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没怎么化,从村子到镇上被人蹚出的小路结了一层冰,卢栩不用费劲儿就跑得飞快,到了平滑的地方还能滑冰,推车飞似的往前蹿,文贞吓得尖叫,没一会儿又玩出乐趣,哈哈哈乱笑,卢舟紧紧抱住文贞,生怕车翻了把他甩出去。
往常需要半个时辰的路,他们三个用了一半时间就到了。
卢舟下车,腿都是软的。
正是中午,这阵子不怎么干活,家里一天只吃两顿饭,走到镇上,闻着到处都是吃食的味道,都有点儿挪不动步。
卢舟看一眼路边的小吃,就目不斜视了,文贞到底年幼,边走眼睛边忍不住往摊子上直勾勾地瞧。
看见卖年糕的,卢栩也馋了,推上推车,叫卢舟牵好文贞,哥仨先一人来一块儿年糕。
他们这儿年糕有两种,黄米的,糯米的,黄米年糕是黄米面做的,不容易成型,蒸出来比糯米的还黏,有人只用黄米面,有人掺枣,有人掺豆子,口味不一。
糯米的都是掺枣,不同于南方捣年糕,这边的年糕米还是颗粒分明的,和红枣构成一层白一层红的层次,好看又好吃。
卢栩各买了一块儿,趁着站在路边吃,老板不怎么舍得放糖,年糕吃起来不太甜,多吃点儿也不腻,没一会儿卢栩自己每样吃了一大块儿,又让老板多包些,放进推车,拿回家给家里几个小的吃。
吃完年糕,卢栩又在熟肉铺子买了只卤鹅。
过年家里要做鸡鸭,但鹅太大,他们一般也不做,不如从镇上买,他记得元蔓娘挺爱吃这家的卤鹅。
还没过年街上已经有卖灯笼的,竹篾做骨,糊一层薄薄的白纸,里面有个放蜡烛的小凹槽。小贩见他车上又是年糕又是鹅,还领着两个穿新衣服的小娃娃,想来家里条件不错,奋力推销起他的灯笼来。
“我们家做了几十年灯笼了,你看看,这灯笼扎得多好,小孩拿着跑蜡烛都不灭。”
小贩边说边点着蜡烛,递给文贞拿着晃晃。
文贞懵懵懂懂接过去,晃荡几下,还真没灭!
卢栩要过去自己走几步晃晃,蜡烛在里面摇摆,还真没灭。
卢栩也不知这是什么原理,这好啊,正好拿回去让颜君齐画几个小兔子小狗小猪什么的,瞧着灯笼做得不错,他一口气买了五个。
原本他想按人头买,不过车里实在是放不下了。
五个灯笼,他们三个一人提一个,另外两个放进车里。
到了豆腐铺子,卢栩买了三大板豆腐,回去冻豆腐,炖豆腐,炸豆腐,做豆腐丸子……总之,吃法多着呢!
他们又跑去买红纸,买零嘴,跑到药材店补了些香料,还给几个小的买了些过年玩的小玩意儿,更是一时新鲜买了个大风筝,怕卢文他们钓到的鱼少,还在码头买了好几条鱼。
小的炖汤,大的红烧。
买了满满一推车回去,逛遍饮马镇也没看见二叔。
卢栩嘀咕一声,“不会到南桥镇去了吧?可今天惠香姑姑不是回娘家了么……”
过了饮马镇再向东行,下一个镇就是南桥镇。
南桥镇年代更久,时间更长,附近有大小九个村,比饮马镇还要大一倍。
这会儿镇上热闹,到处都是携家带口上门采购的,观阳习俗,年二六,回娘家,送年礼,孝顺的女儿女婿,都在这天买肉,买糖,买酒回娘家。
一大早,街上买年礼的,回娘家的,热闹非凡。
卢庆已经许多年没感受过这样平和的热闹,他一个人空手走在大街上,与四下格格不入,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融到这样的气氛里。
没一会儿,一个乱跑的孩子撞到他腿上。
他低头,孩子怯怯地抬头看着他,有些害怕。
孩子爹娘提着大包小包匆匆从一旁跑来,“小臭子!说了人多不许乱跑,就是不听!”
孩子娘逮住他,一脸焦急,先朝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才和孩子爹一起诚惶诚恐谢谢卢庆。
卢庆弯腰把地上的竹蜻蜓捡起来递给小孩,“你们是南桥镇人吗?”
“是呀。”
“我想问问镇上哪有瓷器铺子?”
“瓷器?”
“想买个摆件。”
“哦,那你去吴记看看吧,沿着街朝北走,过了第二个巷子右拐,就看见了。”小孩父亲给卢庆指路。
“多谢。”
卢庆慢慢走,穿过主街,经过巷子,远远看见了那块挂了许多年的老招牌——瓷器吴。
他没进去,而是在对面的食铺点了碗素面,边等,边往瓷器店瞧。
店里有几个顾客,两个伙计领着人看摆件,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另一边和一个女顾客拉家常,似乎都是今天回娘来的。柜台后,一位老迈的老丈拿着帕子擦一个两尺来宽的大盘子。
“您的面。”
“谢谢。”
“您想买摆件?”
“我瞧瞧,听说吴记的摆件好。”
“那是,老铺子了,咱们南桥就数得着吴记,要是想看更好的,您就得往县城去了。”
“你还管介绍顾客?”
面馆伙计笑道:“都是老街坊了。”
“听上去吴记人缘不错。”
“一听您就是外地人,咱们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吴老爷慈善,”他往四周瞧瞧,凑到卢庆耳边悄声道:“吴老爷年轻时候,生不了孩子,后来有个大师指点他多做善事,没两年,就生了!你瞧现在,他家五个闺女,一个儿子,个顶个孝顺能干,要我说,人还是得做善事。”
卢庆笑笑,“哪个是他儿子?”
“那俩是伙计,儿子带媳妇回娘家走亲戚去了。”
“这么早?”
“听说好像是儿媳妇家远,不是咱们镇上的人。你找小吴有事?”
“我听说他大摆件烧得好。”
“那就是胡说了,你肯定听错了,他家是女婿接班的大摆件手艺,小吴老板只烧小摆件!”
“那想必是我听岔了……”
卢庆吃着面,不紧不慢地细问,观察着吴家的生意,见他们与四邻和睦,女儿性格直爽亲善,吴老板夫妻也十分面善,才吃完面结了账,慢慢往回走。
“哎,客人,你不买摆件儿了?”
“我再逛逛。”
卢庆走上街,见吴家老太太出来,望着天担忧,“瞧着天不好,也不知道惠香他们到家没。”
卢庆脚步猛地一顿。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指定到了!”她女儿搀老太太回店里。
老太太边走边念叨:“惠香娘家远!他们提着那么沉的东西……”
“一会儿回来了,快进屋去吧,你冻病了他们回来还得伺候你……”
卢庆朝吴家母女俩望望,嘴角慢慢翘起,想必,惠香的婆婆、大姑子、小姑子也很喜欢她。
是呀……
她那么好的性格,哪有人会不喜欢呢?
卢家村,卢五柱正往篮子里装鸡蛋,听见小孩喊着“娘我想要糖!”
门口影子闪了下,有客人进了门,卢五柱听着孩子口音耳声,一转头,看见了牵着孩子的赵惠香。
“叔。”
“惠香啊,回来走亲戚啦。”
“哎,给我娘送点儿年货。”
他们隔着半个铺子对看着,一个想问,一个想说,却谁都没开口,杂货铺里奇妙地沉默着。
直到扎小辫的小女孩问,“娘,我能要这个糖么?”
卢五柱回神,拿油纸给孩子抓了一把。
“多少钱?”
“不要钱,给孩子拿着吃吧。”
“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卢五柱蹲下,摸摸小姑娘头,“闹闹,还记得姥爷吗?”
小女孩羞答答地摇摇头。
“还是姑娘好,文文静静的,像你小时候。”卢五柱笑笑,又给她拌糖稀,“给,村里的小姑娘都爱吃。”
闹闹羞羞地摇头,往惠香身后躲躲,忍不住抬头看她娘。卢五柱又递了第,惠香把她让出来,“姥爷给的,拿着吧。”
闹闹这才接住,怯怯地看卢五柱。
惠香往屋子里看了看,铺子里只有卢五柱一人,“叔,我走啦。”
“哎。”
惠香领着女儿离开,卢五柱送出来,母女俩已经拐弯了,他叹气,转头往回走,在门口的货架上看见一把钱。
惠香牵着闹闹回家,她儿子和丈夫正在修椅子。
“行啦姥姥,结实了,你再坐肯定不晃了。”
赵奶奶笑着,往包袱里给他们塞腊肉。
“见到了吗?”她丈夫问。
惠香摇头。
“不在家?”
“好像是。”
“没事儿,等初二再回来,说不定就见到啦。”
“嗯。”
“瞧着春联,写得多好,我买了好几副,大的挂店里,这些挂家里。”吴宝来岔开了话题,解释起他刚刚问过的对联寓意。
吃过午饭,他们便要出发,等天黑远路就难行了。
惠香绑好包袱,嘱咐母亲注意好身体,出了娘家门吴宝来问她,“还去看看吗?”
惠香摇头,“走吧。”
前方就是饮马镇,吴宝来在路上遇到南桥镇同乡,两家正好搭伴一起走,闹闹走不动了,想让爹爹背,惠香正哄着她到前面镇上休息一会儿,忽然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人。
他们齐齐定住了。
许多话在喉头滚了又滚,惠香只是像少年时一样轻轻笑笑,叫了声“二哥。”
卢庆眼眶倏地湿了,再不复少年时那般轻佻,看着无人就跑到她旁边叫她再叫一声听听,而是木讷地、笨拙地“哎”一声,声音带着客气和生涩,“回娘家了?”
“嗯。我听说,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惠香盯着他看,少年分别时,他们幻想过许多许多,她曾整夜整夜担心过两年不见,卢庆会不会认不出她。卢庆却道“我从沙场回来,天天风吹日晒,到时候肯定是你不认得我!”
惠香恼他,难得发了脾气跑了。
夜里卢庆来赔礼道歉,让惠香把自己绣到帕子上,“我天天揣着。”
惠香不好意思听,一下关上窗。
马上就要出发了,她哪来得及绣什么人像,只来得及通宵熬夜,在油灯下绣了个平安符。
卢庆才走那几年,她夜夜想他,想要在梦里见见他,猜着他如今是不是又长高了,瘦了还是胖了,北境风寒,不知他会不会冻着……
可少年时的担忧是那么多余,有些人即使隔了十几年,容貌性格都已被岁月改变,再次遇见时候,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惠香慢慢挪开目光,盯着他脚下的雪。
前几天才下的雪,不过三两天的踩踏,已经沾满泥土,夜里再被冻上,成了又黑又滑的冰。
吴宝来低声问闹闹,“闹闹,跟爹到那边坐一会儿好么?”
闹闹噘嘴摇头,拉住惠香衣襟,委屈道:“那边都是雪!”
卢庆笑起来,“你女儿?”
“嗯。”惠香拉拉闹闹,“叫舅舅。”
闹闹抓着她衣服细声细语喊舅舅。
卢庆蹲下,“你叫闹闹?”
闹闹道:“我小名叫闹闹,大名叫吴爱香。”
惠香指尖微微抽动了一下。
卢庆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圆润的玉石递给她,“舅舅头一次见你,送给你吧。”
闹闹接过,绿色的石头,她还是头一次见,她仅有六七岁大,还不懂玉石的价值,只当像河边的鹅卵石一样,新奇地玩儿着:“好漂亮,这也是在河边捡的吗?”
卢庆道:“不,在很远的一片荒滩上捡的。”
“荒滩是什么?那里也有鹅卵石吗?”
“……也许那里很久以前也流过一条河,不过后来河干了,变成了荒漠。”
闹闹似懂非懂,想不出什么叫荒漠。
“闹闹还给舅舅吧,咱们去捡别的石头玩好吗?”惠香低声道:“这个太贵重了。”
闹闹“哦”一声,依依不舍地把石头还给卢庆,卢庆没要,重新塞在她手里,“不贵,就是路边捡的,我还捡了许多。”
闹闹握着了,眨巴着大眼睛望惠香。
卢庆朝她笑笑,又露出些少年时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孩子喜欢,给她做个坠子吧,我能送的也就这一次了。”
惠香眼睛蓦地红了,哑着嗓音道,“好,闹闹,谢谢舅舅。”
闹闹奇怪地望着娘,又看看这个有些吓人的舅舅,怯生道:“我不要了……”
惠香把她抱起来,“舅舅给的,拿着吧。二哥,我们回家路远,先走了。”
“嗯,我也回去了。”他捡起地上买的东西,朝吴宝来拱拱手。
吴宝来下意识抬抬手,张口道:“有空到家里喝酒。”
“好!”卢庆朝他们爽朗一笑,迈着大步走,再不回头。
吴宝来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迟迟散不去卢庆豪爽、率真、洒脱的笑容。
他忽然自卑起来,从始至终,他都比不过卢庆的。
即使他比卢庆喜欢惠香还要早。
“阿香,我那时候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我……我是不是误了你?”
惠香“呼”一声,笑起来,润湿了眼睛比平时更明亮,她抱起闹闹,把女儿塞到丈夫怀里,“瞎说什么呢,走吧,孩子累了,早点到镇上歇一歇,咱们赶紧回家了。”
她儿子背上包裹追上爹娘,从妹妹手里要石头看,“闹闹,给哥哥看看。”
“嗯。”
“刘叔,你瞧瞧这是什么石头呀?”
同乡接过去细看,“是玉。”
“玉!贵吗?”
“应该不算太贵,我也瞧不太懂,不过这块儿颜色不错,给闹闹做个吊坠,做对耳环都不错。”
“我怎么没礼物?”吴大宝接过玉石,咕哝一句,又兴奋问,“娘,那个舅舅就是原先和你定亲那个吗?”
“咳!”
“爹你瞎咳什么啊,家里谁不知道?娘,人家长得的确比我爹好,难怪你当年看上的是他!”
一家人说说笑笑,与卢家村越行越远……
第98章 过年
到了年根底下,房子扫了,春联贴了,补换了窗纸,修补了家具农具,就只剩下怎么吃了。
二八发面,二九蒸馒头,三十包饺子。
到了这几天,卢家的妯娌们都到四叔家蒸馒头,蒸包子,蒸年糕,蒸枣花……这是过年的大事,家家户户平时省吃俭用,这时候也要用白面蒸几样供品祭神祭祖。
人一多就乱,大孩子能帮上忙,小的跑来跑去就是添乱,卢栩大手一挥,留下靠谱的卢辉、卢轩、小夏帮忙,带寒露和剩下一群小的回他家继续做别的年货——
炸豆腐,炸丸子,炸烫面糖菜,炸麻叶,炸麻花……
除了烫面丸子需要卢栩自己注意点儿,其他的家里小孩都能上手参与玩。
卢栩把刀给卢舟,比划一下大小,卢舟能把豆腐切成一模一样的长方块,寒露负责调馅,肉丸子,素丸子,豆腐丸子,馅饼做多了这根本难不倒她。
麻叶麻花则扔给剩下的几个小的玩儿,卢栩和寒露和好面,卢文负责擀成薄面皮,指挥小满、腊月和卢福负责拧麻叶和麻花。一半糖,一半五香,丑点漂亮点无所谓,反正是他们自己吃。
烫面糖菜长得也像一种丸子,面粉加糖,开水烫面,和好面抹一层油封好,然后就拿沾油的铲子铲一块面,用筷子拨成丸子大小,下锅炸。炸出来像糖糕似的,外酥里嫩,表面金灿灿,里面面十分柔软,能当主食,也能当点心,对牙口不好的老人小孩十分友好。
到了炸馓子就很考验技术了,得卢栩自己上,只要失败,他就归咎于运气。
反正他的弟弟妹妹谁也没吃过正宗的,粗一点,胖一点,有什么关系!
寒露他们光是看见卢栩搓那么细的面条就看傻眼了,然后又是盘又是刷油的,怎么想都得好吃。
卢栩炸好其他的,盘在盘底的撒子差不多也吸足了油,可以抻长了。他捏起面条,以防自己手生弄不好,还让卢舟举着筷子他来绕,寒露他们看着大哥绕线团似的把细细的面绕到筷子上,拧成一个松松的八字,让卢舟连同筷子一起放进油锅。
卢栩表现得有点紧张,传染的卢舟也紧张,他绷着小脸,举着筷子,小步挪到油锅前,生怕一不小心扯断了面。
其他几个跟在他们后面,也是大气不敢出。
坐在厨房门口你一口我一口吃丸子、吃麻花的腊月、卢福和卢锐,探头探脑看他们哥哥姐姐,不知大哥又发明了什么神奇的吃食,竟让他们走出了蹚地雷的步伐。
卢栩试试油温,说可以了,卢舟就屏息凝神将撒子放进锅里,滋啦一声,白色的面团渐渐在油锅里定了型,热气顺着筷子腾腾升上来,卢舟握着筷子,一动不动。
卢栩喊他:“行了行了,把筷子拔出来吧,散不了了。”
卢舟这才慢慢抽出筷子。
卢栩:“烫吗?”
卢舟摇头,卢栩给他用的是长筷子,不怎么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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