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虎终究还是要出发了。
时间紧,初六就要出发,能让他们回家过年,还是因为隆兴离朔州近,等他们带人回去,才能让更远的兵回乡带家眷。
裘虎将留下的人名报给卢栩,一一说明各家的情况,卢栩听着,无一不是因为已经在观阳落了家,或是才刚刚和山下人家结亲,或是家中老人实在行动不便的。
有些家里没人参军,本可以不去的,也愿意拖家带口跟着他。
卢栩既羡慕,又酸楚,郑重答应了裘虎一定会照顾好留下的人,一边有些丧气地感慨道:“我原先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虎哥,我不如你。”
换作是他,没有利益在前面挂着当萝卜,会有几个人因为信任愿意跟他走呢?
接触不太久也不算短,裘虎多少也是能看出卢栩有些天真的性格,卢栩羡慕他,他也羡慕卢栩啊,裘虎安慰道,“你不要小瞧了自己,石头他们愿意跟着我,是从前我们日子苦,他们没别的路,只能跟着我走,这不叫本事,真正的本事是别人明明有许多路走,却偏偏愿意跟着你走,你有这样的本事,等你到我这么大,一定比我有出息。”
送走裘虎和谭石头,卢栩远眺他们覆冰小心往观阳滑行的背影,满心都不是滋味。
如今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卢栩鼓着脸在河边站了好一会儿,一脸郁闷地去找颜君齐。
颜君齐安静听着。
“虎哥把我留给他的份子又还回来了,以后观阳联盟就只能靠我自己了……”卢栩手肘托着腮帮子,一点儿都没为又要得到一大笔钱高兴,声音又落寞又伤心,“其实一开始我也没太想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起初他人单力薄,卢栩自认那时候他是有点耍小聪明利用裘家兄弟的,甚至到裘虎走后,他也没想完全掺和进去,只想开他的小铺子而已。
“只不过后来相处习惯了……”
不知不觉连自己没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们当朋友了。
“已经答应了落籍军户,是不能再反悔的吧……”
“嗯。”
“我就知道……”
说着说着,卢栩垂下头,眼睛蓦地一酸。
裘虎说了一堆原因,但有一点他没同卢栩说——他回乡前已经答应了要留在军中,即便别人不跟随他,他也要带家眷北迁的。
“你说如果观阳联盟能成立早点,我们早一点儿能赚到钱,虎哥知道他回来也能带着大伙安安稳稳过日子,会不会就不用非留下当兵了……”
颜君齐沉默一会儿,慢慢探过去,抓住卢栩的手,“违抗军令是死罪,但裘虎大哥选择留在军中,未必不是经过一番思量。你看,他的性格、能力,相比做生意,其实更适合当兵。”
卢栩眨眼。
颜君齐继续道:“栩哥,不要把什么错都归到是你没做好的原因上……”
观阳联盟刚起来时候,县城里不是人人都看好的,尤其是开始有人陆续从战场回来,还有许多人等着看裘虎和卢栩闹掰的笑话。
那可是好大的买卖,好大的阵仗,一山不容二虎,裘虎这名义上的大当家要回来了,卢栩这实权的二当家真的会高兴吗?
卢栩托人打听裘虎他们下落的时候,都有人背地里笑他假惺惺。
但颜君齐是知道的,卢栩是真想裘虎平安回来,也真想和裘虎一起经营观阳联盟,他对裘虎有天真的崇拜,从一开始,就给裘虎留了比他更多的份钱。
颜君齐盯着卢栩有一点红,闪过水光的眼睛,对裘虎充满嫉妒。
卢栩性格烂漫天真,说难听点儿就是傻,也许有一天,他会因为处事方式和裘虎起争执,但绝对不会因为利益而闹掰。
想要赚钱,卢栩只会想着如何扩大买卖,而不是去和朋友相争。
看吧,如今裘虎再要去军中,他甚至都觉得是因为他赚钱太晚,才让裘虎不得不走了落军户的路。
颜君齐沉稳地同他摆事实:“你想想,他和卢辉是一同去的战场,卢辉连刀都没碰,人就回来了,可裘虎大哥凭战功被调去主力军,参加决战升到了百户。军中升任靠得是出身和军功,他们不但活下来了,而且还在决战立了军功。”
卢栩慢慢平静下来,不住点头,“你说的对。”
颜君齐安慰道:“人各有所长,你不喜欢读书,我不精于厨技,以裘大哥的性情,留在军中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大战结束,百废待兴,一时间绝不会再有大战,北境虽不如隆兴安稳,但也未尝不是机遇,即便他不能更进一步,以百户的根基,想要一份安稳,必也是不难的。”
卢栩直愣愣地盯着颜君齐,眼睛都看直了,脱口道:“君齐,你好厉害!”
颜君齐莞尔,从笔架取下一支毛笔,蘸墨在白纸上画简略的舆图。
大岐是不许百姓有舆图的,即便是官员,非职务必要,也不许藏舆图,颜君齐只能根据书上看来的方位、距离,学着卢栩常用的简笔画方式,大概画一画:“观阳,隆兴州府,过文丘、崇宁县,自崇庆北行,穿过朔州境,到永固县,翻过千蛟岭,北行一百余里……在这儿。”
卢栩凑在桌前看颜君齐画的圈圈和曲折的线。
“大概就是这里了。”颜君齐放下笔。
画到纸上,卢栩又觉得其实也不那么远了。
朔州在他们北边,裘虎他们要去的地方在朔州北边,属于朔州永固县……
永固县……
卢栩拿着简陋的舆图,展颜笑起来,“这个能送我吗?”
颜君齐点头。
卢栩看了又看,不吝夸赞,“君齐,你真厉害!太厉害了!”
卢栩看了一会儿,把舆图折好揣进怀里,起了新的心思,“等初六我去观阳给他们送行,河面的冰也不知道够不够结实。不知道到那边要走多久,那边缺什么,我得去问问二叔……”
卢栩精神头回来了,又想一出是一出,风风火火跑出去。
颜君齐见他伤心得快,高兴也快,不由露出笑容。
这才是他熟悉的卢栩嘛……
气候,物产,环境,全都超出他想象的恶劣。
卢栩原本想多给他们带上些钱,现在听来,那边物资匮乏,有钱也不见得能买到东西。
可买成他们一定用得到的被褥、衣服、粮食,这么远,他们又不见得能顺利带过去。
卢栩纠结。
“要是那边通商就好了。”
卢庆笑了笑,“眼下刚刚打完仗,境况不明,没有商贾敢贸然过去,以后慢慢就会好转。”
卢栩叹气,“可这还没过冬天呢,到那边多冷啊,虎哥他们又不全是青壮,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
他实在是难以想象。
卢栩从二叔那回家,一路上脑海中生出许多想法。
受位置和气候限制,北境产不了多少粮,想要吃饱,要么学蛮族去放牧,要么就是开垦更多的农田。
但那些都需要时间,也比在观阳有风险。
一场大雪,一场寒潮,可能会让他们颗粒无收,牛羊死绝。
裘虎他们本就是山民,对耕种其实不如山下村户人家有经验,而且,从观阳带去的种子,不见得能适应那边。
头两三年,一切都是试验阶段,他们如此毫无根基的过去,承受风险的能力太差。
卢栩思来想去,目前来看最佳方式还是通商贸易。
只有有东西能卖过去,至少先保证人不会饿死。
卢栩默默想着颜君齐画的地图和二叔口述的地貌,一路往北,把货物运到永固县似乎不太难。过了永固县,翻过千蛟岭就是以往蛮人的地盘,如今裘虎在那边当百户,主要职责就是看管蛮族,找他们来护送商队,应该也不太难……
卢栩一路琢磨,走到家里,想了想,那些都是远的,他们观阳联盟还没那么强的实力,只靠他自己是不行的,想要有人去,得好好动员。
眼下他能做的还是抓紧给裘虎他们准备些东西。
重的不好带,轻的总要带些。
裘虎初六就要走,眼下都初四,天都快黑了,卢栩能准备的时间有限,从村里各家收了些干菜,全切成小段,用油纸包好压扁。
路上吃就不考虑什么形状好不好看了,能补充些维生素作用到了就好。
另外重要的就是药。防冻伤的,治风寒的,治跌打摔伤的,治拉肚子的……
雪天路滑,万一在荒郊野岭有人病了,总不至于太抓瞎。
卢栩又买了些棉衣棉被,谭石头他们今年虽然赚了钱,但山上买东西不方便,就是家家户户都做了一两件棉衣棉被,指定也是不够用的。
他们常年在山上生活,体质普遍比山下人好,但孩子老人毕竟体弱,北边又比观阳这边冷得多,刚过去搞不好连个房子都没,不穿厚点盖厚点肯定有人要生病。
卢栩东凑凑,西凑凑,没怎么样就凑了两大板车。
想到他们路上带厨具不便,卢栩还从自己家厨房拆了两口铁锅给裘虎他们带上。
万一路上陶锅碰坏了,总还有口锅能生火煮饭。
卢栩这一折腾,把全家都惊动了,大人孩子全跟着忙活。
卢庆一边帮着装车,一边暗暗观察这人人赞不绝口的大侄子——岁数不大,想法天真,天马行空,随心所欲,不过做起事来倒还是有模有样的。
最难得的是卢栩要做什么,无论听上去多不靠谱,也没人反驳。
似乎全家都默认了他做的都是对的。
这不他才说了要给裘虎他们送些东西,天都黑了,一家人放下饭碗就开始帮忙。
不用他太使唤,他的弟弟妹妹们就全自己找活儿干了——
寒露、小夏准备干粮,卢文、卢舟挨家挨户买东西,卢辉、卢轩问都不问,就把车准备好了。
仅仅一个傍晚,他们就准备了两车物资,还群策群力,帮他想东想西。
这个怎么装,那个怎么放,什么东西需要多少……
卢栩嗯嗯啊啊,自己还没想清楚,别人连车都装好了。
不但孩子,大人也愿意陪着他折腾。
卢家人基本没人见过裘虎,卢栩在观阳开铺子,带家人到观阳时候,裘虎人早从军走了,他们甚至没几个人知道卢栩和裘虎还是义兄弟,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帮卢栩准备东西,更没人问为什么要给一个没见过的人送东西。
卢爷爷只问他要怎么送,卢栩道:“从河上面推过去。”
卢爷爷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而是叫三叔、四叔到河上去踩冰试试,他不放心,又亲自拿了锄头、镐子凿冰,确定冰面冻得够厚实能走人才满意。
家里的女眷们则一边抱怨怎么这么急,一边从各家往外翻东西,干粮、肉铺、咸菜、酱菜、针线、拐杖、蓑衣、草鞋……
只要她们觉得用得上的,全都收拾起来打包,没一会儿又是一车。
一家人井井有条,让卢庆生出许多感慨。
邻居听说他们家买棉衣,不少人把新做的送来,询问怎么冬天都要过去了又要买棉衣,三婶、四婶如此这般一说,邻里们也纷纷感慨。
一来感慨从军不易,好不容易打完仗,又要举家搬迁。世人最是重土安迁,不是过不下去逃荒,谁愿意离开家乡?
二来则是感慨卢家厚道,非亲非故的,愿意给掏钱给这些异乡人准备如此多东西。
三婶叹气:“咱们缺了能再买再做,他们一个村子往那边迁,这一路冰天雪地的,不容易。”
她在观阳久了,虽然不认识裘虎,但谭石头、梁山宝、杂货铺、山货铺的许多人她都认得的,这一下子都要走了,怎么能不唏嘘。
“往后就见不到石头啦?”卢奶奶则舍不得谭石头,他们家杂货铺几乎都是谭石头送货,除了送货收货,平常捎东西,帮干活,忙前忙后的,卢奶奶常留他在家吃饭,还给谭石头做过衣裳,待谭石头也跟亲孙子没什么区别。
一听他要往北边,到蛮人堆里去,也是忧心难安,把给卢轩做的新棉鞋拿出来,让卢栩给谭石头捎过去。
初五一大早,卢栩他们从河边出发。
多亏今年天气冷,都过年了河面还冻着,换做往年,这会儿河水化未化,人不能走,船又不好行,才是真麻烦。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赶了大早,早上气温低,冰冻得结实,天还没亮卢栩就哆哆嗦嗦起床了。
除了年纪小的没来,第二代卢庆、卢有、卢余三兄弟,第三代卢栩、卢辉、卢轩三兄弟,全都来了。两人一辆车,一个推,一个拉,卢爷爷叫他们带上粗麻绳,万一车陷到冰面下,也好往外拉。
卢爷爷嘱咐:“一定看着点儿,注意脚下面。”
打头的是卢庆,他提着灯笼和卢栩走在最前,“放心吧爹,天冷你回屋歇着吧。”
卢爷爷摆摆手,目送他们平稳上了河,三辆板车都稳稳当当,才放下心,站在河岸目送他们离开。
踩冰走不安全,但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他们送不了什么名贵的,也总是要送一份心意。
一路有惊无险,除了卢栩路上提醒卢轩小心,结果自己摔了一跤外,全程平平安安。
冰面走得快,他们又都是青壮年,经过起初的小心翼翼,后半程全是滑冰行走,到达观阳县城,太阳也才刚刚出来。
往日繁忙的南城门冬天却是安静,除了钓鱼的,平时也没什么从南门出来到码头去,他们这满满当当六人三车,还颇为轰动——
城门守卫还以为谁穷疯了初五就进城卖农货呢。
一瞧是卢栩,得知他们是来给裘虎一众送行的,城卫一个个也有些触动,没提入城费便放他们进城。
卢栩熟门熟路到了裘家租的大院,年前已经空荡冷清沦为仓库的大院,如今满满当当全是人,房间不够,还有人在院子里搭了帐篷。
卢栩一敲开门,先进入眼帘的就是满院子帐篷和乱跑的小孩。
给他开门的还是个他没见过的半大小孩子,他们大眼瞪小眼望了望,小孩一溜烟往里跑了。
“你找谁呀?”听见动静,在院子里煮稀饭的老媪放下勺子起身问。
“虎哥在吗?”卢栩见里面都满得不好下脚了,叫二叔他们把车靠墙放在巷子里,先找裘虎吧。
“在在在。”老媪对城里人带着些怯意,友好又局促地笑笑,一边喊他们进来坐,一边喊人进去叫裘虎。
裘虎正和梁树宝在规划每辆车怎么装东西,人员怎么安排,听说有人一大早找他,还当是卖板车的。
他掀开帘子出来,瞧见卢栩狠狠怔了一下。
裘虎吃惊:“你怎么来了?!”
卢栩笑道:“我来送点儿东西。”
裘虎:“快快,进来坐!”
卢栩左右看看,裘虎哪有工夫招待他,也不客气,直接道:“我就不坐了,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给你帮忙,打仗你们行,怎么装东西你得问我和石头,石头呢?”
正说着,只听门外谭石头高声道:“咦,卢轩!四叔、三叔、卢辉、二叔!你们怎么来了!”
裘虎听见,也连忙出来,一瞧,巷子里还有五个人三辆车!
卢栩送的东西不贵却实用,一卸车就得到谭石头一通夸,裘虎不善言辞,却也看得出卢栩的一片赤诚,没有拒绝,没有提要付钱,只站在一旁默默帮他们卸货,把东西分给短缺的人家。
卢栩担忧的也没错,他们棉衣、棉被不足,年前买了些,赶做了些,年后又买了些,谭石头赚的钱几乎全花在这上面了。
那些领到衣服被子的人家,各个朝卢栩不住道谢。
卢栩认不清他们,他们却是没少听到卢栩的名字,尤其过年,从观阳回村的哪个不是大包小包?
裘虎走后,还在村里的人家也是各个担忧,担忧他们外出打仗能不能平安回来,担忧在县里谋生的亲眷们惹了麻烦没人管,担忧他们成了一团散沙找不到活干,吃不上饭……
裘虎一走,他们全靠这个卢栩领着在观阳谋生。
没见到前,他们觉得卢栩八成和裘虎差不多,二三十岁,长得高大威猛,一身腱子肉,留着胡子,不苟言笑,站在那就有威严。
结果一看……
这不是跟石头差不多么?!
瞧着比石头还白,比石头还小!
他们看稀奇似的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卢栩浑然无知,发完物品,把卢奶奶给谭石头的棉鞋交给他,药、干菜、锅等等一并装到他们的公有板车上。
这一路水路不通,他们几乎全要走陆路步行过去,现下牲口还少,时间也仓促,谭石头和梁山宝凭借观阳联盟的人缘,才买到五只驴,三匹骡,他们临时改装了三驾有顶的车,预备让年岁太小的孩子、年岁太大的老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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