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了片刻,宣承野率先开口,试探问道:“将军此行,陛下可知道?”
“自然。”裴醉抬眸,牵了唇角,“否则,我这天威卫监军名头从何而来?”
“那便好。”宣承野明显松了口气,自动自觉地退了半步,坐到了裴醉的身侧,俯首收拾着碗碟,看见裴醉没动几口的饭碗,小心地将那陶碗搁在碳火旁,怕饭凉了。
萧秋月打量着宣承野的一举一动,右手攥拳打在左手手掌上,重重点了点头,朝着裴醉说道:“成家。”
萧副将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乱点鸳鸯谱,满心只想给裴家最小的孩子找一个能疼人的媳妇儿,猛地一把拉过宣承野的手臂,将她推到了裴醉面前,声音比平常还要娇媚温柔:“就她。”
宣承野怔了一下,难掩面色尴尬,不悦地倒退了半步,蹙眉抱拳:“末将不敢。”
“我有家室。”
裴醉连眼睛都没抬起来,专注地翻着手札,没理会萧秋月那一瞬间冒了蓝光的狼眼。
“是谁?!”
萧秋月兴奋地用刀鞘砸在地面的草垛上,轰轰作响,惹得帐外又一阵喧闹。
裴醉头疼地抬了眼,朝着宣承野吩咐道:“去告诉军医,我被萧副将打得双腿淤青,去求一瓶跌打药来。”
“是。”宣承野仿佛得了恩赦,抱拳快步走了出去,不再理会这令人厌倦的‘被成家’。
等到她脚步走远,裴醉才合了手札,压低声音说道:“宣参将虽是女子,却有将才,不必囿于后宅潦草一生。萧叔,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萧秋月莽撞人一个,没考虑到一个区区参将的心理活动,满脑子都是裴醉刚才的‘我有家室’。
外表糙汉内心更糙的萧副将,此时像个半月没酒喝的酒鬼,饥渴地盯着裴醉,发誓要把裴家小四子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来。
裴醉迎着那热辣辣的视线,垂眸,端端正正地理好了衣袍,十分郑重地说道。
“等战事平定,我带他见见你。”
萧秋月看着裴醉难得一见的眼底柔情,他越发激动,抓着裴醉消瘦的手腕,头点得跟啄木鸟似的。
看来承启那些狗屁文官的女儿倒是有点能耐。
就是不知道那些娇滴滴的姑娘能不能跟着他吃苦。
罢了,等把她带回河安来,骑半个月的马吹三个月的沙子,也就勉强能跟小四子心意相通了。
两人正说着,帐外的喧哗声越发明显,像是沸水里洒了一大把铜钱一般,吵闹不止。
林远山掀了帘帐进来,宽眉微拧,焦急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两队侦骑都没回来,另外,抓到了一名奸细。”
第110章 行军对峙(二)
营外的积雪到脚踝深,营中的雪却被扫得很干净,露出了枯草和褐色地皮。每隔二三营帐便架一座篝火取暖,巡逻兵一贯以八人为一队在营内巡防,一字长蛇队形整齐而肃穆。
裴醉艰难地拖着伤臂,勉强穿上轻甲,照着方宁给的法子,随便涂灰改换了容貌,将原本的俊朗眉眼掩去三分。他挑帘帐出门,目光落在三四丈外的主将营前。
帐前跪了粗衣短褐的青年人,双手被绞在后面捆着,嘴里塞着麻布,‘呜呜’地嘟嚷着什么含混不清的字句,肩膀使劲扭着,脖颈憋得通红。
萧秋月拔了腰刀,将冰冷的刀锋架在那青年人侧颈,那人立刻就停止了挣扎,可喉咙里仍是发出一段段意味不明的音节。
林远山抬了抬手,小兵上前拔出了那块脏污的破麻布,那青年人立刻咳了一长串,气还没喘匀,便撕心裂肺地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武夫怎么就是不听人解释!!我真的看见有人出城鬼鬼祟祟地跟兰泞人密谋!那人肯定是内贼啊!!”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和骄傲的语气,裴醉顿了脚步,眉头微蹙。
“你是谁?”林远山声音平淡,毫无波澜,并不信任这无名人士的胡言乱语。
“我是...”莫擎苍本想抬出身份压他们一头,可一来自己是偷跑离家,身份不可大肆张扬,二来,他怎么知道这守关将领是不是跟内贼一伙的?
“说话。”萧秋月性子急,此刻极力压着心头的火,将刀向着莫擎苍的皮肤递了半寸。
有一小股热流顺着侧颈流进了灰色麻布衣领里,色厉内荏的莫小侯爷抖着嘴唇,誓死不屈。
“这种查叛徒的小事,就不劳林帅费心了。交给末将,半日内定让他把祖坟的位置都吐出来。”裴醉抱胸斜倚在自己的营帐门口木桩前,随意撩起帘帐示意他进来,语气闲适随意,宛若刚看了一场好戏。
莫擎苍不敢置信地向着那声音来处看过去,仔细辨识了半天,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舌头都要打上死结:“裴...裴...”
萧秋月手腕翻转,用刀柄敲晕了莫擎苍,一只手拖着他被捆在身后的双手,跟拖死狗一般拉着,一路从积雪里劈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林远山欲言又止,担心裴醉的安危,却也不便驳了他的意思,只好应了:“天威卫审奸细自然是熟手,如此,便劳烦镇抚使。 ”
裴醉略略颔首,便将莫擎苍一脚踹进了营帐。
莫擎苍咕噜地滚了两圈,在草垛上头晕目眩地张开眼,那张令人讨厌的俊脸打着转地在他眼前飘。
有点像那混账,又有点不像。
“认不出爷了?”裴醉在他面前蹲下,用刀鞘抬起莫擎苍脏兮兮的脸,笑了。
那轻佻的语气和漫不经心的笑立刻让莫小侯爷气得头脑发懵,随即破口大骂:“裴四!你没死,你敢欺君,我要回承启把你告死!”
裴醉右手攥着莫擎苍开了个口子的粗布短打,压低了嗓音,笑眼转凉:“说,什么叛徒?”
莫擎苍被裴醉眼底涌动的杀意暗流吓了一跳,却也知道这事关河安城防的安全,好脾气的小侯爷没跟裴武夫一般见识,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明原委。
裴醉棺椁回河安的那日,莫擎苍就站在城门口,挤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
他看着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说不出是解恨还是遗憾,反正,他站了挺久,最后,踩着这承启的第一场雪回了府。他连夜收拾了细软,带上了银票兵刃和两个懂武的长随,摸着夜色离家出走投军去了。
他只是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并非替那个宿敌完成未竟之志。
莫擎苍如是自我安慰。
可惜,愿望很远大,现实很残酷。
不通人情世故的单纯小侯爷先后经历了被强盗劫财劫色、长随护主丧命、身无分文沦为乞讨,好不容易到了河安,却发现自己假身份没有河安卫所军籍,根本没办法投军从戎,更混不进军法严苛的赤凤营。
无一技傍身的莫小侯爷只能跟着小乞丐四处流窜,从最开始的嫌弃烦闷,到后来精于攀谈暗收情报,这突飞猛进的成长只用了几个月。
一个月前,兰泞骑兵攻城凶猛,城墙摇摇欲坠,城内人心惶惶。莫擎苍算是会些拳脚功夫,在惠民医馆找了个跑腿的长工做,一来二去,竟勾搭上了赤凤营里最底层的许伍长。
许伍长替营中同袍置办草药杂物,莫擎苍便推着车跟着他一起进入军营后勤营帐。
有时他收拾着草料,身旁就从天上投下一枚火弹。莫擎苍从最开始抱着许伍长的大腿瑟瑟发抖,到淡定地跟着许伍长用沙子埋火弹,这次,前后不过用了十几天。
就在莫擎苍成为后勤将士的熟人时,他却发现了一件不正常的事。
赤凤营十二个时辰换一次岗,子时的守卫比午时的守卫还要更严格,那些军将仿佛张了一对鹰隼之眼,半夜灼灼放光。
可那夜,莫擎苍却看见赤凤营的巡防链开了一个口子,他在营中呆了半个时辰,面前竟一组巡逻队都没有。
他拐弯抹角地打探,听说是因为粮草起火而导致的巡防空隙。
毕竟战火连天,起火也正常。
可怪就怪在,总是那一组巡逻队守夜时,出现岔子。
莫擎苍把这事含蓄地捅给了许伍长,对方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后来,不知这消息被谁透露了出去,莫擎苍走夜路回城时,莫名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若非前方打更人经过,他尊贵的小命可能就要交代在那腐朽破旧的小巷里。
莫擎苍越说越气,他手被绑着,没办法朝裴醉破口大骂,只能口水狂喷,怒道:“若不是那人心里有鬼,为什么要派人来杀我?”
裴醉淡淡瞥了他一眼:“前言不搭后语,推论认知过于浅薄,缺少证据佐辅,全凭猜测,也敢去林帅面前闹?真是,一如既往的没脑子。”
莫擎苍被这轻蔑的总结噎得满脸通红,愤恨交加,用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子滚着去撞那混蛋武夫,可方向没控制好,眼看着那人轻巧闪开,自己那尊贵的头颅就要吻上兵器架。
他蓦地闭上眼,梗着脖子,死也不跟混账武夫示弱。
一只冰凉的手拽上了莫擎苍破破烂烂的衣领,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拉住了。
莫擎苍睁眼,呼吸打在黄梨木架上又反弹到了自己脸上,热辣辣的。
“你想死就死,别牵连爷的兵器架。”裴醉把莫擎苍甩到了一边,自顾自地坐到了椅子上,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
莫擎苍借着地上的小石块,使劲地磨手腕上的麻绳,磨了半天,终于将麻绳切开一个小豁口。
他猛地扯断了绳子,两步跨到裴醉的面前,很想报仇,却知道自己恐怕不敌,只泄愤似的将头上的野草梗全拨弄到裴醉的面前。
“莫鸟窝,养了这么多年鸟,还没养够?”裴醉根本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右手撑着突突发疼的额角,缓缓地闭了眼。
莫擎苍也累了,一屁股坐在裴醉身旁的木椅子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暖了暖冻得僵硬的身子。
“我没有撒谎,我今日是真的看见那个千户鬼鬼祟祟地出营,和兰泞人密谋。我骑了这么久的马过来,你们还不信我?!”
“是吗。”
“果然,他们说得都是真的,赤凤营从上到下都要包庇自己人。”莫擎苍冷哼一声,“你也要包庇你的兄弟?”
裴醉食指在额角慢慢地打着圈,声音很缓很沉。
“你知道你说的千户是谁吗?”
“知道。”莫擎苍嗤之以鼻,“不就是一个副将的儿子吗?”
裴醉的眉心蹙得更深,一对飞眉斜挑,神色虽平静,可紧抿着的唇角隐隐约约泄露了些许忍耐与克制。
“来人。”裴醉声音微高,语气很冷。
宣承野亲自入帐,在两人面前站定。
“将军。”
“派侦骑斥候一千五,半数跨河去往敌军后方,半数沿来路回探。半日内,我要知道对河敌军的大概人数,还有河安的备战与城外敌情。另外,让一万轻骑原地驻扎,我与萧副帅留下,剩下的,请林帅带着立刻回河安主营。”裴醉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疲惫地压低声音,“...将我的建议传达给林帅,请他定夺。”
宣承野抱拳称是。
莫擎苍愣了片刻。
“怎么,你不信他?你信我?我可听说,那千户和你关系不错。”
裴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喂,我又听说,他爹是为了你而死的,你一点情面都不讲?”莫擎苍嫌裴醉不够难受,气哼哼地故意递刀子,一刀一刀插在他心口。
“聒噪。”裴醉声音发哑,抱胸闭眼,生人勿近的不屑模样在莫擎苍本就火气荡漾的小胸膛里放了一把火。
“就上次,你为了盖无常抗旨不尊,死了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滚出去。”
裴醉猛地掀了眼帘,眸中的冷意如银瓶炸裂,莫擎苍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下,连呼吸都猛地一滞。
他呐呐地锁着手指,还想说些什么来找补,林远山直接挑帘进来,看也没看莫擎苍一眼,只坐在裴醉身侧,压低声音问道:“你怀疑开平通敌?”
裴醉缓慢地点了点头。
“理由。”林远山左手攥紧了扶手,木凳吱嘎作响。
“上月的兰泞攻城,太过顺利。为何地字所的锥形阵进攻无效?盾牌为何一戳即破?又为何回防的雁行阵没能护住三军撤回瓮城中?右翼,是谁在领兵?”裴醉抬眼,眼底微微泛红,极为平静的表情下压着汹涌的情绪,仿佛一座巍峨冰山镇压着旋流的暗潮澎湃。
“他没有理由通敌。”林远山亦是极力克制怒气,手指已经微微发颤。
“理由重要吗?结果,已经说明一切了。”裴醉淡淡一笑,“林帅,军机不可延误,下令回营吧。”
“大帅,此人胡言,不可轻信。”
“我谁也不信。”裴醉慢慢地起身,双手搭着椅背,睥睨俯视着两人,淡漠地牵了个笑容出来,“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
林远山还待说话,裴醉却已经抬手阻止了他的话。
“若你不愿轻举妄动,便在此处等斥候回报。”裴醉转身走到龙门架前,单手取下战盔,利落地扣在了头上。
“大帅!”
裴醉一边收拾战甲,一边随口说道:“给我五千轻骑。我带人去偷袭敌军主营,围魏救赵。”
林远山拉着裴醉的左臂,轻巧夺下了那人手里的刀,将他压在了座椅上:“你肩伤这么重,身子又不好,带着五千人去做什么?送死吗?”
裴醉反手推开林远山的钳制,声音平淡如水:“你明明知道,天字所的火炮马上就要告罄了。现在撤军,你我恐会遭敌军追击,可若项开平真的将这机密泄露给了敌军,河安就完了。”
林远山被裴醉这不带一丝感情的话打得脸色青红交加。
“...末将知道。”
“我知道,项叔的死,对你打击也很大。可这情报若是真的,那么现在,河安一刻也等不起了。”裴醉右手紧紧抓着腰间的雁翎刀,大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碎玉,“城门再破,也决不能四敞大开任人凌辱。我决不允许兰泞人的蹄子肆无忌惮地踏上我河安的土地。赤凤营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就算只剩尸首,堵,也得给我把城门堵住!”
大庆的北方边境屹立着一道连绵起伏的城墙,宛若巨龙沉眠,巍峨雄伟。
而连接这石砖城墙防线的,是九座要塞城镇。他们如同镶嵌在巨龙身上的明珠,在岁月的洗礼下越发熠熠生辉,也越发濒临破碎。
河安是其中最大的边防关隘,百年来,作为兰泞游牧铁骑的主要靶子,扛下了无数次猛烈进攻。
那砖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都是战火吻过的伤疤,里面藏着无数生离死别的凄然和前赴后继的决绝。
下了半日的雪渐渐地停了。
广袤草场被厚实的积雪盖得安宁而静谧,连一贯猛烈的北风卷雪也停下了那凶猛的攻势。
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洒在一片无垠冰雪上,亮闪闪的,宛若夏日平湖的波光粼粼。那宁静给人以岁月安好的错觉,仿佛一切战火都从这片土地上退去,再也不会转头回来。
小兵今年十三岁,第一次放哨。
他个子不高,刚过生辰,比去年多长了一个拇指盖的高度,大家都叫他矮萝卜。
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拼命地吃饭,没能如愿长得顶天立地,却横向膨胀得惊心动魄。
连接城墙的墩台很高,约五丈,三层,可容百人。
胖乎乎的小兵从墩台最下面爬楼梯上了最高层的瞭望台,同手同脚地走到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伍长面前,紧张地行了一个抱拳礼。
冷眉冷眼的伍长眉毛上结了霜,斜睨小兵一眼,挂霜眉毛簌簌往下掉冰碴子。
小兵又想哭又想笑,努力地擎着眼泪不敢掉。
伍长瞪了那没出息的矮萝卜一眼,嘲讽都要从鼻孔里窜出来。
没出息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他老爹老娘都死了,哪能轮到他守在这里摇战旗点烽烟。
小兵身上的肉一点也起不到保暖的作用,站了不到一会儿,腿肚子就开始发颤。
伍长狭长眼睛瞪着打摆子的小兵,阴沉沉的。
小兵以为他要挨揍了,将眼睛狠狠地闭了起来,小圆脸蛋都委屈地向下垂着。
下一刻,那胖的没什么棱角的下颌被一只冷硬的手大力捏开,小兵冻得僵硬的舌头顶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舌尖传来麦芽的清香,混着烟火的呛鼻味道,还有墙砖的馊味,最后,尽数被冰雪的凛冽清爽味道盖了过去。
“怂包,看你那傻样。”
伍长嫌弃地不肯看那矮萝卜一眼,手还在墙砖的垛口缝隙里窸窸窣窣地掏着,转眼,又拿出一只冻成了铁板的麦芽糖块,大辣辣地丢进了自己嘴里。
“谢...谢谢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