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达从地上抓了一团雪,精准地砸到了二十二脑袋上,又气又笑:“当老夫是聋子?!”
任凭二十二和周老夫子没大没小地喧闹吵着,李昀的视线只黏在裴醉那一手洒脱飘逸的行书上。
三页纸很快便读到了末尾,不甚乐观的军情和缺少火器的困局只寥寥几笔带过,剩下的篇幅全都用来写一些乱七八糟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戏本子里写,软玉温香烽烟误,绕指之柔,胜却夜光杯中酒无数。为夫,实在很想体验一回。可惜,现在唯有思君不得,辗转反侧了。
此般一想,原来‘夜长寒衾薄,深闺春怨重’可不是女子闲来无事的无病呻吟,实在是情根深种恨别离的苦不堪言。
比起见不到你,喝药算什么苦?
不过,你且放心,就算长夜难眠,为夫也不会去寻花问柳,毕竟这贞洁还要给夫人留到相聚春宵时,你说,是不是?’
那些字在李昀面前仿佛活了一般。李昀怔怔地看着,仿佛透过那些潦草的墨痕,能感受到那人滚烫的呼吸细细密密地洒在自己唇边。
李昀呼吸略微急促,耳根越看越红,连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恨不得握一捧雪浇在头顶。
终于艰难地看到了最后一页,李昀将大拇指微微撤开,露出了最后一列小字。
‘只许想我,不许伤心,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李昀没忍住轻笑,清隽的眼眸弯成了月牙,极轻地嗔了一句。
“真是。”
在后面蹲了一排树桩子似的的暗卫,手里各自拿了一卷粗糙的画布,用凌乱的墨迹囫囵画着鬼画符。
二十四面无表情地指着那一条海草似的不明物体:“主子想看的是梁王主子的笑脸,你们这都画的是什么东西?”
方宁凑到了那画卷面前,认真地点评道:“我觉得是玄武巷转角药堂前长着的姜黄,你看这还有花蕊呢。”
“...方军医,这是发冠。”
周明达趴在方宁肩上,也加入了点评大军:“老夫觉得,大概是红袖招大堂外的彩旗,这迎风飞扬的劲儿,画得多传神。”
“...周先生,这是袖口。”
“那这烧火棍...”
“这是手指。”
“那这狮子头...”
“这是扇坠。”
面对着几双不敢置信的眼睛,暗卫委屈地咬着小手绢,羞愤地撕了那张海草佳作。
不世出的天才永远是寂寞的。
几人抱团嘀咕的时候,向文已经安静地开始研墨,供他家公子写下回信了。
李昀垂眸写字,心无旁骛,肩上的雪白狐裘毛边簇拥着李昀俊秀儒雅的面庞,让人看了便沉下心来,好似在他的笔下,岁月脚步也渐缓,一切安好平和。
李昀的回信足足写了八页。
前七页详细地说着承启的吏治考核、火器研发和各方势力制衡,生怕落下什么重要的事情。
最后一页,李昀书写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清冷白皙的面孔染上一抹绯红。
该如何回应这一派胡言?
李昀沉了口气,下笔仍是微颤。
‘秋牧红叶冬沐雪。’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李昀飞快地吹干墨痕,装作淡定地将信纸折了三道,小心地将自己的心事与爱意封存在这薄薄一张纸里。
二十二懂事地将信珍重地收进胸口,拍着胸口打包票:“梁王主子不必担心,属下一定让主子亲手拆开这封信,谁也看不到梁王主子写的情...”
二十四捂着他的嘴,按着他的脑袋朝着李昀深深鞠了一躬:“梁王主子,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转身要走,却迎面撞上满脸喜色的向武。
“公子,街上都在敲锣打鼓,兵部邸报发了,河安又有捷报来了,林总兵终于打退了兰泞骑兵!几个月的辛苦没白费!”
院里的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沉下去,门口守卫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暗卫进来,面上全是惊惧。
二十二猛地推开了二十四的钳制,一巴掌拍醒了那几近昏迷的暗卫,用铁蒺藜刺进了他的穴道里。
那暗卫蓦地张开眼,片刻的失神后,用干裂到渗血的手掌死死地抠着二十二的手臂,声音嘶哑难当,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城门,快守不住了。”
裴醉在行军布阵图前站了很久。
他手边的茶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火盆里的火也快灭了,只微弱地摇着小火苗。
裴醉蹙着眉,似是觉得房间内暗得看不清地图,便走近了半步,用手指在陈旧的布地图上划过一道线。
这半月,地字所奇袭阵法兼用,以小股精锐骚乱敌方粮草阵所,天字所又将城内为数不多的火器全扔了出去,砸得震天响,大唱空城计,这不要命的架势倒真将兰泞骑兵唬住了,使得他们暂歇攻城脚步。玄字所趁势反守为攻,抓紧了兰泞犹豫不前的绝妙时机,长驱直入,杀了敌军措手不及,勉强将兰泞骑兵逼退十余里。
如今双方沿河对峙,借着大雪暂时休战。
可裴醉也知道,后方供给不足,士兵连日作战身心疲累,这奇袭根本撑不了几时。
“太暗了,把火烧旺一点。”裴醉朝着来人吩咐道。
身后有沉稳脚步走近,接着便是铠甲细细的清脆摩擦声,木柴燃烧噼啪声伴着陡然变亮的火光,映亮了帐内的昏暗。
裴醉捏了捏眉心,哑声说道:“多谢,下去忙吧。”
“大帅,歇一会儿吧。”
眼前递来一杯刚温好的酒,清酒倒映出一位眉目儒雅的大将,裴醉转过脸,没料到是林远山亲自来帐内看他。
“现在你是主将,我只是个胸无点墨的监军走狗,林叔,我该称你一声大帅。”裴醉朗声一笑,跺了跺冻得僵硬的脚,一口闷了杯中酒。
“这军中的老人谁不认你?也就是新来那帮孩子们没机会见你,时常听着你的故事、看着你的灵位嚎啕大哭,劝都劝不住。”林远山揽着裴醉的肩,将他带离了那张画得深浅纵横的布阵图,与他在柴火堆前对坐。
“可别。”裴醉斜飞长眉微抬,戏谑对答,“让他们多听爹的故事,少听我的烂事。别到时候,赤凤营出了一窝乱臣贼子,我可不背这罪名。”
两人对视一笑,撞了酒壶。
“你脸色不好。”
“没事,就是冻的,以前没觉得河安这么冷。”裴醉抵着唇咳嗽两声,用手背抹去唇边的酒渍,又将手靠近炭盆,那双手冻得青白,指甲都泛着紫。
“八月即飞雪,北疆从来便是这么冷。只是你现在身子不好,寒气侵体,才会觉得冷。”
林远山说话敦厚文雅,心思也细腻,看着裴醉左手反复握拳又张开,立刻便知道他肩头伤口没好全。
上月的敌军攻城太过猛烈,连城墙都被砸得破洞漏风,更别提这营里几乎人人带伤的惨状。
他叹了口气。
“我给你换药。”
林远山搁下手里缺了口的酒杯,走到所帐角落里的杂草堆前,自那一团凌乱中翻出了半瓶金疮药和纱布,转身时,无奈地扬扬手里还沾着草籽的药瓶:“军医这么敷衍你?”
“是啊。军中人最瞧不起的攀关系、走后门、没有军功还指点江山,我一人都占了,自然换不回他们的好脸色。不过,也挺好,有血性总比窝囊废强。”裴醉掀了肩头的外袍,露出左肩裹得厚厚的纱布,上面泛着黑色的血痕隐隐约约可见。
“你带来的那位老先生呢?还有,以前跟在你身边的暗卫呢?”林远山小心地替他解下纱布,看着翻拧的腐肉,眉头微锁。
“军中伤者太多,我让他们去帮着照顾伤员了。”
裴醉右手攥着一碗烈酒,抬手浇了上去,然后自腰际取出一只银白匕首,翻转刀柄,右手递过左肩,示意他动手。
林远山看着他侧颈崩出来的两根青筋,也没犹豫,立刻将匕首冷锐的尖角刺入伤口中,刀锋左右转拧,利落地剜下那块软绵绵又腐烂的血肉,再倒上金疮药粉,裹上纱布,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收拾地整齐干净。
裴醉拢好了衣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了绷紧的肩背,声音疲惫微哑。
“...还是林叔手法利索。”
林远山抬手在他肩上挂了一件极厚的大氅,轻声说道:“承启是非多,你能假死脱身,回河安来,实在是很好。”
裴醉只淡淡笑了笑。
“话也不是这么说。在摄政王位置上的时候,好歹还能给弟兄们运些粮草战甲火器,现在,我力有不逮,若上个月兰泞的大规模攻城再来一次,火器再难以为继,恐怕,这河安真的要失守了。”
裴醉的视线自河安关隘一路沿着寒岭滑到了三百里外的承启。
前代五大征如昙花一放,军事实力自那时便江河日下;而十二年前的河安失守更是加速了国力颓败。
这次再守不住,这大庆半壁江山恐怕就要毁于铁骑战火下。
林远山摇头反驳道:“若要行军神速,辎重必要舍弃;若要扎营死守,那么就没有便宜退路。不必苛求自己,这世上岂有两全法?”
裴醉抬手拨弄着薪柴,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今日,兰泞也没有异动?”
“对。”
“太异常了。”
“末将也这么觉得。”林远山抬眼看着那张行军图,眸色深重,“不过,连战多日,敌军疲乏,大雪封路,粮草又难以后继,此时撤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我仍觉得,或许是调虎离山之计。”
裴醉拿起毛笔,沿着兰泞的撤退线路一点点地勾勒着。
平野虽开阔,可架不住连日风雪,视线极差。
就算斥候多番探查,敌军幡旗脚印和车辙马蹄,均显溃败慌乱之相,却也不能排除他们是故意节节败退,引赤凤营精锐一路追击。
林远山点点头,视线追着裴醉手中的毛笔,说道。
“我们已经做好了随时回击的准备,甚至将天字所精锐留在了河安主营,架火炮严阵以待。这次,就算他们真的是调虎离山,也有备可行,末将以为,大帅不必过于担忧。”
“嗯,再观察半日看看。”
裴醉丢了手里的笔,又坐回柴火前,右手撑着额头,眉心微微蹙着,似乎仍沉浸在思索中。
林远山望着裴醉被火光勾勒出来的削瘦侧脸,没再打扰他的思绪,只安静地起身,掀开布帘,向着门口的值守小兵吩咐了一句,便轻轻地退了出去。
过了不久,一串轻盈的脚步声自帐外传来,在门口站定。
“将...四公子。”
“嗯,进来吧。”
裴醉收了出神的视线,对上了一袭戎装潇洒利落的宣承野。
她将手中的午膳递了过去,双眸清朗。
裴醉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却没有推拒,指了指炭盆旁的空箱子:“坐吧。”
宣承野颔首,掀了披风,端正地坐在一旁,也端着一碗糙米饭,就着几块干牛肉,大口地吃着。
“我带你来赤凤营,不是让你做这些端茶送水的活。”裴醉吃了两口,搁下手里的碗,语气带着淡淡的不悦。
“末将知道。”宣承野擦了一把脸上沾着的灰尘,脸颊处的‘叛’字隐约可见。
裴醉思索了片刻,放缓了冷然的眉目。
“抱歉。”
“将军不必道歉。也多亏林将军替末将解释这黥面的由来,误解已经少了很多。”宣承野释然一笑,双眸坚毅而清亮,“再说,过往皆云烟,未来,尊重要靠自己赢。”
裴醉轻笑一声,抬手替她倒了一杯酒。
“军中禁止私斗。”
“是,以后末将尽量在训练场和沙场上动手。”
“本来想让你去甘信水军接替贾厄的位置,可现在不得已只能先带你来河安。可怨我?”
宣承野抱拳,认真说道:“不敢。既为大庆军将,自然是服从将军安排。”
“好。另外,小二在神火营研制火器,有梁王照看,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此一行,我是想依仗你在甘信水军火炮对敌的经验。几月前,我有幸得到扶指挥使的一本‘海韬新纪’,里面的阵法十分精妙。若能将其运用到天字所火炮阵法中,或有意想不到的成效。”
“我明白。”宣承野点点头,“这几日,我与萧副总兵一同...”
正说着,一肩宽腿圆脑袋大的军将直接撩开了帐帘,三两步就走到裴醉面前,脸上的杀气未尽,满是胡茬的侧脸还沾了两滴血迹。
裴醉怔了一下,刚要说话,便看见那杀神模样的大块头铁甲将军扑了过来,双膝叩地,朝裴醉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然后他慢慢直起腰,眼圈通红地死死盯着裴醉,如同野兽磨牙喘粗气般暴虐。
裴醉正要将他扶起来,那将军忽得右手弯成了鹰爪,以迅雷之势扣向裴醉的左肩。
眼看着那利爪就要戳中伤口,裴醉微叹口气,左肩微向后拧转,右手臂竖直格开了那虚张声势的攻击。
“萧叔,冷静点。”
萧秋月凝视着裴醉的左手臂,指节捏得清脆作响。
“没劲。”
那声音又软又甜,简直像是剥了壳的甘蔗。仿佛那硬汉外壳下藏了个娇软的姑娘,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嗓音与外貌毫不相称。
宣承野自觉地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与萧副总兵相处的几日,他只说了几个字。原来,这惜字如金背后,是令人骨头发酥的甜美嗓音。
裴醉笑着宽慰他:“小伤。”
“疼吗?”
“不疼。”
“军医?”
“来过。”
“老林...”
萧秋月还想说些什么,可多少年都沉默寡言,早已经忘了该如何顺畅地表达心中所想。他不耐烦地扬了手臂,左手攥拳虎虎生风地砸了下去,面前的四方空箱子木屑飞溅。他又扬起胡茬粗糙的下巴,眼中怒火中烧。
裴醉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萧叔,你不会是...”
“揍了。”萧秋月指节也粗短,捏起来却仿佛核桃一般清脆,听着让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裴醉用青白修长的手裹住了萧秋月满是旧伤疤痕的拳头,没忍住低笑:“行了,那帮孩子又不知道我是我,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再这样替我到处得罪人,恐怕这一战还没结束,我就被人告密,然后被押回承启凌迟处死。”
“谁敢?”
萧秋月摔了头顶染血的战盔,拎着腰刀杀气冲冲地向着帐外走。
裴醉只是开个玩笑,却没想到真的惹怒了那急性子的人,只好起身去拉萧秋月冰凉的玄铁战甲护臂。
太久没回河安,已经忘了这群护犊子的武将们打人时的鸡飞狗跳了。
两人拉扯间,萧秋月又一招蛟龙出海,左手二指并齐,锐利地刺向裴醉没力气的左肩,右勾拳接横扫腿,似想要强迫他回去休息。
裴醉侧身轻巧闪过,声音微高:“行了!”
萧秋月立刻停了手,可胸膛仍是起伏剧烈,盯着裴醉削瘦的肩头看,看着看着,又红了眼圈。
“瘦了。”
萧秋月鬓边的白发映着那通红的眼圈,嘴里说着结结巴巴却发自肺腑的关心,粗壮的手臂下藏着微微发颤的指尖。
莫名的酸涩在裴醉胸膛间不停地发酵,逼得他喉头都一阵阵地发紧。
裴醉猛地背过身,肩上的玄色大氅随之飞扬,等到衣袂落下时,裴醉已经压下了眼底的微红与动摇。
“过来坐吧。”裴醉大步走向炭盆,亲手给他搬了一只空箱子,等他落座后,轻声问他,“天字所如何?”
萧秋月指着角落里站成了旗杆的宣承野,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你说。”
宣承野肩背微松,走到两人身旁,自怀中取出薄薄一本绢布手札,恭敬地递了上去。
裴醉随手翻看手札,第一页上面便草草画着几个阵型。
宣承野声音干净利落,几句话便解释了这阵法的优劣。
“甘信水寇横行,却多为步兵,所以八人一组,长短兵加火铳配合,足以应付。但甘信骑兵攻势凶猛,而鸟铳杀伤力和射程都不够,所以,末将与萧副总兵商议后认为,唯有使用‘扇箱车’来抵抗骑兵的迅猛突击。”
裴醉指着那潦草的方形战车,问她:“有何优势?”
宣承野微微半蹲,清亮的双眸微垂,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箱板可拆卸,展开约十五尺,以铁铜铸成的折叠屏风耐火炮击打,对战时,若能将天字所划分为不同的小队,以十几辆战车为一组,辅以阵法,便能打乱敌军进攻阵势。另外,这箱体坚硬,司炮可以以此为掩体掌火炮,攻守兼备。”
“嗯。”裴醉略微沉吟,赞道,“想法不错,就是后勤不足。别说造箱车,天字所连炮弹都难以为继了。这样,我先让人将此图传回神火营,或许明鸿能在此基础上找些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