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又昂首喝了一口,喉结一滑,犹如痛饮烈酒。
“置气又有何用?死去的同袍,还有...长公主和老侯爷,也都回不来了。”
陈琛被他一句话弄得情绪低沉,气得直哼哼:“你这臭小子。”
大庆边关是会吃人的。
十二年前,埋葬了裴家六口中的五人。
五年前,又差点吞噬了裴家最后一丝血脉。
李昀双手捧着手中的热汤,小口啜着。
汤入喉,烫胸口。
仿佛那漫天黄沙与满目鲜血都藏在这小小一碗汤里。
“陈总河。”李昀淡淡一笑,将话题引走,“今日河道修补的如何?”
陈琛起身,抱拳回禀道:“多谢殿下出手,今日搬运黄土黏土和砂石的人手便够了。罗坊门附近断裂的堤坝已经快要修补好了,瓦工与河工明日便会去收尾。只是决堤不止一处,还有三处要修补。”
“不觉得有些巧合吗?”李昀语气微沉,“虽说秋季多雨,又遇上汛期,确实水患多发,可十日前,并无连日暴雨,又如何四处堤坝同时决口?”
陈琛无声叹息:“末将也觉得奇怪,但是河堤损毁太严重,看不出是人为还是大水撞击。再说...这望台,是没有人去查这等细枝末节事的。”
“那末将去吧。”裴醉声音淡淡,“总要有人去查。”
陈琛眼睛一热,揽着裴醉的肩,重重说了一声‘好’:“哥哥跟你一起查!到时候,你回承启禀报裴王殿下,别忘了哥哥的功劳!”
李昀淡淡瞥了这两个勾肩搭背的武将,又垂头专心喝着热汤。
有辱斯文。
裴醉唇边含笑,见李昀一副不置可否的清冷表情,凑到他耳边,声音低沉如钟鸣:“怎么,又看不惯了?”
李昀淡淡回嘴:“你还是继续消沉吧。”
陈琛从外面拿了壶热酒回来,看见两人俯身贴耳的无间亲密,心中那丝违和感愈发强烈。
“那个,病秧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在赤凤营任什么职?你身体这么弱,为什么殿下会派你来找我?”
裴醉正要开口,门忽得被撞开,秋夜微风便呼呼地涌入,把那羊汤的鲜味都刮得一干二净。
陈琛瞪着那门口身着黑布撒曳,系红麻布腰带的老捕头,赶紧护住了锅里的羊汤。
“这羊腿虽然是你的,但汤是我的!”
裴醉眉心一皱,立刻将李昀护在身后,左手按着雁翎腰刀,身子微弓,如同捕猎的孤狼,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搏击撕咬。
“怎么?”陈琛见这一触即发的阵势,没反应过来。
“申行派你来的?”裴醉眯了眼眸,声音微凉。
“是。”老捕头焦成脸上浸透沟壑风霜,声音粗壮而嘶哑,“总督给了二两银子。”
“我给五两。”李昀浅笑,“老捕头,坐下喝汤吧。”
焦成点点头,扔了腰间的铁尺,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喝完汤,殿下就走吧。”焦成从怀里掏出一只破碗,用手在衣服上反复蹭了蹭,将掌心的油污都擦到了黑布衣袍上,才去拿那木勺子,丝毫不客气地盛了满满一碗汤。
他嗅着汤的鲜香味道,皱成一团的眼眉才微微舒展,像是菊花绽瓣。
“总督猜到殿下可能会来找陈总河官,所以已经派人在路上了。”
裴醉见李昀并不吃惊,沉声问:“你要去?”
“本来不打算现在就去见他。”李昀无奈浅笑,“可老王爷既然盛情相邀,我也不好推辞。”
“也好。”裴醉淡淡道,“你在明处,危险也会少一些。”
他抬眼,无意间扫过门外缝隙,却看见一只眼睛嵌在门缝中,眼珠动得极快,在不停地向内打量着。
裴醉两指捏箸,手腕一抖,木筷如箭急速没入那人肩头,一声闷响倒地,还有一声痛呼隐约可闻。
焦成向后一看,见那老者踉跄着向外奔逃,而裴醉还要掷出另一只筷子,连忙喊道:“邓卓,是今日来找我的人。”
裴醉将两指间捏着的木筷子放了下来,又低头拿起汤碗,吹了吹,随意道:“进来吧。”
那老者脚步一僵,缓缓转身,拼了命的垂下头,一步步挪到了库房那嘎吱作响的木门口,枯瘦的手掌拼死抓着木门。
李昀见他身上一袭姜色破烂长袍,还有那熟悉的跛脚与拐杖,怔了怔,轻声道:“老人家,今日,在客船上...”
老者脊背一颤,扔了拐杖,猛地扑倒在裴醉面前,踉跄着单膝跪地,头始终不肯抬起来,可是那被多年风雨压弯的脊背忽然便挺得极直,像是,骨子里的铁血被点燃,支撑着这副风烛残年的残躯老体。
“末将,赤凤营天字所总旗,邓卓,叩见大帅!”
裴醉坐在木箱子上,缓缓抬眼。
半晌,轻道。
“嗯,是你。”
邓卓没想到裴醉还能记住自己的脸,枯瘦的脸上青红交杂,愧意深重,朝他猛地叩着响头,声音闷响,鲜血飞溅,却仍没停。
他将这么多年的愧疚、无奈还有恐惧,重重地砸在地上。
砸得四分五裂。
裴醉没阻止他,只是手中握着瓷碗,目光散漫地望着门外空旷的夜幕。
逃兵该死。
但,既然逃了,便逃了吧。
陈琛摔了手里的碗,啷当作响,白瓷碎片四处纷飞。
“赤凤营?大帅?”
陈琛抖着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娘的,这不是在做梦吧。
“裴...裴总兵...摄政王?”陈琛也噗通一声单膝跪下,膝盖扣得极响,险些碎裂,“末将也该死!”
怪不得,怪不得!
这么好的箭法,除了裴将军,还有谁?
可是不对啊,梁王和摄政王不是死对头吗?
陈琛狐疑地抬眼,见两人并肩而坐,言笑相晏,丝毫没有嫌隙。
陈琛深深叹了口气。
他果然不适合搞党争,还是修河堤吧。
“什么该死不该死的,都坐吧。”
裴醉抬抬手腕,低低咳嗽一声,又抿了一口羊汤。
陈琛心有余悸,连坐木箱子都不敢好好坐了,屁股只敢坐一半,身体挺得僵直,比竹竿还挺拔。
“邓督运官,与老人家是什么关系?”李昀看着两人有些相似的面庞,故有此一问。
邓卓身体颤了颤,先谨慎地打量了一下犹自喝汤的裴醉,才敢低声禀报道:“梁王殿下,小人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殿下。邓连...是老儿的儿子。老儿今日来找焦捕头,也是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善待我儿。”
“你的瘸腿,究竟是火炮炸的,还是自己弄断的?”裴醉冷淡的一句话悠悠飘来,邓卓冷汗簌簌,在侧脸留下道道沟壑,沿着脖颈淌进那姜黄色脏领口中。
“知道了。”裴醉又垂下眼,低咳一声。
军户子弟,世代必须从军。
邓卓是北疆河安卫的军籍,儿子不可能在江南漕运司谋一份督运官的差事。
他残疾了以后,将自己的军籍消了,又造了假的户籍,才在江南安了家,儿子也有了个好去处。
李昀见裴醉的唇色浅淡,鬓边的汗隐着,摇摇欲坠。
“是不是旧伤复发?很难受吗?”
裴醉侧过脸,看见李昀眼底的澄澈,心口一暖,含笑摇摇头:“没事。”
“别说话了。”李昀把手里尚温的汤塞进裴醉手里,才恍然察觉那人指尖竟是冰凉的。
“好,为兄都交给你。”裴醉也在他耳边轻言细语,肩膀交叠,看着便是耳鬓厮磨。
陈琛目光已死,呆滞地看着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回想起自己这一天做的蠢事,木然转身,朝着老捕头道:“老焦,你说,你是奉了总督的命令来请梁王殿下的,可你不是知府衙门的人吗?”
“谈知府手里哪有权?”老捕头看他一眼,跟看自己那条蠢狗一样,“陈大人,望台现在有文林王在,哪由得了谈知府插手?”
李昀闻言,略坐直了身子,问道:“先帝特意将驻军兵权一分为三,分别交给望台知府、驻军指挥使还有漕运总督,调兵必须要三印合一。城内巡城官兵交给知府主管。而现在,谈知府,已经完全被文林王架空了?”
老捕头眼睛似乎带钩子,像鹰喙,尖锐锋利。
他多年跟犯人打交道,一眼就能看出人性善恶。
他起身,朝李昀抱拳恭敬道:“是,现在望台驻守巡城官兵五百人,都听从文林王的调配。知府衙门也只留约几十衙役,与同知通判等五人。捕头捕快平日巡城,但也要定期向漕运司衙门上报巡城事宜。”
李昀冷道:“驻军呢?”
陈琛怔了怔,才意识到,李昀在跟自己说话。
陈琛唉声叹气:“望台驻军两万,关指挥使又是个不管事的,有的时候调兵,凭借王爷的私印就可以调。不过,驻军里的官...要比兵多。否则,修河道本该从守备屯田兵卒里选,可,哪有兵啊,全是世袭的军官。”
“两万?”裴醉哑声道,“望台卫驻军本该有十万。”
陈琛抿着唇:“能逃的都逃了。”
裴醉撑着额角,皱眉不语。
“既然如此,我该去拜会谈知府。”李昀声音渐冷,“望台知府不好做,却也不能如此懦弱。”
老捕头眼中的神色渐凉,无声地扯了扯唇角。
原来是一个丝毫不懂官场事的闲散王爷。
李昀瞥见那人唇角的冷笑,心下有了计较。
这人真的是谈知府谈征的人。
“带本王去见谈知府。我知道,你是他的人。否则,你不该知道这么多。”李昀朝着焦成道,“你今日来不是替申总督来请我的,是替谈知府来试探我的,是吗?”
焦成抬眼,倒有些意外。
只是下一刻,他忽然皱了皱眉。
“总督派的人来了。”
陈琛动作最快。
他熟练地掀了铜汤盆灭了火,然后抬手熄了门口的两盏灯笼,将木门紧紧扣上,匍匐着身子。
窗外月光浅淡地滑进室内,映着几人凑在一起的身影。
陈琛对着裴醉低声说:“殿下,你若要暗访,末将现在就带你走。梁王殿下也要一起吗?”
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轻声在他耳边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元晦,你此时去,我不放心。”
“我来拖住他。”李昀抿着唇,“忘归,你去吧,我知道你要查堤坝的事。我这边,你不必担心。”
“不行。”裴醉一口拒绝,“我不能再看着你冒险。”
“忘归,你不必事事替我挡。”李昀看着他的双眼,掷地有声,“我,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裴醉与他四目相对。
温良月色映一袭青衫,那人眉目温柔却坚定。
君子有节,如竹潇潇。
五年的江湖风雨,把李元晦那本就温文尔雅的眉眼打磨得更加温润沉着,却又平添了些锋芒与坚定。
“好,为兄放你去。”裴醉哑声答应,只是五指缓缓收紧,攥得李昀手腕生疼。
李昀将白皙修长的手搭在那人冰凉的手背上。
“放心。”
裴醉锐利的目光扫过焦成,压低嗓音道:“既然谈知府有意收回巡城兵马与手中权力,那便让本王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焦成眼神一凝,压着兴奋,粗着嗓子称‘是’。
李昀被请上了轿,四周被身着普通皂衣的巡城衙卫簇拥着,由外城北郭的暗巷一路缓缓而行,由中城街巷到了府衙门口。
上面方正的‘望台漕运司部’几个大字,压金底纹,在两盏宫灯的映衬下,显得肃穆而庄严。
申行将地点选在了漕运司衙门,而非望台的文林王府,已经展示出了他的诚意。
他并非要对自己出手,只是有利益要谈罢了。
李昀缓缓呼出一口气,右手拿着一把精致折扇,轻轻撩起衣摆,在衙役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后衙屋舍。
漕运司坐北朝南,东西两院内各八个朱檐灰瓦矮阁。
李昀被请到了西院的暖阁中,木门早已敞开,当中坐了一人,身着朱色公服,胡须花白,对着烛火仍在禀笔疾书。
闻得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不染风霜,看不出将近五十的年纪。
“殿下。”申行声音低缓,礼数却周全,笑着朝他拱手道,“怎么有空到望台来?”
“昀并非特意前来叨扰。”李昀亦朝他回礼,“只是途径望台,漕运不通,只好在此暂住。”
“殿下说哪里话。”申行摇摇头,“这三年来,老夫日日盼着殿下前来,为的就是祝贺殿下洗清肩上冤屈。”
李昀垂了目光,轻笑道:“多谢王爷。”
“快入座。”
申行抬手,将他请入左边下首坐,自己也从居中案台前缓缓迈步出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他对面的红木圈椅中。
大庆,亲王和异姓王及其后代,受皇俸供养,而不必非要入仕做官。
实为‘食禄不治事’。
文林王申行是大庆异姓王中唯一一个受了祖辈荫萌,却仍能通过科举入仕,而一路凭借家室和学识坐到漕运总督之位的王爷。
若没有收到文林世子申高阳的信函,李昀压根就不会想到,这位他尊敬多年的老王爷,竟然也会与江南清林官官相护勾结密谋。
衙役跨刀前来,手中却是两盏茶。
李昀缓缓接过茶盏,轻轻掀开盖子,随手刮着水珠,并不品茶。
申行也没强求,他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又接着道:“殿下今日在码头露了身份,实在是太过冒险。望台常年有清纶教匪徒盘踞,殿下身边没人护着,若让贼人趁机绑架了殿下,又如何是好?”
李昀面带羞惭,低声道:“是昀思虑不周了。只是水患之事,非同小可,昀一时情急,还望王爷见谅。”
申行忙将李昀交叠的双手扶了起来,慈爱地笑道:“殿下自幼与小儿高阳相交甚好,实在是不必如此客气。”
李昀抬眼,见申行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便也淡淡称‘是’,两人寒暄片刻,便又各自落座。
“我听通判提了一句,说陈琛今日似乎得了殿下青眼。”申行笑着摇摇头,“陈琛也算我的左膀右臂,就是性子直了点,嘴快了些。若他有什么思虑不周全的地方,还请殿下多多海涵。”
申行这话,便是拿今日码头,米粮混砂,淮源府运粮船的事来试探李昀,看他是否真的有心要下手管一管。
李昀便也跟他绕着圈子,道:“陈总河官性格直爽,待人亲和,昀倒觉得他可堪大用。”
“自然,自然。”这等小事,申行便给了他这个面子,“陈总河官连日修河堤,也算是功劳一件。本官日后定会将此功劳禀报工部,替他多筹谋些。”
“王爷果真如传言一般,御下有方,待民如子。”李昀继续向前递了话头,温声笑道,“实乃望台百姓之福。”
“哦?”申行身子微微向前倾,“王爷从哪里听到的传言?”
“本王亲眼所见,还能有虚?”
申行捻须,眼中蕴着精光:“殿下是指,今日码头事?”
李昀慢慢展开折扇,扇面一副泼墨山水,他手腕微晃,扇送清风。
“米粮中搀砂,实在是令人忧心。”李昀眉心微蹙,“此事倒真是棘手。”
申行立刻便附和,义正言辞又痛心疾首道:“小小督运官也敢偷换米粮,私吞秋税,实在是胆大妄为!”
李昀暗叹一口气。
他果然还是要保下淮源府盖家。
“来人!”
申行气得胸口起伏,脸也涨得微红,抖着手,朝着门外静候的衙卫道:“把那个胆大妄为的督运官给本王押上来。”
李昀一把拢了折扇,眉头紧蹙,抬手阻止道:“王爷,天色已晚,不如等明日再审也来得及。”
申行手也不抖了,脸也不红了,气息慢慢喘匀,又将手搁到圈椅扶手处,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叹息:“此等黑心的督运官,殿下还要容情?”
李昀淡笑:“并非如此。只是事情尚未查清,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审问。”
“此事暂且不急,那,摄政王呢?”申行唇边笑意渐渐扩大。
李昀捏着折扇的手一紧,容色不改,淡淡道:“摄政王?他不是在承启吗?”
“是吗?”申行揉着圈椅扶手处的凤首,轻声道,“河安叱咤风云的裴总兵,赤凤营军帅,怎么可能没人认识呢?”
李昀手猛地一紧,指节青白,险些将扇骨捏断。
是邓卓。
邓卓为了邓连,出卖了他的将军。
“殿下,其实你该恨摄政王才对,怎么会想到要替他遮掩呢?”申行摇摇头,“李家难得有这般心思纯善的人,只是可惜,这世道,人善被人欺,好人难长命。”
“文林王,你僭越了。”李昀声音渐凉。
申行起身,缓缓行了一礼,然后缓缓坐下,含笑望着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