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退一步,美人沐浴时,勉勉强强遮上了屏风,但要青年在屏风另一边坐着,讲故事给他听。
青年在太学时,是颇得夫子赞誉的鸣雁直木,那些神鬼志怪,被夫子斥为毒物的闲书,更是碰都未曾碰过。
如今美人点着要听故事,青年绞尽脑汁想了半日,才从脑子里犄角旮旯处翻出一本多年前读的《山海经》来,模模糊糊也记不清多少,硬着头皮半杜撰着讲给美人听。
美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听得津津有味,精彩处忍不住抚掌,动作间桶中水荡起来,发出些哗哗的声响。
青年在屏风外面,听着传出的水声,心也跟着乱糟糟的一片,口中讲得什么连自己都记不得了,一不留神三只眼睛的刑天就冒了出来。
沐浴是一件,床上便是另一件。
美人畏寒,盛夏时节也常常手足冰凉。床上躺着时,总忍不住往青年怀里钻,取暖的小兽一般。青年把他从身上剥下去几次,他又藤蔓一样缠上来,比先前搂得更紧,活像株见到太阳的望日葵。
剥也剥不掉,训又不舍得训,青年叹了口气,只能同美人约法三章?口合 禾刂 氵皮 特?学 阝完。抱着可以,必须穿内衫,也不许把手偷偷伸进衣襟里去。
美人被青年的名分之说唬住了,当是未见过父母长辈未行过礼,没有名分便不能同自己的小宠物坦诚相对,这点倒是乖乖听了。
他想,对青年来讲,那层内衫大概就如同小兔身上的毛毛一样。美人喜欢小兔,抱着小兔睡觉可以,但是不能把小兔剃光了搂在怀里,小兔也会不开心,还会咬人。
这样比起来,青年实在比小兔好上许多,即便不愿意也温声和气地和自己讲,不凶也不咬人。
于是美人看着青年,越看越是欢喜,夜间抱得也更紧一些,恨不得把人吞下肚去妥善藏好。
只要不脱内衫,青年苦笑一声,也随他去抱着。只是每日晨起,他总能撞到青年在偷偷洗衣裳。
他好奇去问,青年只说是出了些汗,搪塞过去。大冷天的还洗得这样勤,美人在心里暗暗稀罕,只觉得自己的小宠物当真是爱干净极了。
美人还在床上撒着娇不肯起,青年在一旁温声哄他,“起来吃些东西再睡,不然要胃疼的。”
亲眼看过,青年才知道美人的生活能力有多糟糕。这个人天生天养地长到了这么大完全是神仙垂怜了。
饭不肯好好吃,一味贪睡,没人管的话美人能在榻上睡到日上三竿,早饭一并睡过去,积的久了,伤了身体,就落下了胃痛的毛病。
这没什么根治的法子,只能靠着饮食药膳调养。可山里简陋,寻常药材都不可得,青年心里着急,却也无法。只好敦促着美人每日按时吃饭,省得继续伤了脾胃。
待到来年开春,路好走些,他便打算带美人回家,找大夫给细细诊断一回,开些温补的药,慢慢调养些时候才行。
说起带美人回家的事,青年颇费了些功夫。美人当时勉强接受了他关于名分的说辞,却理解不了为什么要同他一起回家,从此在他家中住着。
“我们不能还住在山上吗?”美人疑惑道,“我一直都在山上住着。”
青年只好在脑子里想藉口,“你若是养只什么,是不是要对他好一些?”
“那是当然。”美人点了点头。
“对他好些,是不是就要给他吃得好,穿得好,笼子也要好一点?”
美人觉得这话也没什么毛病,又点了点头。
“那你看啊,如果在山上,只能吃烤鱼,住茅草屋,你带我回我家去呢,就能住雨天也不会漏水的屋子,吃很多种好吃的东西。”
“这么说起来,你把我带回我家去,同我一起住在那里,这样才算精心养着,对不对?”
美人被绕晕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努力想了又想,甚至抬起手指在额头上敲了敲,也没找出可以反驳的话来,最后只得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青年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微微翘起嘴角,像只捉到兔子的小狐狸。
比起吃早饭,美人更想在暖洋洋的被中窝着。他拽了拽被子,把自己整个蒙起来,在床上裹成一个毛绒绒的球,对青年的话假装听不到。
青年劝不动他,只好使了杀手锏,“外面下雪了,你若睡到正午,可就全化完看不到了。”
美人噌地一下坐起,长发在被中揉得凌乱,几撮翘在头顶上,也顾不得理,他往窗边膝行了几步,朝外面看去,是一片晃眼的白。
天地好像合在一起,由白茫茫的雪霰连着,分不开了。
美人看得两眼发亮,从床上蹦起来便要往屋外跑,被青年眼疾手快挡了下来,拦腰抱起,扔回了床上去。
“美人眨巴着眼,一脸莫名,他的小宠物背着手站在床前,冷面无情地开口,“起床吃饭,不然你今日都别想出门了。”
美人蜷在床上,手指紧紧攥着被子角,眼圈瞬间就红了,眼里闪一点水光,嘴角向下撇着,是委屈坏了的模样。
青年抱臂站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招用了三天了,不考虑换换?”
“……”美人眼里的水光倏忽收了回去,一点影子都瞧不见了。他扁了扁嘴,慢吞吞地爬下床,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
“好啦,吃完饭就让你去玩,玩一个时辰,好不好?”青年见不得他这样的神色,先软了心肠。
“两个时辰。”美人歪歪头,比了两根手指,在青年眼前晃一晃。
他看出了青年的犹豫,两根手指矮下去,并着夹住青年的衣袖,扯了扯,又扯了扯。
“好不好?”他眼巴巴地,声音不自觉放低,看起来乖极了。
“好,”不答应还能怎样呢,青年拿他毫无办法,这个人天然就懂得怎样让人心软,“不过要穿厚一点,一会回来还要再喝碗姜汤。”
“不喝,”美人皱了皱鼻子,把脸往青年怀里拱,“辣,不好喝。”
“多放点蜂蜜,就不辣了。”青年把他的脸抬起来,仔仔细细替他捋了捋翘起的乱发。
美人一头长发缎子一样,散落在背后,握在手中一不小心就溜下去。
“唔……好吧。”看在能出去玩雪的份上,美人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青年煮了米粥,美人坐在桌旁吃得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地往窗外瞟。
到最后,青年生起气来,搬了竹凳正坐在他对面,把窗户挡的严实,神色罕见地严厉起来。
美人缩了缩肩膀,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几口把粥喝完,忙举起碗来,给青年看空了的碗底,讨好一般地笑。
青年的脸依旧绷着,拽过旁边的披风,系上带子,把美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张巴掌大的脸。
“出去玩吧,路滑,当心些,别摔跤了。”
青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美人有些心虚,弯了弯腰,从下往上仰着脸,探头探脑地打量他的神色。
披风领子上的绒毛遮住了美人的视线,他看得费力,伸手想要扒拉开去,又不小心弄进了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啾”一声,自己被吓得一激灵。仰起头,鼻尖红红的,眼中浮了盈盈的水光,看向青年。
青年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把披风整理好,末了没忍住,在美人红红的鼻尖上点了点,“去玩吧,我没生气。”
美人得了这话,猛地蹦起来,像瞧见笼子门开了的小兔一样,欢天喜地地冲出门去了。
青年瞧着他的身影一溜烟地不见,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低笑着摇了摇头。
再等等吧,他想,不是已经把他骗到自己怀里了么?
要有耐心,总有一日,能教会他喜欢。
美人没在外面呆多久,就折返回来,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往屋里瞅。
青年有些讶然,“不玩了吗?还不到一个时辰。”
“美人有些踌躇地开口,“你不陪我么?”
“我在窗边,看着你呢。”青年从前鲜少在雪天出门,嫌积雪弄湿鞋袜,兼之路上湿滑,若不小心摔一跤着实不雅。
“可是,”美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的木纹,“我想要你和我一起。”
他的神情带了点疑惑,“你不在,我玩起来也没有很开心,真奇怪。”
“我总是忍不住,会想起你。”
“想起你了,就觉得下雪好像也没有你重要。”
美人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去,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一直伸到青年眼前去,“这个送你,你收下了,就来陪我,好不好?”
他掌心里静静地躺了一只小兔,雪捏成的,浑圆的一小团,头上两只耳朵捏的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个轮廓。眼睛是捡了两粒红豆安上,能看出来是用了心的。
“为什么,会想起我?”青年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艰难地开口。
“我不知道,”美人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得像一弯月,什么都藏不住,“好像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会更开心一点。”
“一见不到你,我就要开始想你了。”
美人将掌心里的兔子又往前递了递,雪兔子握得久了,他的掌心被冰的微红,看着青年的眼神里带一点忐忑和希冀,“你不喜欢兔子吗?”
“不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个别的。”
“喜欢,”青年刚回过神来似的,小心翼翼接过他掌心里那只雪兔子,放到了窗台上。
“那里冷一点,我怕拿在手里,会化掉。”他同美人解释道。
青年拉过美人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哈了口热气,搓一搓,把指尖搓的泛红,“该让你戴上手衣的,回头冻了,挠破了又该疼了。”
“不会冻的,”美人抿了抿嘴,带一点藏不住的得意,“有你帮我暖着呢。”
青年低着头,继续揉着他的指尖,揉了许久,美人觉得指尖简直都要发烫了。
窗台上的雪兔子睁着一双红眼睛,很玲珑似的看向他们。
“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青年突然开口道。
“是什么呀?”美人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眼底藏一点遮不住的雀跃。
“你先闭上眼睛。”青年的声音变得很低,在耳边绕了一个弯,虚虚地拂过去,耳廓都麻痒起来。
美人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把眼睛闭起来,长长的眼睫垂落下来,是密密茸茸的两道弧线。
青年倾身过去,吻住了他。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唇上,很轻,美人在黑暗里感知到了,那是什么,是花瓣吗?他在未知里生出了一丝害怕,手在下面紧张地攥着,还牢牢地记着青年的话,眼睛紧闭着,乖的要命。
青年的呼吸离自己很近,微弱的气流从面上拂过,美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伸出手去,摸索着攀上了青年的脖颈。
唇上落着的东西骤然远离,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凑了上来。这次比上次要多了些力气,在他的唇边辗转,很软,好像在吮着他。
美人好像明白了那是什么,他心里升起了奇怪的、隐秘的欢喜,比熟透了的红果还要甜蜜的欢喜,让他既惊慌,又羞惭起来。
他把眼睛闭得紧紧,假装自己听不到也看不到,这样才壮着胆子,微微张开了一点唇缝,怯怯地伸出舌尖,去够在他唇边辗转的柔软。
那东西缠住了他,勾着他的舌,藉着他微启的唇缝猝不及防地溜进了他的口中,又同他交缠着,难舍难分。
他好像没了力气,头是晕的,腰是软的,不自禁地往对面人怀里靠。
有人搂住了他的腰,他的手撑在对方胸膛上,掌心下不知是什么在跳动,一下下,震得手腕跟着颤。
我要被吃掉了吗?美人迷迷糊糊地想。
青年坐在榻边,怀里躲着位美人。
美人在青年肩窝处缩着,眼角是红的,侧颊是红的,连唇色都艳得厉害,被欺负得狠了。
“讨厌我这样吗?”青年揉着怀里人的耳廓,凑近了轻声问道。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际,美人止不住地颤。
他被亲得软了,像是雪兔子化成了一汪水,除了青年怀里,哪儿都去不了。
美人没什么力气讲话,手指松松地搭在青年袖口上,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那,喜欢么?”青年放肆了些,低下头去,同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声音像是带着小勾子,直往人心里钻。
美人不肯答了,头越垂越低,很深地往怀里埋去,露出的耳尖像是熟透的红果。
青年瞧着,就心猿意马起来,大着胆子靠过去,叼住了,用牙轻轻地磨,像在咂里面的甜。
美人瑟瑟地抖,喉咙里发出些小兽似的呜咽,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欢愉。
“好了,不动你了,”青年叹气般地在他耳边讲道,带着安抚,“别怕。”
美人抬起头来,湿漉漉的一双眼,黑曜石样地看着人,“没有……怕。”
他还沉浸在刚刚身体陌生的快感里,声音带一点颤,还是很努力地说出口。
“你刚刚……做了什么?”美人开口问道。
他没经过这些,柔软的唇挨过来,脑海里乱糟糟一片像是雷雨天的树冠,搅作一团。他害怕,又克制不住地喜欢。
“这叫亲吻。”青年抱他在膝上,声音放得轻软,带一点诱哄,“是相互喜欢的两个人之间做的事。”
“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亲你。”
“喜欢一个人,便要亲他吗?”美人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些,这样问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青年没忍住,又凑过去,用唇在他颊边很轻地碰了一下。
恍然明白了似的,美人在青年膝上挪了挪,和他面对面坐着,凑过唇去,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只经了一次,还什么都不懂,只在青年的唇上胡乱蹭着,像是找奶吃的小狗崽,乱头乱脑没什么章法。
青年被他蹭得险些要笑出声来,强自忍着,一颗心软的过分。
美人蹭过了,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眉梢带一点明晃晃的得意,“我也会了。”
“好聪明。”青年不吝地夸赞他。
“那,这个亲吻,是要多久亲一次呢?”美人很认真地问道。
他不懂这些,自己的小宠物规矩多,说些什么,他就想牢牢记着,以后做出来,让小宠物看着开心。
“你特别喜欢我的时候,就可以亲。”青年把他的手指握在手里,一根根地合上,拢在手心。
“那我每天早上醒过来,都觉得特别喜欢你。”他只是看着这个人站在面前,胸膛里面有什么就很响地跳动起来。
“那就辛苦你,”青年微笑着答道,“每天早上醒来,都亲一亲我吧。”
那只雪兔子在窗台上卧了一整个冬日,身型眼见着愈来愈瘦。青年只好在每日清早,趁着美人还未睡醒时,悄悄过去,给它身上添几把雪。
饶是如此精心,也没防住。某日夜间,淅淅沥沥下了场雨,两人都睡得熟了,第二天晨起,窗台上的兔子就没了踪影。
美人站在窗边,颇为难过地捡起窗棂旁散落的两颗红豆,摊在掌心里给青年看,泪汪汪的一双眼,委屈坏了。
青年把红豆纳入掌心里,揉了揉美人的发顶,安慰道,“不碍事,它的样子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了。”
“待到来年下雪时,你再送我一个,储在冰窖里,就能长长久久地留着了。”
美人听罢,才算又开心起来,一日里还交代了许多遍,要青年一定把兔子的模样牢牢记好,明年自己好能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送他。
听得多了,青年索性拉着他去了屋外。捡了根树枝,在浮土上描了寥寥几笔,一只小兔就冒了出来,新鲜的仿佛要直接从地上蹦起。
“小兔!”美人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伸出手指,很轻地在那线条上碰了碰,又缩回去,小声地说,“真的一样。”
他端详了一会,忍不住拉起青年的手,一根一根细细看过来,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疑惑这双手是怎样画出的兔子。
“能不能,画一个我?”美人比划着,眼底闪着光,星星落进去一样。
青年微微笑着,这次没再用树枝,伸了手指在地上,很仔细地一笔一划勾勒。
“不用看着我吗?”美人往他身边凑了凑,把脸迎了上去。
地上美人图成,圆眼,薄唇,风致宛然。青年伸手把美人搂在怀里,唇在他额角碰了碰,温柔地开口道,“你在我心上,片刻都不敢忘,即便闭上眼睛,也画的明白。”
王府里失踪大半载的世子归了家,还带回来个神仙似的美人。
这话长了腿似的在王府里满院子传,连角门旁守着的大黄狗都凑过来听了一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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