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带你来这里,可惜,以前总是忙,便错过了。”裴醉扶着木架子,擦了一把汗,被靠着城墙,低咳了两声。
“以后还有机会,为何非要今夜来?”李昀蹙了蹙眉,抬手替他擦去下颌挂着的汗珠。
“嗯,非得今夜才行。”裴醉轻轻笑了笑,“毕竟,每月就一次十五。”
李昀还想说什么,裴醉却拦腰将他抱了起来:“别浪费时间,抱紧我。”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轻轻将头贴在他肩头。
裴醉低低呼出一口气,眼神微微凝起,从城墙根借着木头架子的间隔与缝隙,一步一踏,一跃一纵,曾经轻易便能攀上的高架,现在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抵达。
两人一步步将灯火繁华踩在脚下,仿佛指尖轻触便可怀揽明月。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那心跳声轻易便被裴醉听了个一清二楚。
“怕了?”
“不怕。”
裴醉将他抱得更紧,两人悄然落在瞭望平台下那木头三角垒成的极小区域,静悄悄地,没惊动任何巡逻军士。
两人被木头框挤着,摩肩蹭颈,几乎贴在了一起。
裴醉左手揽着他的腰,时刻怕他掉下去。
李昀在一片黑暗与逼仄狭窄中,终于能放心地依偎在那人的怀里。
承启的万千灯火,被夜色罩得朦胧。
寒月长风,星点微光,天上有,地上也有;这流光夜色映着红尘人世,他们仿佛在天地缝隙,用彼此手心的温度感受着时光的呼吸。
两人沉浸在夜色里,那柔和安谧的月光洒在彼此身上,仿佛肩上凝了霜,发上落了雪,却温柔地不曾留下半点寒凉,只洒下心上一片纯白。
他在裴醉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呼吸,时间走得缓慢,慢到仿佛能抓住指缝间时光的流逝。
“你以前常来这里?”
“嗯。每次被你父皇罚完以后,我便来这里躲起来喝酒,醉个一两日,你父皇也找不到我。”
李昀失笑,摇了摇头。
“喜欢这儿吗?”裴醉问。
“喜欢。”李昀点点头,“高处虽不胜寒,却可饱览人间盛景,又有谁能不喜欢呢?”
“是。”裴醉用手指着远处连绵的青山,“那里是河安的方向,有山有大漠,你去过,想必记得。”
“记得。那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个好地方。”
“当然。”裴醉轻轻笑了,“在河安,春日可以去郊外操练,夏日可在金戈馆里磨刀,秋日会试炮制火器,冬日自然是捞鱼滚雪。那里,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各有精彩,不像承启,万年如一日的无趣。”
李昀微微抬眼,看着裴醉微笑的侧脸。
“忘归,等将来有时间,我会陪你回去。”
裴醉抬手握着李昀微凉的手,打趣道:“怎么,梁王殿下不是想要在朝堂上一展抱负,怎么还有空闲陪我回边关吃沙子?”
“小五总是要独当一面的。到时,我的身份便不是他的助力,而是他的阻碍。”李昀释然而笑,“忘归,这些我都懂,你没有必要担心我。”
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被风吹得飞扬挡眼的碎发。
“委不委屈?”
“委屈。”
“那还非要入朝?”
“因为,我更怕后悔。”李昀眼神坚定,“我若逃了,便会懊悔一生。所以,就算你不允,我也是要做的。”
裴醉闻言,轻声低叹:“为兄这真是,进退维谷,里外不是人啊。”
李昀微微扬了下颌:“还拦吗?”
裴醉眉眼一舒:“拦。”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低声笑了出来。
裴醉笑得低咳,靠着身后的原木,用修长手指轻轻弹一下李昀的额头。
“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为兄这臭毛病。”
“原来兄长知道自己的缺点,却从不改。”
“为兄吃遍了这毛病带来的苦楚,却也不悔,故而,不必改。可,我却不想让你再走一遍我走的路了。”
李昀眼神一缓,陪他靠在那圆木上,可肩膀却忽得被揽住,后背从那冰凉的圆木挪到了温暖的胸膛处。
“靠着我,不比靠着木头强?”
“...”
李昀很深地望了他一眼。
“又在心里偷偷骂我呢?”裴醉眼眉抬了抬。
“君子从来当面论短较长,不在背后数黑论白。”李昀淡然悠悠道。
“所以?”
李昀一字一顿道:“兄长,就是块木头。”
裴醉沉声低笑,那喉结上下颤着,极开怀的模样。
“好,从今日起,我便把表字改了。裴木头,嗯,甚好。”裴醉学着文人做了一个文绉绉的礼,飞眉微扬,“多谢元晦赠字。”
李昀额角青筋又绷不住了,用裴家拳揍了他轻飘飘一掌。
“梁王殿下好功夫。”裴醉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拱手求饶,可眼神里的笑却快要溢了出来。
李昀无可奈何地笑了,转过头,望着那轮很大,很明亮的天边玉盘,不由得有些出神。
“怎么了?”
“今日,是九月十五了。”
“想你母后了?”
李昀怔了一怔,低声道:“你还记得。”
裴醉将他清瘦的肩搂得紧了一些:“当然。就算你今日不入宫,我也是要去你府上带你出来散散心的。”
李昀鼻尖又微微酸了一下,忙重重呼吸了一下,压下喉咙间的苦涩。
“好了,小云片儿乖,不哭了,哥哥给你糖吃。”裴醉用手慢慢地替他顺着脊背,极熟练地安慰着。
李昀没想到裴醉又把小时候哄自己那套拿出来,又羞又恼,垂眸红了耳根:“你...你好好说话。”
裴醉晃晃悠悠地把手收了回去,枕在脑后,长叹一句:“唉,你这性子,口不对心,从小到大就这样。从前我自河安入承启半月,进宫一趟想带你出门逛逛,你还一副要读书的模样,在桌子前坐得端正,结果我真走了,你急得眼泪掉得跟断了线的...”
“别说了!”李昀辛辛苦苦多年养下来的修养全都碎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裴醉笑得凤眸微弯。
“历历在目。”
李昀捂着脸,拒绝回想起小时候那撒娇粘人的模样。
裴醉几乎要压不住胸口的笑意,抱着李昀,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身体笑得发颤。
李昀温软憋闷的声音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你别笑了。”
裴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气无力地倒在李昀的肩膀上,几乎坐不起来,捧着肚子断断续续道:“好了,我,我不笑...”
李昀指缝微错,从那条窄窄的缝隙望着那人正擦着眼角的泪花。
他慢慢放下了手掌,微微摇了摇头,似在取笑自己失了分寸,后脑却不期然被覆上一只大手,随着裴醉温柔的抚摸,藏在李昀心头那点难堪的往事,忽得也没那么不堪回首了。
他也垂了长睫,无声地弯了弯眼眸。
裴醉静静地注视着李昀唇边温软的笑意,眸光藏着不可察觉的温柔与情愫。他用右手在身后原木架子里随意掏了掏,那沙沙响声惹得李昀微微侧目。
“找什么?”
“宝藏。”
裴醉边说着,边从身后拿出两只姜色酒壶,怀念地笑了:“居然还在。”
李昀接过一只,垂眼打量着。
那酒壶上面染着的灰尘已经将那原本的颜色尽数盖了去,李昀吹着表面的尘土,发现尘沙下酒壶的颜色仿佛也已经褪去了不少。
“这是...”
“我那年出征前,挂在这里,权当做得胜酒,想着要回来和你共饮一醉,谁知...”裴醉垂眼笑了,“谁知这一等,便是五年。”
李昀拔开酒塞,喝了一小口酒。
裴醉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李昀掩着唇咳嗽起来。
他赶紧轻轻用手扣着李昀单薄的背,责备道:“都五年了,哪还能喝了。”
“味道还不错,陈酒醇厚,回味甘甜。”李昀舌尖火辣辣的,这酒历经多年,竟还是这般烈。
他又昂首喝了几大口,像是想要把曾经错失的岁月一饮而尽,辣得水色盈眸,酒气上头。
裴醉想从他手上拿走那酒壶,可李昀竟死死抱着那酒壶不肯撒手,甚至超裴醉抬手拢了一礼:“兄长赠,不敢辞。”
裴醉挑眉:“是不敢,还是不想?”
李昀红了脸,抿着薄唇笑得羞惭。
“...不,不想。”
裴醉怔了怔,哑然失笑。
李元晦一贯克己守心,不肯放任自己沉溺于酒气中,丧失理智。
只有以前被自己哄骗着喝酒的时候,醉过两三次,后来,那人酒只喝到微醺,再不肯多跨一步,大醉一场,今日,倒是难得。
裴醉将那人软成一滩水的身子扶到自己身前,又从腰间拿出一个极小的酒壶,半个巴掌大。
他抱着脸红身子软的梁王李元晦,在他耳边轻声笑道:“为兄常喝的,是这壶,你我换一换,可好?”
李昀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用朦胧不清的一弯眸子望着裴醉那俊朗的眉目,极为挣扎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双手捧着裴醉的小酒壶,垂着乌黑纤长的睫毛,小口喝酒,酒气染得嘴唇水光潋滟,极柔软的模样。
裴醉用手指摩挲着李昀雪白的后颈,像是在摸着冬日里扑进他怀里寻求温暖的雪狼幼崽。
“你醉了。”
“醉了?”李昀望着夜空,努力想要抬起手臂,却因为浑身无力而动弹不得,只低声喃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裴醉握着他的手,遥指远方杳杳银汉。
“想去那里?”
李昀微微睁开双眼,澄澈的瞳孔倒影着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缓缓收回了手,用酸软的手指,轻轻戳着裴醉的心口。
“想去这儿。”
裴醉乌黑幽深的眼眸中映着李昀那极认真与期待的表情,他心口微微一疼,喉咙间竟有些酸。
他用手温柔地握着李昀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嗓音喑哑:“你已经在这儿了,还想去哪儿?”
“真的?”李昀头有些晕,回握着裴醉的手,身体微微摇晃,一贯清冷温缓的声音有些含混,“不...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裴醉将他抱上了自己的腿,用披风将那醉醺醺的人仔仔细细地裹了起来,双臂锁着那纤细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我不骗你了。”
“真的?”李昀忽得雀跃了起来,那含糊的声音也微微上扬。
“当然。”裴醉笑。
“什么...什么都可以问?”李昀轻轻敲了敲昏沉的头,似乎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
“嗯,问吧。”裴醉抓住他的手,用滚烫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今夜,为兄对你绝对诚实。”
李昀那眉头拧得很紧,仿佛有千万个问题,不知从何问起一般。
“急什么,慢慢想,夜还很长。”裴醉替他拢着披风,只露出一张泛着酒气微红的小脸。
李昀用温热的手抓着裴醉的手臂,憋了半天,挤出来一个问题。
“长公主殿下,为什么给你起名字叫阿醉?”
裴醉千算万算,没料到萦绕在李昀心头最大的问题,竟是这个。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仍是认真解释道。
“二十六年前,父亲亲率一支骑兵夜袭,取了敌将首级,因此士气大涨,他下令犒赏三军,自己也喝多了酒。那夜,便有了我。”裴醉想起凤惜双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低声笑了,“...母亲说,她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正赶上两军交战,战事胶着。父亲把她打晕了,没让她上阵。母亲气得罚我父亲跪战盔,让他彻夜赔罪。”
李昀呆怔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为兄也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合时宜,自出生起便是个错误。”裴醉笑。
“不是错误。”李昀努力地摇了摇头,用力地抓着裴醉的肩,十分认真,甚至是虔诚地仰起头,温声道,“兄长生来...便是潇洒肆意之人,这辈子注定要喝烈酒,降烈马,文治天下,武定山河,活得轰轰烈烈,如焰炙盛。若,若兄长不曾来这人间一趟,这红尘岁月就太寂寞了。”
裴醉心口一烫。
他把李昀抱进怀里,把脸深深埋进他肩上。
那人身上的书墨香气,清酒灼热,与血脉一同跳动着,他那心底如浪潮一般的情感几乎是悸动难耐了。
“李元晦,我有些舍不得死了。”裴醉声音微哑。
李昀反应有些慢,怔怔抬头,思索了片刻,忽得眼圈红了。
“你病得很重,是不是?”
裴醉温柔地将他抱着,与他四目相对。
“是。”
“是不是,身上的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是。”
“有多频繁?”
“...至多两三日便会彻底发作一次。”
“有多严重?”
裴醉望着李昀那染上酒气绯红的眼角,用手轻轻摩挲那片红,低声道:“痛苦彻背,命不久长。”
李昀呆呆地望着裴醉那含着浅笑的表情,宛若遭受了重击,眼睛里的水汽渐渐凝了起来。
“好了。”裴醉诱哄着李昀,在他耳边低语,“喝酒吧,醉了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昀醉意已经快要吞噬掉了意识,可他仍拼命地摇着头,眼泪成串地掉了下来。
“我不喝了,我...我要记得,我再也不会...被你哄骗过去了。”
裴醉握着李昀的手,将酒壶递到他唇边:“就算你替我多喝一口,好不好?”
李昀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剜了一块,鲜血淋漓地疼。
他一边被裴醉小心地灌着酒,一边无声地流泪,只觉得越喝越苦,越喝越难受。
他醉醺醺地靠进裴醉的怀里,睫毛上沾着晶莹泪珠,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那脸上飞起的两团红晕,让那本是清冷淡然的人,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睡吧,为兄在这儿守着你。”
李昀拼着最后的挣扎,颤抖着掀了眼帘,右手勾着裴醉的脖颈,染着酒色的双唇微微发颤:“我...恨你。”
说完,便缓缓闭上了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外滑去,半边身子已经悬在空中。
“元晦!”裴醉大惊,忙丢了酒壶,双手抱着身体瘫软的李昀,将他锁在身前。
酒壶落地的响动惊了瞭望台守卫。
凌乱的脚步声从两人头顶的木质平台上传来。
两人彼此靠得很近,呼吸灼热与酒气交缠着,足以抵挡这秋夜寒风。
李昀睫毛微颤,被月光映着,好像挂了满树的银霜。
只消几个呼吸间,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
那醉得不省人事的单薄书生只静静趴在裴醉的腿上,乌发绕膝,随风微摆。
裴醉抬手,指尖绕着那如墨长发,用手背轻轻抚过那人微红的侧脸。
“睡一觉,明日就都忘了吧。”
李临坐在寝殿里,双手摸着那散发着异香的深红色木头。
那纹理如波纹一般层层叠叠,整齐而美观,那圆木本身便宛若一件精致的雕品。
李临笑弯了眼,奶声奶气地喊道:“赏!”
钱忠自然推拒了,五体投地行了大礼,恭敬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李临更满意了,笑得合不拢嘴。
“朕今夜有事要忙,母后那边你就替朕回了吧。”
“是。那太后之前说的,皇庄之事...”
“哦,那个啊。”李临小手一挥,“母后既然要,就给她吧。”
钱忠笑意渐深:“臣领旨。”
皇庄土地两万五千三百顷,田地税收不受户部管理,这块肥肉放在年幼的天子手里,都快腐烂发臭了。
而摄政王近日只着眼于南郊三大营屯田,忙着与承启各大世家为敌,自然是无暇顾及天子手中的皇庄田地。
钱忠弓着背,小心地合上了寝殿的门。
再转身时,腰背变得挺直,脸上那谄媚的笑意也瞬间消失,变得一副沉着而淡然的老太监模样。
连义递上一块雪白无瑕的帕子,给他的干爹擦手。
钱忠仔细地擦了指缝,笑着拍了拍连义的头,如同拍一只听话的狗。他丢了巾帕,接过干儿子手中拎着的黄纸糊灯笼,慢慢朝着寿安殿而去。
寿安殿外墙肃穆,金砖朱檐。
一女官站在门口,倨傲地昂着头,连正眼都不给钱忠,‘啧’了一声,捏着嗓子道:“钱大人,太后请您进来。”
自从司礼监手里的票拟、批红和掌印之权被摄政王剥夺了以后,十二监的地位也大不如前,只剩下一个外壳,空有官位,手无实权。因此在宫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再不复先代那可以与内阁和天威卫分庭抗礼的权势滔天。
后宫人人都是权力浸润的产物,见风使舵学得比谁都好。
尤其是踩一脚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宦官,更是令人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