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皱着眉头用手顶了顶头顶的保安帽, 手指头摸到了一脑门儿的汗水。旁边同事小张嘀嘀咕咕抱怨:“一大早的鬼才会来游乐园吧!主管就他妈一神经病, 非得让咱们在外头守着!”
钟远心里也不是没有抱怨,不过他一向不喜欢嘴上道人是非,所以面对小张的谩骂,他只是扭头看了眼冷清的园内。
他是一个小游乐园的保安, 才上岗不到半年, 没有五险一金, 也没有寒暑补贴, 一个月到手三千二。
但钟远对这份工作保有着热情和责任感。
因为这份工作可以保障他的小家庭一个月的正常生活开支。
加上他晚上还有一份夜班出租车的兼职, 每个月他老婆都能往家庭储蓄账户里存上至少五千块钱。
钱虽然不多, 可小两口坚信积少成多, 等存够了首付, 他们就可以在这座三线小城市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除了兼职, 钟远每个月十五还会去帮他二叔代一天班。
他二叔在市第一公交里开车,是个一辈子都注重个人享受的性子, 不管儿女老婆父母咋样, 他总能在破烂的日子里让自己过好。
可不管怎么说,二叔对钟远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还是很照顾的, 每个月十五号出去跟老朋友玩的时候都会让钟远去给他代班, 出手也很大方。
本身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三千出头,却愿意给钟远开两百块钱一天的代办费。
原本二叔还要给五百的,说是那天让他去代班不容易, 钟远知道二叔是好意接济他, 可钟远坚决不愿意要,甚至还说要免费代班。
两人僵持不下, 最后各退一步,改成二百块钱。
这二百块钱可以让钟远带着老婆去郊外玩一趟,对钟远来说也算是一份小惊喜了。
二叔每月15都要出去这事儿已经坚持有小半年了,钟远其实也挺好奇他二叔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固定的时间去跟朋友聚。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好奇一下,完全没有去打探弄清的想法,说得好听是尊重,说得不好听点,钟远其实还是保持着亲戚该有的距离感。
他知道这辈子跟他关系最亲密的只有他老婆余温。
刚度过一个游客旺季的五一假期,人都有些倦怠,可谁让主管一大早就打电话来叮嘱他们今天保持好良好的仪态坚守在岗位上呢?
眼看着太阳一点点攀升,钟远和骂骂咧咧的小张只能在保安室外转来转去,别说游客了,鬼影子都没看见一个,连游乐园里开店做生意的老板们都是东开一家西开一家,一多半的商户都还没来开门。
终于,在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主管姗姗来迟,看见坚守岗位的两个年轻保安,他满意地点点头,肥胖油腻的脸上挤出个笑来,就近拍了拍格外挺拔清俊的钟远肩膀,夸赞道:“不错,小伙子精气神看起来就很饱满,我们就是要以这样的精神面貌来迎接游客们,让他们一看见咱们的保安就生出安全感。”
呱啦呱啦说了一大堆,又背着手走了。
小张有点酸溜溜地撇了撇嘴,掐着脖子斜睨着钟远阴阳怪气地重复:“小伙子精气神看起来就很饱满~呵呵,连瓶最便宜的冰矿泉水都没舍得请咱们喝,还满意?满意有卵用!既不加工资也不给福利,我呸!”
钟远默默注视着主管离开的背影,走神一瞬思考了一下主管顶着烈日跑来游乐园干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看看他们俩是不是有认真执行他下达的命令?
看完了连游乐园大门都不踏入一步,当领导的都这么闲吗?要真是这样,他也想当游乐园领导了。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在家陪余温了。
耳边小张的抱怨还在继续,且遣词造句有越发恶毒的趋势。
钟远抬手摘了帽子,转身进了保安室。冷气激得他一个激灵,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是很舒爽,从内而外的畅快起来。
身体上舒爽了。
钟远再拧开自带的老式黑圈玻璃杯喝上满满地一大口微甜水果茶,于是神魂也跟着凉爽起来,终于短暂地脱离了夏季高温的折磨。
小张也进来了。
看见钟远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喝茶水,撇了撇嘴,丢下帽子揣上警棍说了句“我去巡逻”,溜溜达达就走了。
钟远知道他是偷懒去了,也不在意,眼看时间到了十二点,他准时拿出自带的饭盒,拧开盖子摆开饭菜,开始一口饭一口菜认真地吃起午饭。
中午饭是简单的一菜一汤,米饭边沿还埋了个微波炉打出来的自制奥尔良烤鸡翅。
钟远吃着老婆一大早起来准备的饭菜,突然很想余温了。
他和老婆余温其实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有的只是因为同住一栋老式筒子楼的偶遇,一开始是在昏暗的楼梯间里上下楼时彼此眼神对视一秒。
其实见余温的第一眼,钟远就很想认识他。
可从来没有过感情经历的钟远不敢。
好在后来某一次因为意外拿错了快递,同住一层楼小半个月都没有过交流的两个人才终于第一次说上了话。
然后就是微信聊天。
聊了一个多月,某天半夜余温忽然来敲他的门,至今钟远也依旧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坏了灯的走廊很黑,他背对着屋子里的灯光站在门口,单手撑着门,看着门口穿着宽大老式黑色羽绒服也依旧难掩纤细身段的青年,缩着肩膀拘束地绷紧了弯曲的脊背,胆怯的茶褐色眼眸透过略长的刘海缝隙,怯生生从下往上看着他,颤抖着声音发出小猫似的弱弱声音:“我、我可以嫁给你吗?我已经两天没饭吃了,只要你愿意给我每天吃一顿饭,我可以给你当老婆,我会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还、还可以跟你睡、睡觉。”
当时钟远整个人都懵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口的青年已经羞窘得快要哭了。
之后钟远就有了老婆,他老婆也迅速退了隔壁已经欠了两个月房租的一室一厅,搬到隔壁和钟远住到了一起,从此就操持起家里的家务活来,把钟远一个自认为单身汉日子已经不算多粗糙的男人照顾得服服帖帖的,从头发丝到鞋子尖儿,哪里都妥帖极了。
钟远本身对余温就很有好感,哪怕知道余温有社恐不愿意出门,性格也有些闷,钟远还是很喜欢他。如今结婚小半年了,钟远觉得他们两口子的感情正是在如胶似漆的时候,只是想到余温在家里也同样想念着他,心里就甜滋滋的。
吃过饭,又洗了饭桶,趁着还是午休时间,钟远给余温打了个视频。那边接通后,镜头前就出现一个鼓囊着脸颊的大半张脸。
钟远笑出了声,问:“怎么才吃饭?中午吃的什么?”
镜头那边的人调整了一下手机的角度,将手机靠在什么东西上立了起来,一张清秀苍白的小脸就出现在钟远的手机屏幕上。
余温的脸是真的小,或者说是他骨头架子小,属于纤细型,加上他常年不出门也不爱运动,人就看起来纤弱苍白。
余温鼓囊得像仓鼠的腮帮子动了动,随着吞咽消了下去,这才有些腼腆地说:“吃的是早上给你装饭以后剩下的。”
说完不等钟远心疼他,他就笑弯了眼睛,声音羞怯中带着亲昵:“这样,我就跟你吃着同一锅出来的饭菜了。”
钟远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胸膛震颤着,彰显着主人心情的愉悦。
“这样啊,那我现在回来陪你吃好不好?”
屏幕里的青年瞪圆了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彩,嘴上却说:“不、不好吧,你还要上班呢。”
钟远有点后悔不该随意开这个玩笑,让老婆期待落空什么的,真挺不好的。
他脸上的笑淡了些,真诚反省:“对不起,不该开玩笑的,说了又做不到的事,就不该说出口。”
余温见状连忙安慰到:“没有,才不是,其实有一瞬间的惊喜也挺好的。”
钟远心疼地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问他今天上午在家做了些什么。
余温说他早上送钟远走了以后就洗衣服拖地整理家里的书啊衣柜啊床啊,晾衣服的时候还顺带把小阳台上的多肉都照顾了一遍。
其实每天做的事都千篇一律,但钟远并不觉得啰嗦无趣,明明知道余温每天什么时候大概在做什么,还是很喜欢问,然后带着笑意听老婆说一遍。
而余温显然也很喜欢这个时刻,一点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太乏味,每次他都能从不停重复的生活琐碎中发现一些小惊喜,并毫不吝啬地全部拿出来跟钟远分享:“......7号小盆多肉今天又多了一小颗侧芽,我洗了个奶茶杯子准备把它移栽出来......原本的花架都要摆满啦,之前买的时候该买大一号的,现在要是再买一个浪费钱不说,小阳台也没空间摆开啦......”
下午六点的时候, 来交接班的老赵才过来。
老赵是个五十多岁就过分沧桑的老大哥,看起来也是位有故事的人, 性子阴沉, 平时几乎不说话,每次都是准点来,第二天清晨六点再准点走。
按理来说,晚上的游乐园才应该更热闹, 可钟远所在的这个游乐园有些年头了, 许多设施都年久失修, 大概是怕出事摊上官司, 游乐园老板规定了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关门。
游乐园里的摊主们都不说什么, 钟远一个小小打工仔也没那么多想法, 甚至还内心里窃喜于这样的上班时间规定。
——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交接晚班, 还可以准点下班回家了。
“赵大叔, 辛苦了。”钟远客气地把游乐园里的钥匙串交给老赵, 手指触碰见又是一片冰凉。
他看着老赵过分苍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晚上没事的时候就睡一会儿, 多喝热水。”
约莫是因为常年值夜班, 年纪又不小了,老赵身体总是冰冷冷的。
听小张说老赵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居老人, 在星星游乐园已经干了至少二十来年了, 就靠这份值夜班的工资过活。
用小张的原话来说就是,指不定哪天就死在值夜班的岗位上了。
老赵看了钟远一眼,满是褶皱的脸皮子抽了抽, 看得出来应该是想抽出一个笑来, 可惜没成功,最后只是咳嗽着往钟远手里塞了个红彤彤的歪屁股大苹果。
这种歪屁股苹果长得丑, 卖得便宜,但味道不错。
换好自己衣服的小张出来看见这一幕,翻了个白眼,不爽地揣着裤兜大声抱怨:“就一破苹果,有什么了不起的,切!”
搞得钟远还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老赵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对着钟远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钟远也确实没时间在这里磨蹭,又匆匆叮嘱了老赵几句哪里的灯坏了,晚上巡逻的时候别往那边走。
老赵目送青年迈着大长腿行色匆匆地走远,再转头回来,苍白的面色更添几分冷硬的青紫。
而原本应该关闭的游乐园里,却亮起了外面的人看不见的霓虹灯,无人乘坐的旋转木马在走调的致爱丽丝音乐中安静旋转起伏着,靠近大门的投篮游戏处,一个个带着黑色长发的“篮球”蹦蹦跳跳,有两个“篮球”兴奋得过了头,从篮筐里蹦了出来。
老赵拖着两条僵硬的腿,慢吞吞走过去,弯腰的时候骨头发出吱嘎吱嘎的生涩声,如同关节生锈的木偶。
他捡起“篮球”,咳嗽着把它们丢回去。这些“篮球”似乎很怕他,也不敢乱蹦跶了,一个个乖乖自己跳进旁边的框里,等待着“游客们”过来的时候好方便伸手拿它们。
钟远住的地方距离星星游乐园有点距离,得转两趟公交车。
他们租的房子是二十多年前那种老式教职工楼房,靠近大街,没有物业也没有绿化带。从大街一处巷子口穿进来就是一排基本上废弃了的招待所红砖二层楼房,下面一排目前被租给临街的商铺当了库房,二楼的房间则当作短租或者按日长租,多是租给那些外地来跑生意的那种。
钟远经常看见的就是一些全国各地卖老鼠药跳蚤药鞋垫鞋油或者切糕的流动小摊贩,偶尔也有拉绿植鸡鸭崽子过来的货车司机。
因为楼下是库房,老鼠蟑螂之类的小生物就非常多。
现在六点多还没天黑,可这些小动物已经开始活跃了。
钟远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招待所外面的院坝里站着好几个陌生面孔在那里围在一起说话,看见钟远靠近,这几个人还神态谨慎地盯着他。
钟远眉头微微一皱,加快了脚步跃过一排排库房,顺着高台阶就进了楼道,身后过分锐利的目光才算是彻底消失。
因为年月太久,楼梯间里的墙壁上缠绕着各种或正在用或已经废弃了的乱七八糟的线,墙皮也斑驳脱落着。
刚爬到二楼拐角处,上面又响起剧烈的呼吸声,以及含含糊糊的仿佛卡着浓痰的嘟囔声。
那是他们楼下一位脑子糊涂了的邻居。
每次早上出门傍晚回家,钟远都会在这里遇到对方。
钟远已经习以为常,埋头目不斜视地大跨步三层台阶三层台阶地往上跑,很快就跟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擦肩而过。
走远了还能听见老太太在念叨:“卖菜要去......那里......有农、药,得放冰箱里......”
挺可悲一老太太的。
钟远挣钱的心思更急迫了。
他跟余温是注定不会有儿女的,所以他要努力挣很多钱,至少要把两人的社、保都买上,这样以后老了失去照顾自己的能力了,至少还能有一份保障。
他们家租住在四楼,401,之前余温退掉的隔壁402很快就有个单身女人搬了进来,因为工作时间的原因,钟远之后再也没碰见过对方。
不过钟远也没放在心上。
他是一心要跟余温一起过好自己小日子的那种性子,既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也没有多余的关心分给别人。
打开门,闻到家里熟悉的饭菜香味,听到余温带着笑意地说一声“回来了?”
钟远的心就一下子安定下来了。
这就是家的感觉。
“回来了。”钟远笑着应了一声,一边换了鞋子一边走进去,先给了余温一个拥抱,然后好奇地往饭桌上张望:“今晚吃什么?好香啊。”
余温是个白白瘦瘦的青年,说是青年,大概是因为长期跟社会脱轨,二十多了依旧充满了少年的青涩之气。
钟远很喜欢这样的他,每次在床上都会故意做些大胆的姿势羞得余温红着脸咬着唇角既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又会从清澈的眼睛里不自觉地透露出喜欢。
余温笑着推了推他,没用力,“今晚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红烧鲤鱼,快来尝尝看做得好不好吃。”
钟远振动胸膛,笑声舒畅:“老婆做的当然好吃。”
说着转身把刚才放在柜台上的苹果拿过来,献宝似的递给余温:“老赵给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好吃的话我回头问问老赵在哪里买的。”
余温垂眸看了眼苹果,顺手把它放在饭桌上,“好啊,一会儿洗了当饭后水果。”
房子是一室一厅的格局,饭桌就摆在小客厅沙发对面靠墙的位置,再往外走两步就是小阳台。厨房和厕所则要出了防盗门去狭窄的走廊对面再打开一扇小木门。
虽然有诸多不方便,好歹采光还不错,房租也便宜。
家里人口简单,饭桌也是可以折叠的那种,靠墙一放,钟远和余温挨着坐一放,还剩一方可以放电饭锅。
两人简单地吃了顿晚饭,眼看时间不早了,钟远拉着余温一起去走廊对面的洗手间一起洗了个半个多小时的澡,出来后擦着头发餍足地亲了亲余温的嘴角,叮嘱他:“早点休息,老公出去挣钱去了,衣服也别急着洗。”
余温不舍地抱了抱他,又小蜜蜂似的殷勤地洗了一盒紫黑色的葡萄出来,用之前吃外卖后洗了收起来的一次性塑料盒装了给钟远带上,“你也别太辛苦了,跑够了时间就快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