和你走走吧。”阿尔斯楞对巴图扬了下下巴,巴图点点头自顾自地回了家。
陈正走在前,阿尔斯楞跟在后,俩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在寂静的夜里弄出沙沙的声响。草已经没过脚腕,碰到皮肤上痒痒的,“外面好凉快,”陈正摊开手臂,让风从袖口穿过,清凉的夜风温柔地擦拭着他潮湿的后背,“我们不能在外面睡觉吗?”
“会中风。”阿尔斯楞把陈正抬起的手臂压回原位,“以前有贪凉的小孩,第二天早上醒来嘴都张不开。”
陈正惊讶道:“这么严重?”
“而且外面的虫子太多,你看——”顺着阿尔斯楞手电筒的光,有成群结队的微小的黑色小虫,它们没有声音,在夜里几乎看不到,但很缠人,扑簌着就往人的衣服上撞,黏成小小的黑点。
草原的蚊虫很多,光是陈正出来的这十几分钟他的腿上已经叠了一圈的包,但他满不在乎,比起痒,他更怕热。但是阿尔斯楞不赞成他,“回家去,会过敏。”
小小的敖包里点了一盏灯,豆大的光照出一方小小的圆,圈着陈正和阿尔斯楞。
光滑的小腿被咬得不成样子,大大小小的红色硬包看着很吓人,陈正啪啪拍了两下,笑说:“人家冬天赏梅,我夏天也能看,倒是不亏。”然而,他的俏皮话并不被另一人接受。
“把腿抬起来,我给你擦药。”
阿尔斯楞从箱柜里找出一个方形的松石绿盒子,他扣了一大坨紫色的药膏抹在陈正的腿肚上,随着他轻柔的动作,一股清淡的药味渐渐散开,清凉的感觉也缓缓渗进陈正的皮肤,他脑袋里冒出个新奇的点子。
“如果我全身都抹了这个药,是不是会凉快些?”
阿尔斯楞擦干净手,回身就看到陈正呆头呆脑地观察那条变了色的腿,他心底一软,走过去就亲了亲陈正脸颊,“陈老师的奇思妙想还是那么……一鸣惊人。”
陈正当然听得出阿尔斯楞的揶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是老师,当然要趣味教学。”
“是吗?那你教教我。”
陈正推开阿尔斯楞,他摊在床上,浑身没骨头一样,“太热了,不想教你,抱抱你吧。”说着,陈正隆起手臂,环着空气,亲密的看着敖包顶,说:“阿尔斯楞,我抱着你啊。”
阿尔斯楞被他逗笑了,坐到床边抢过他手里扇子,“睡吧,我给你扇。”
“那怎么行,你不睡了?”
阿尔斯楞关了灯盒,屋里一下暗了,陈正没有眼镜,现在又没了光,一下失去视线,两只眼睛空空睁着,唇上倏的一热,紧接着喉结被吮了一口,阿尔斯楞揉了两下他的头发,低低地哄,“睡吧,四点有人过来收羊毛,我和巴图这一晚要轮流等人。”
陈正很想说他愿意和阿尔斯楞一起,但又想到阿尔斯楞势必不会同意,所以乖乖合了眼皮,舒爽的风不间断的扫着身体,配合扇面窸窣的动静如同安眠曲,陈正很快陷入了美梦。他的那只握笔的手被阿尔斯楞小心翼翼地托在手里,用大拇指不住地摩挲那绵软的手背。
陈正醒来不见阿尔斯楞,娜仁告诉他巴图和阿尔斯楞一起走了,大约下午才能回来,陈正的心一时空空荡荡,以前他还能教书解闷,现在学生住校了,家里只有娜仁和巴图的阿妈,丰满的生活突然变得空白,陈正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嫂子,阿尔斯楞那有一盒涂虫子咬的药膏,你知道那种药膏怎么做吗?”
“啊,紫草膏嘛简单的,等有空咱们去摘紫草嘛,好做呢。”
陈正暗自有个计划,能不能把这种药膏推广出去,这样牧民又有了其他生计,收入也会增加不少,他给夏清打电话讲了这事,夏清在电话那头也十分兴奋,“等我和小矮子商量一下,毕竟要有生产许可证和卫生证才好安排后续。”
“好,那就靠你了。”
陈正的电话打了一半,信号就不给面子的吧嗒断了,他摇头苦笑,弯腰抱起长大不少的海日,“你都吃了什么,怎么长这么快?”
海日圆鼓鼓的肚皮正对着陈正的脸,它的耳朵已经完全立了起来,看着威风凛凛,陈正放下海日又坐在地上呼唤班布尔,草堆里腾的射出一只狗,它不住地舔舐陈正脸颊,前爪搭着陈正的肩膀,尾巴来回的甩,见海日要爬过来,班布尔乖顺地把头放到陈正的大腿上,给海日腾出来中心位。
陈正看得稀奇,问娜仁说:“嫂子,它们俩的关系这么好啦?”
娜仁提到这事还头疼,她漂亮的头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说呢,都是阿尔斯楞新收的那些狗嘛,不听话,要咬我们可怜的海日呢,班布尔一口咬了那只狗耳朵……关系就好了嘛。”
原来是救命恩狗,难怪海日黏着班布尔不放,还卧趴着做出臣服的动作。
晚饭前阿尔斯楞的车才回来,大灯前绕着各种大小的虫子,陈正看得发憷。等到车停好,灯一关,形态各异的昆虫又消失不见,只剩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
毛线卖了好价格,巴图眉开眼笑,打算带老婆和母亲去更远一点的镇上买衣服,他们说走就走,第二天一早就没了影子。家里只剩下阿尔斯楞和陈正,往日热闹的营地一下变得安静,陈正还有点不习惯。
阿尔斯楞拎出水桶打算洗车,陈正跟着忙前忙后,阿尔斯楞没有拒绝,他让陈正去扫扫后备箱,后备箱里很干净,没什么土,只有些备用水和一个箱子,陈正看到几乎尖叫,他跑到车头拥抱阿尔斯楞,声音是藏不住的喜悦:“你买了电风扇!”
“嗯,抱回家里吧,巴图也有。”
陈正安顿好那两个电风扇又急得去找阿尔斯楞,他从后方跳到阿尔斯楞的背上,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打扰阿尔斯楞的工作,“你也太好了!”
“好什么?”阿尔斯楞也不嫌背着陈正不得劲,还空出一只胳膊扶着陈正的大腿,“电风扇好?”
“当然是你好……谁也没有你好。”幸好阿尔斯楞看不到陈正的正脸,不然他看到的可能是一颗熟透的番茄,陈正凑到阿尔斯楞的耳边轻声呢喃,“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阿尔斯楞擦车的手停了一下,他淡淡笑着,陈正臊得不行,晃着他的脖子追问:“你怎么这样?让我一个人下不来台?”
“你说的是实话,为什么下不来台。”
“那当然是、是这种话不好意思多说嘛。”
阿尔斯楞示意陈正下来,他转过身,低头细细打量陈正的眉毛眼睛,就在陈正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时,阿尔斯楞只是用手擦了擦他的下巴,像逗小狗那样。
陈正两手扒着阿尔斯楞的手臂,镜片跟着反光,牙齿咬了下嘴唇,压出一条浅粉色的线,阿尔斯楞用指节推起他的眼镜,鼻尖贴着他的脸颊,“我的小羊,我也爱你。”

娜仁要去一趟镇上,给格日勒送些换洗衣服,家中的老母亲要去串亲戚,巴图的营地一时间空了下来。
最近的天气格外好,瓦蓝的天上干干净净,空旷的让人心慌,陈正盯着蓝色的天,有时候思绪会飞到很远的地方,他似乎透过层层的大气看到漆黑的宇宙,而意识飞跃到头顶后,地面上的他和阿尔斯楞就会变得很小,小到像两粒依偎着的沙子。
“陈老师干嘛呢?”巴图牵着马走过来,他戴了一顶压得极低的弯角帽子,这令他的眉眼隐藏在阴影中。
“发呆。”陈正还没回过神,声音低迷动作迟缓。
巴图哈哈大笑,说陈正是不是想姑娘了,说完他挠挠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嫂子嘛老催我嘛,她们家有个侄女,也是大学生嘛,想让你认识一下。”
陈正连连摆手,“巴图大哥,您和嫂子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巴图隐隐地试探,“陈老师出书了,在城里出名了嘛,是看不上我们草原的姑娘?”
“哪有的事,就是我不想。”
“陈老师怎么和阿尔斯楞那个小子一样,当年他也是这样说嘛,一眨眼都六七年了嘛。”
陈正打哈哈糊弄,“我们有缘。”
“这倒也是呢,阿尔斯楞厉害呢,一个人念书,独来独往惯了嘛,阿妈还说他这辈子都要一个人了,真没想到陈老师一个汉人小兄弟成了他的朋友嘛。”巴图松开马,拉着陈正坐到草地上,他干硬裂口的手随意拽着草根,“我弟弟嘛,和我差十岁嘛,我像他爸爸啦。”
“阿尔斯楞和我说过,他说巴图大哥几乎和父亲一样。”
巴图笑了,“是了是了,阿尔斯楞十岁那年我们阿爸就病了嘛,只有我来带他,他那时候比现在听话嘛,说啥都听,现在长大了,就飞上天啦,和雄鹰一样抓不住了。”
陈正很想看看小时候的阿尔斯楞,巴图听了突然起身拽着陈正往敖包里走,“来嘛陈老师,家里有相片呢。”
巴图家的相片统一装在一个用旧的饼干盒里,大小不一的相片被顺序排列,巴图把盒子塞到陈正的手里,“陈老师翻吧,我手粗,摸坏了你嫂子又要和我吵架嘛。”
陈正笑着说不会,他拿起上面的几张,是巴图一家和亲戚们的合照,一大家子都穿着漂亮的袍子,男人们戴着统一的帽子,女人们则都佩戴了漂亮的松石项链。
“我家的传统嘛,结婚要送姑娘宝石项链。”巴图在一边解释。
后面的照片就有时代感了,有格日勒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娜仁新婚的照片,那时候的娜仁几乎是一位可以做明星的少女,乌黑的辫子垂在两肩,含羞带怯地望着深情的巴图。
“哎呀,老了老了。”巴图也颇为怀念,“这些年你嫂子和我吃苦了,草原女人能干,喂牛放羊你嫂子帮了大忙啦。”
“巴图大哥也很好啊,你们两个人都好。”
后面一些发黄的照片终于出现了阿尔斯楞,陈正的心空了一瞬。泛黄的照片上,纯色的背景,阿尔斯楞冷冷地盯着镜头,他似乎游离在欢乐的氛围外,整个人遗世独立。
“他那时候十七岁。我从学校接他领他去照相嘛,他不乐意呢,看看多好啊。”
十七岁的阿尔斯楞,比现在青葱,但气质绝尘。和如今看着就让人格外心安的男人相比,那时候阿尔斯楞像一只未脱离野性的小狼。他眉眼浓黑,头发理得极短,随意站在那里就让人心惊。
“陈老师你看,这时候还听话呢。”
巴图手里的照片是阿尔斯楞更小一些的时候,他站在巴图身边,淡淡笑着,手掌还搭在巴图的肩上,完全和那张十七岁时的照片联系不起来,巴图美滋滋地向陈正说:“那时候天天缠着我背呢。”
看完照片,陈正对阿尔斯楞的思念更甚,虽然他们只分离了一个早上,可他就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看到那个外冷内热的男人。
阿尔斯楞今天一早就开车去了十二里地,他要去取一半的羊毛钱,因为出发太早陈正实在不想起床,他现在有点后悔,他应该陪阿尔斯楞一起的;可又庆幸,如果一起出发,或许他就看不到那些照片了。
也许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陈正这样宽慰自己。
巴图要去喝酒,问陈正要不要一起,陈正拒绝了,巴图一跃上马,对陈正说:“阿尔斯楞一会儿就回来了,锅里有饭,陈老师饿了就吃嘛。”
“我知道了,路上慢点!”
“好,呵切——”
马儿踢踢踏踏跑得飞快,陈正只好去找班布尔,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班布尔躲在牛车下不肯出来。陈正给班布尔舀了一盆水缸里的凉水让它降温,自己则回敖包里收拾东西。
敖包干干净净,所有东西都归在合适的位置,陈正只好看书,然而心乱时字也跟着乱了……陈正睡着了,他抱着床边的一件衣服沉沉睡去。
阿尔斯楞停好车,他打开后备箱往院子里扔了几块肉骨头,几只狗都跑出来吼叫,连海日都扯了几条肉丝吃。阿尔斯楞掀开门帘,看到陈正抱着他的衣服睡得正香,脸蛋热出粉色,脖子上有层蒙蒙的汗,他打湿毛巾给陈正擦了擦,然后弯腰把陈正托起来,轻柔地说:“醒醒,该吃饭了,吃了饭再睡。”
陈正半梦半醒,他艰难地翻起眼皮,缓了几分钟才确定面前的人是阿尔斯楞,“你回来了!”
“嗯。”
陈正一下抱住阿尔斯楞,带着没睡够的委屈,“下次我要和你一起去。”

嘎斯楞卷了阿尔斯楞的钱跑了,或者不能说跑,那是不计信誉的偷盗行为,为人不齿。
陈正是三天后才知道的消息,在那之前他每天都和阿尔斯楞出门闲逛,而阿尔斯楞展示了过人的能力——十分沉得住气。直到巴图来追问,陈正才知道那批羊绒以及羊毛被卷跑了,那些珍贵的,阿尔斯楞特意养了大半年的钞票就那样凭空飞走了。
“你怎么没和我说?”
“徒增烦恼,嘎斯楞的信誉已经没有了,不会再有蒙古人和他做生意了。”
“这哪是一回事儿,这是诈骗,咱们应该报警。”
巴图吐了口烟,对陈正说:“没有那么容易陈老师,这里的警察不怎么管这些事嘛,就是管,嘎斯楞一定跑远了,怎么抓?”
陈正气愤道:“那就没办法了?嘎斯楞的家人呢?”
阿尔斯楞按住陈正,一点也不心急的样子,“我要进城一趟,嘎斯楞听我们说过,城里有家店专收羊绒,价格给的很高,如果要卖,他一定会去那里。”
“可城里那么大,挨家挨户要找到多久,如果他不承认怎么办?”陈正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不讲信用的牧民,往常遇到的人过好,以至于他忘记了这世界上确实是有好坏之分的。
巴图倒很支持阿尔斯楞,他说就是不赚这个钱也要把嘎斯楞抓回来,不能有这样的坏牧民丢他们沙拉特旗的脸。说话的巴图义愤填膺,好像嘎斯楞就在眼前一样挥出一拳,“要狠狠揍他嘛!长生天都不会收他的灵魂,违背祖训的饿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陈正第一次来十二里地,这里确实繁华,有小城市那样丰富的商品店以及各式小吃摊铺,他跟着阿尔斯楞拜访了他们生意的牵线人,那个大哥十分不好意思,不住地和阿尔斯楞道歉,说自己看走眼了,还掏出事先的保证金还给阿尔斯楞,“阿尔斯楞兄弟,这次的钱我不能收,就连河水都洗不清我的眼睛,这是长生天对我识人不清的警告。”
阿尔斯楞没有推脱,保证金都有两万块,这笔买卖只多不少,嘎斯楞几乎卷走了二十万,就是在城里这钱也不少。
“我们现在去买票吗?”陈正问。
“你累了吗?”
“不累,我现在只想抓到那个人。”
阿尔斯楞按住陈正的脑袋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谢谢你。”
火车站人不多,陈正很快买了两张票,他打算去夏清工作的家属室和阿尔斯楞凑乎一夜,可到了办公楼才得知夏清回家了,而且和陈正他们前后脚,“昨天走的嘛,小夏挺急的,说他爸爸怎么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小矮子一边签字一边问陈正。
“我也要回去一趟,我们的牧民被骗了,那个骗子先去了城里,我和阿尔斯楞要去找他。”
以往回城要审核签字,但既然是牧民家的急事,小矮子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他边开家属楼的准住证,边说:“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嘛,我遇到了巴图,他一直夸你呢。给,拿这个许可证去三楼领钥匙,小李领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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