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征兵
接连的阴雨不停,雨势稍小,三婶便急着来问卢栩今天炸不炸油条,一进卢栩家院子,就被浓烟呛得只咳嗽。
“栩娃,咳咳,快别烧了!”
一下雨,山里往往比山下雨势更大,溪水猛涨,也不如以往清澈。连下了这几天雨,小溪都成了河,泥沙俱下,水是不能喝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把水缸、罐子搬到院子里接雨水,就卢栩穷讲究,非要烧过再喝。
他们家本来用柴就快,这不雨还没停,干柴先用完了,不得已拿湿柴烧,烧得满院子都是烟。
三婶径直进了厨房,捡着半湿的木柴靠到炉子边烘烤,“一会儿喊小辉给你送点干柴过来。”
卢栩:“行。”
三婶:“我看雨小了,你那朋友今天过来么?”
卢栩:“不知道,我到河边看看。”
三婶:“哎,那今天咱先不做油条?”
卢栩想了想:“先不做了。”
三婶:“行,我和你娘说说话去。”
卢栩:“好。”
前两天元蔓娘被黄虎吓到了,这两天都不敢出门,卢栩也没怎么出去,他在家还能给元蔓娘壮壮胆。三婶来了,他嘱咐两声,撑着伞到河边去看看。
元蔓娘和三婶坐在门边绣花,见卢栩撑着旧伞出门,便问他:“栩儿,你不拿新伞啦?”
卢栩摆摆手,“雨不大!”
旧伞破了,雨一大就漏水,卢栩在家用的是给元蔓娘新买的水粉色油纸伞,在家逗逗腊月还行,他敢厚脸皮问腊月帅不帅,美不美,出门还撑粉伞,可就影响他威武气质了。
村里小姑娘都不撑花伞,他怎么能比小姑娘还娇俏!
河边聚着不少人,几天大雨,加之田里的水也往河里汇集,卢栩先前垫在河边的石头都被淹了,里正带人巡河,商量要不要挖土修堤,以防水漫进村里。
村里几个老人凑在一起仰头看云,“云薄了,我看这雨也快停了。”
“前天云散了,一阵风又刮来一片乌云。”
“晚上得小心了。”
“不行就巡夜吧。”
“是得巡夜。”
里正瞧见卢栩,便问:“栩娃你这两日可到县里去了?”
卢栩:“没有。早上看到船了么?”
里正:“没有。”
雨已经小了,河面上已经能行船,按裘家兄弟们的脾气,这么点雨早该捞鱼干活了,怎么一条船都没有?
卢栩没急着回去,大伙商量着修河堤,从各家征集麻袋,卢栩也帮忙搬石头装沙袋,他们热火朝天干到下午,把河堤垫高了一尺,正四处堵缝隙,忽见河面上来了船。
船上人高声呼喊,“你们里正可在?叫里正过来!”
卢栩认出来那是负责他们饮马镇的小吏。
里正在河边洗洗手,连蓑衣都没脱,就被小吏叫上船。
卢栩心突突跳着,这小吏平时在意面子,最嫌弃他们这些乡下人又土又脏,每次叫里正到镇上或县里,都要他们换身干净衣裳,怎么会冒着雨来接人?
卢栩莫名想起那天疾驰入观阳的马。
船就停在河中央,小吏拿着名册和里正核对。
他们在岸边垫脚看着,“莫非是粮食没交齐?”“不可能,大伯最是仔细。”“不会是又要征粮吧?”
船上里正核对完丁员数量,听到后面的话身体一晃,差些摔下船去。还是撑船的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他。
里正声音发着抖,抓住小吏的胳膊晃着:“征兵?大人,咱们春天刚服了徭役,死了不少人,不能再征了,再征兵田就都荒了,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呀!”
“朝廷要征兵,我有什么办法?莫说我没办法,县令大人也没办法!”小吏把名册合上,“你们算好了,双丁征一,三丁也征一,县里可是双丁征一丁,三丁征两丁!咱们衙门都要砸了,照样要征!”
说着,他眼睛也红了红,他家三兄弟,要出两个去服役,他弟弟说他有个正经活计不能丢,爹妈都指望着他,自己替他去了。
“明天官船到镇上接人,我还要到别的村子去,你……你叫你们村里人好好准备吧。”
“这么大雨,叫他们把村里的堤坝修好再走不行吗?”
小吏冷着脸:“下雨已经耽搁许多天了!县令大人再拖不下去了,明天就是天上下刀子,人也得走!”
里正沉默着下船,一说征兵,全村炸锅。
卢栩脑子嗡地一下。
双丁征一丁,三丁征两丁,四丁征两丁,五丁征三丁……
他不由自主朝三叔和卢辉望去。
卢轩十四,明年才足丁,卢辉足岁成丁,可也才刚刚十六啊!
“娘!”
卢栩一激灵,闻声望去,来给他们送麻袋的三奶奶人已经软倒在地。
众人手忙脚乱连忙把她搀起来,送回家去。
卢栩帮忙扶着三奶奶回家,三婶和她娘在家里绣花,听见外面乱糟糟地跑出来。
“婶子这是怎么了?”
“快快,扶婶子到屋里,是不是摔了?”三婶和三奶奶家儿媳妇连忙把人接到屋里,拿干帕子擦三奶奶一身的泥水。
三婶:“栩娃家有热水,栩娃?”
卢栩站在院子里望着三婶说不出话来。
家里的男人们一个个愣着傻着,任老婆孩子怎么问,俱是说不出话来。
三婶纳闷:“这孩子发什么愣呢?”
见男人都指望不上,她风风火火跑回去,从卢栩家端了一碗热水给三奶奶慢慢灌,“婶子,喝口热水顺顺气,这是怎么了?”
三奶奶喝了几口热水,眼泪哗一下涌出来,抓着三婶的手哭得收不住声,“他们要我的命呀!我的儿啊,我两儿一孙还没回来,又要征兵,他们要我老婆子命就拿去吧,何苦要这么折磨我啊!”
三婶瞪圆了眼,碗从手中滚落也无知觉,她蹬蹬后退两步,扶着墙才站稳了身体,“我,我得回家看看,我回家去!”
元蔓娘扶她没追上,三婶匆匆忙忙从屋子里跑出来,跑得太急被门槛绊倒,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往回跑。卢栩在后面撑着伞追都没追上。
她一路摔了两脚,一身泥进了家,三叔和卢辉沉默坐在屋里,其他几个孩子眼睛红彤彤的。
三婶慢下脚步,慢慢进了家里。
卢辉道:“爹,娘,这回就让我去。”
三叔拍着桌子:“你爹还没死呢,轮得到你?!”
三婶身子晃了晃,被卢辉扶住,她抱紧了卢辉,无声地落泪,没一会儿嚎啕大哭。
“不能去,不能去,咱们有钱,不买牛了,咱们交钱,娘去借钱,咱们卖地,咱们交钱!栩娃……”三婶松开卢辉,抓住卢栩,满面哀求和希冀,“栩娃,你不是认识衙门的老爷,找他说说,咱们交钱,你二叔征兵走了十几年了音讯全无,小辉才十六,才十六啊。”
卢栩眼睛也红了,“我这就去,我现在就去县里找人。”
卢辉拉住他,“大哥,没用,大爷爷说,这次不许买替。”
卢栩:“总要试试!”
“对对!”三婶跑回她屋里,翻出来家里所有银子,“栩娃,婶子跟你一起去,走,咱们这就去!”
卢辉:“还下着雨怎么去?”
三婶:“游也要游过去!你要我看着你去送命吗?”
她捂着脸嚎啕大哭。
卢福、小雨跟着也放声哭起来。
卢栩拍拍卢辉,“你好好看着三婶,别气她了。”
卢辉抹着眼泪,哽咽着,“大哥,我征兵走了,家里就靠你了。”
三叔打他一巴掌:“守着你娘去,栩娃,我跟你去。”
爷爷、四叔、四婶和卢轩也赶过来了,卢栩没再多说,撑伞大步回去。
他到家把所有银子翻出来,一并揣进怀里,穿上蓑衣,拿上两个火把,摸摸忧心忡忡的卢舟,“哥哥和三叔出去一趟,你看好家。”
卢舟:“嗯。”
他们没再耽搁,卢栩和三叔冒雨走山路往县城去,“三叔,咱们快一点儿,县城关城门就来不及了。”
泥泞的山路,卢栩和三叔几乎是跑着,阴云蔽日,天将变黑雨又大起来,火把点燃又被浇灭,卢栩扔了火把,全凭多日走熟的感觉在前面带路,埋头往前冲,将将赶在关城门前进了观阳县。
守卫认得他,门关到一半听见他喊,停下等他进城。
卢栩扶着斑驳的城墙,喘得说不出话来。
守卫:“这么大雨你怎么从山路过来了!”
卢栩:“谢、谢二位大哥,我,呼,我急着找罗大哥。”
守卫:“罗头在县衙,不过这会怕是没空见你。”
卢栩:“我去看看。”
卢栩喘匀了气,又和三叔疾步往县衙去。
县衙大门外灯火通明,船帮的人、裘家的人,还有一群百姓正围在门口闹,罗慎带着衙役和他的族中兄弟站在门口,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县衙大门都被人撞歪了,罗慎身上更是被人扔了烂菜叶子臭鸡蛋。
卢栩一看这形式,心里咯噔一声。
事情怕是不好。
他让三叔在县衙对面街边等他,自己朝裘家兄弟那边绕去。
卢栩混进去,敲敲谭石头,低声喊他,“石头。”
谭石头瞧见卢栩,吃了一惊,忙从人群里出来,“你怎么来了?”他借着一片火把光看见卢栩一身的泥,狼狈不堪,“你走山路来的?!”
卢栩哪有工夫和他叙旧,把拉他到三叔那,询问情况,谭石头给卢家杂货铺子送货见过三叔,乖巧叫人,“三叔。”
三叔匆匆应了声。
卢栩:“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把县衙围了?”
谭石头:“哪是我们围的!”
他悄声道:“现在城里消息乱七八糟的,有人说易原失守,吃了败仗,现在朔州郡乱成一团,要从隆兴郡大征兵,也有人说北边打了胜仗,朝廷要决战了才征兵,还有说前一阵子两边主力对峙,死伤惨重,要补人,真真假假咱也不知道。”
三叔脸色白了白,“还能买替么?”
谭石头摇头:“不能!这次不许买替,不许冒名顶替,查到了全家发配充军,连我们村都这次都要服役,这不宋家正带头闹呢。”
三叔心凉了。
卢栩咬着牙飞快地琢磨。
谭石头没察觉,照旧说着:“他们宋家人多,又不能找人代替,谁去谁不去,已经吵了好几天了。这会儿除了宋大和宋二,其他人的全回来了,宋三爷和他们家十二爷咬定了是罗慎要针对船帮,明天就要出人了,今天带着船工、苦力来围衙门,非要罗慎也一起去,否则就都不去。”
卢栩皱眉,“你们也要去?”
谭石头一脸郁闷:“这次我们村也要出兵役,一个不能缺,县令老爷说,缺一个,就把我们赶出观阳,派兵剿了我们村。”
卢栩:“……”
他朝人群里望去,心道说不定宋家猜得不错,搞不好还不是罗慎,而是县尉或县令大人想趁机打压船帮和裘家。
宋家看得明白,裘虎不见得想不明白,所以才陪船帮来闹,出一出气。
卢栩问:“罗慎大哥可是官差,按道理他可不去。”
谭石头:“可不是嘛,而且罗慎家兄弟三个,他两个弟弟都要去的。就他旁边站那两个。”
卢栩瞧着,有一个年岁不大,最多就二十来岁。
不管是为了堵人口舌,还是大公无私,罗慎既然已经让自己两个亲弟弟去,他再找罗慎,怕是没用了。
卢栩有些黯然。这档口,罗慎还能帮他吗?
卢栩摸了摸怀里的银子,他们两家凑到一起,也不足百两,杯水车薪。
卢栩发着愁,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卢栩问:“大哥怎么说?”
谭石头:“大虎哥说,既然非去不可,那他也去,带兄弟们搏个军功出来。”
卢栩怔住了,“大哥要去?”
谭石头:“听说朔州就在咱们正北边,要是朔州完了,咱们也好不了,与其让蛮子闯进来,还不如咱们兄弟打出去,咱们也到他们地界去走走,叫他们知道大岐有的是不怕死的好儿郎!”
卢栩点头,“说得对,没有叫人打到咱们家门口的道理!”
人群里宋六高声喊:“凭什么姓罗的不去要我们去,他就是想叫咱们送死,不去!都不去!”
罗慎暴呵:“宋六,你是要带头违反朝廷的征兵令吗?”
宋六:“你吓唬谁呢,我违反了怎么着吧?”
罗慎:“来人,随我去抄了——”
“慢着!”宋十二笑吟吟地出来,“罗爷不要动怒,我们宋家一向遵纪守法,六哥不懂政令,只是怒气下一时嘴快胡说。”
罗慎冷笑一声,“既然不敢,那还不赶紧散了回去准备东西!再不走,全抓牢里去!”
宋六跳脚:“你抓呀,你抓了我还不用去参军了呢!”
船帮的人一听,纷纷跟着喊起来:“就是!抓我坐牢!”“我要坐牢!”
罗慎:“县牢空得很,要坐牢的站出来!”
这下众人有些不坚定了,没人敢再喊。
罗慎:“闹啊,今天进了牢里,明日我就禀报大人先把这些目无法纪贪生怕死的派到前线去!”
宋六懵了,连忙把高举的手放下,火把也塞给一旁的人,抱着胸绷着脸哼哼。
宋十二冷了脸,笑道:“都是乡亲,罗爷何必仗着权势难为咱们?我六哥说话不中听,但喊得也是大伙的心声,罗爷,咱们兄弟听你的,总不能咱们兄弟都去了,就你不去吧?”
罗慎:“放心,罗某奉陪。”
罗慎弟弟急了:“哥!”
他小弟弟指着宋十二骂:“你瞎还是聋,四丁征二,我们替大哥阿爹去,你数不清数吗?”
宋十二:“二爷、三爷高义,只是路上兄弟们渴了饿了,走不动了,罗爷不在没人能服众啊。”
卢栩眯眼,问谭石头:“那是谁?”
谭石头:“宋十二,宋槐。”
卢栩:“宋三呢?”
谭石头翻个大白眼:“装病,不知道死了没有。”
卢栩:“……”
这宋家,还真是绝了。
谭石头幸灾乐祸:“宋十二和宋大是亲兄弟,他哥不去,他得去,这不死活要拖罗慎下水。”
卢栩有些佩服了,心想这个宋十二也不知怎么想的,罗慎好歹是官身,去了军中指定能混个头目,他把罗慎拖走了,家里是轻松了,路上罗慎能让他好过么?
不知道他是特别相信罗慎的人品,还是特别相信自己。
宋十二如何都不肯松口,咬死了非要罗慎去不可,天都黑透了,雨越来越大,人群毫无退意,罗慎进了府衙,没一会儿出来,豪迈道:“劳诸位抬爱,罗某特去请示了大人,这趟由罗某来护送诸位,保证路上有罗某在,一定安安稳稳把你们送到军营里。”
宋十二眯眼。
片刻,府衙内有人出来,刻板模样神似罗慎。
下属替他撑伞,被他推开,他径直走到罗慎前方,负手而立,问面前的宋十二:“你不想去服役?”
宋十二赔笑:“不敢,县尉大人说笑了。”
罗县尉:“你要敢,就带着他们回去,要不敢,就叫你哥哥回来替你。这么多人跟着你,你不教他们好好收拾衣物,做足准备,而是叫他们冒雨陪你围堵县衙,怎么,想造反?”
宋十二:“不敢。”
罗县尉:“我看你敢,无非是仗着县令大人慈爱,怜惜百姓。他们今日若是病了,伤了,到前线丢了性命,就是死在你的手里!”
宋十二阴沉着脸不言。
罗县尉转头看裘虎,“裘爷,你怎么说?”
裘虎拱手:“裘虎自然是听从县令大人、县尉大人吩咐,只是裘虎日后不在县中,手下兄弟都是粗人不懂事,若惹了麻烦,还望县尉大人慈爱,能高抬贵手,莫同他们计较。”
罗县尉:“你放心,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只要他们不行大逆不道之事,不作奸犯科,自然没人找他们麻烦。”
“谢过大人。”裘虎一抬手,“兄弟们,走。”
罗县尉一番恐吓劝慰,又勉励一番,说了好些要做准备衣物,把人群劝散了。
谭石头见裘虎带人走了,叫卢栩,“栩哥,三叔,一起到咱们院子里将就一晚上吧。”
卢栩:“好。”
他往人群瞧着,见裘虎一走,船帮也松动了,便道:“我有事要找罗慎一趟,你带三叔先去,我一会儿就到。”
谭石头:“行。”
三叔:“我等你一起。”
卢栩:“也好,那一会儿我和三叔去。”
谭石头:“那我陪你们等着得了。”
卢栩好笑。
他们往衙门走,三叔后了一步,卢栩回头,忽然看见三叔走路有些跛。
他定睛细看,忽然看见三叔裤子上有一长片血迹,他们刚刚站的地方,血流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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