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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亲(午言木叙)


身旁被衾冰凉,枕旁压了张字条,龙飞凤舞四个字:慢走不送。
他在床上坐了许久,怔怔的,说不清心底什么滋味,终于还是慢慢抬手,犹豫了下,将那张字条收进怀里,走出门去。
天气和暖,晴空里飞过一行白鸟,谢小少爷的心事又添了一重。
第8章 做你娘子
时候过得久了,程既一时竟未能认出这位故人来。
分别这两三年间,他为了生计奔波,肚子尚且难以填饱,哪儿还来甚么心思想起别人。那夜救下的少年在他脑中只留了淡淡的影,早已被柴米油盐堆砌着,不知挤到哪个角落吃灰去了。
且那时见的少年虽也单薄孱弱,脸上终究没那样重的病色,些许婴儿肥衬得人也有些生气。
现如今床上的谢小少爷病骨支离,脸庞瘦削,程既仔细盯了许久才寻出些旧日里的轮廓,也就一双眼还带着几分当年的神采。
阿月在一旁立着,听闻两人是旧识,惊讶里不禁带了几分欣喜,“天下竟有这样巧的缘分,合该小程大夫同我家公子遇着了。”
“那您二位暂且聊着,婢子去备些点心茶水来。”话音刚落,忙不迭地甩着手出了门去。
程既眼瞧着,心下便料到这位阿月姑姑怕是去和自家夫人通风报信了。心下无奈,待要开口去拦,人已然没了踪影。只好转过身来,朝谢声惟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出来。
谢声惟瞧见他这作态,眼底含了几缕笑意,开口道,“许久不见,小程大夫风采依旧。”
便是这屋里光线昏暗,他瞧不大清楚,也觉得这人如从前一般好看。
“你也学她们的样子叫我,怎地不叫我程既了?”屋内只剩了他二人,程既放松许多,也有心思同他逗趣。
谢声惟没什么气力,说话声音也轻,唯恐程既听不见,费力地向外探了探身子。
程既见状,上前几步,把他挪了回去,连带着将被角都掖好了,“你别动。”
说着松了手,自行去桌旁搬了绣凳过来,搁在床边坐着,同谢声惟讲道,“这不就得了,呆子。”
谢声惟喜欢听他这样说话,像是初见时的语气腔调,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是不及你聪明。”
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那时在城东住得好好的,为何要走?”
“我又去那巷子中寻了你数次,人也寻不到半个。问了那家主人才知你早些时候就搬走了,连纸条都不曾留。”
程既翘着腿晃悠,挑了挑眉道,“在怪我不辞而别?”
“某人当初可连真名都吝于同我说呢。”
谢声惟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红,自知理亏,低声道,“是我那时错了,同你赔不是。”
程既也不是真怪他,托着腮笑盈盈道,“那你现下告诉我名字,我就不同你计较这一遭。”
他问得随口,谢声惟心口却忍不住一跳,略坐直了些,一字一顿道,“谢声惟。”
程既在口中念了两遍,赞道,“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疏朗阔达,好名字。”
谢声惟从前不留心,这时听他念出来,头一次也觉着好听。也不知是取的好,还是这人念的好。
两人闲扯了半日,谢声惟才想起,还未问程既今日来此的缘由,“可是我母亲请你来,叫你替我看诊的?”
“不,”程既听他提了才想到这茬,波澜不惊地开口,“我是来同你结亲的。”
谢声惟:“……”我是病得久了,听力有损?还是彻底烧糊涂了?
眼见着对方愣住,程既贴心地解释道,“你母亲今日带了我进府,是预备着给你做娘子的。”
……这下听清了。
谢声惟人虽病着,脑子总还灵,惊诧过后,心下就明白了几分,“是母亲想出的冲喜法子?”
程既假意拍了两下掌,“谢小少爷当真冰雪聪明。”
谢声惟无奈道,“……她便是如此,为了我这病,多少稀奇古怪的法子都试遍了,你不必把这话放在心上。”
说完这句,又半开玩笑道,“只管放心,如今世道太平,谢家再势大,也没人敢强抢了你来做儿媳妇的。”
“唔,”程既就等着他这句,笑眯眯地应道,“谢小少爷如此说,我便安心了。”
“草民在这儿先谢过少爷啦。”
第9章 替你治病
谢声惟靠在床头,闻言嘴角弯了弯,道,“只是口头谢过?好没诚意。”
程既作势在腰间掸了掸,赖道,“这可怎麽办,我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可作谢礼。”
“不如这样,我替你把把脉,不收你诊金,这样可好?”
他说得随意,仿佛这病症当真只是件小事,值不得挂心,才随口一提当是彩头。
谢声惟看穿了他的心思,心下微微一酸。想要同他讲,不必如此委婉,左右自己病了这样久,生死早就看得淡了,不知为何又开不了口。
谢府里人人待他都小心翼翼,唯恐磕了摔了,半点不周全惹得他再病了,精细得仿若他是易碎的瓷盏一般。他知他们好意,可时候久了,也觉得惶然,仿佛自己病这一场,当真就与常人不同了。
如今有人在他面前,将他的病当作稀松平常,仿若他只是染了场风寒,明日便可痊愈。哪怕是装出的神色,他也觉得心头感激。
他微微一笑,道“当真是大礼,我便厚着脸皮生受了。”
“有劳小程大夫。”
程既得了他首肯,心头暗自松了口气,自去取了药箱子,不见外地牵过这人手腕来。
甫一握上,程既就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掌心下的肌肤泛着冷,腕骨硌人。
室内地龙烧着,这样的热气熏蒸下,这人的手腕都未被捂热,身体寒虚竟到了这般地步。
程既想着,伸指搭了脉。一盏茶后,他收回手,眉心微蹙着,眼神瞧向谢声惟,带着几分犹豫。
谢声惟这些年见多了大夫,瞧见程既这样的神色,心里便明了几分。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温声道,“病了这么些年,什么话我都听过一遭了,你照实说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是我医术不精,”程既有些泄气,“原本存着些念想,想着说不定撞了这运呢。”
谢声惟先前也没抱甚么期许,这时也谈不上有多失落,看程既低垂着头,没什么精神,便安慰道,“也没什么,这样病得久了,有没有盼头,我原也不大在意了。”
程既听了这话,却抬起头来,一双眼瞪着他,带些气鼓鼓的模样,“你拿这话哄我。这世上的人,但凡活着的,便没哪个盼着死。”
“哪怕沉疴缠身呢,多活一日也总有一日的好处。”
谢声惟不防他这样说,怔了一下,面上的平静便不大撑得住了。
他摇摇头,脸上带一点苦笑,“我忘了你是大夫,见惯了这世间人心,自然便不会被我骗了去。”
“你没说错,我确实在骗你,何止你,我连自己都一并骗了。”
“这番说辞,原是我瞧着母亲日日为我焦虑悬心,才说来宽她的心的。说的次数多了,连我自己都要分不清楚了。”
“活着多好啊,这世上那么多有趣的事物,我还没一一经过见过。死了,埋了,睡在黄土底下,又有什么趣呢?”
“可有时候,我又想着,我这样子,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般日日躺在床上,读书骑射样样都沾不得,好没意思,心也灰起来。”
“我从前听小丫鬟们说闲话,提这家那家的公子少爷纨绔,街上纵马,招花逗鸟,心里竟忍不住羡慕,羡慕他们能跑能跳,不会被这一方天拘着。”
“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得倦了。”
谢声惟这些话窝在心里,从未和人提过一星半点。
周围丫鬟婆子终究隔着一层,至于谢夫人,她日日里撑着,将自己养大,为自己延医请药,无非是盼着自己好好活下去。这些话讲给她听,简直是在诛她的心了。
如今对着程既这个只谋面两次的故人,竟是忍不住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吐出。
说完才觉不妥,低低咳了一阵,自嘲道,“原是我失言了,倒叫你听了这些丧气话去,毁了心情。”
程既面上未露什么,去一旁桌上斟了茶来递到他手里,又抚着背替他顺气,待他平复了些,忽地开口道,“我或许治不了你的病,但能帮你实现些心愿也说不准。”
谢声惟朝他看去,神色里带了些疑惑。
程既眼角带了些笑意,同他道,“左右交给旁的大夫也治不出起色来,不如交给我试试?”
“便是治不好,想来也治不坏。”
“指不定我误打误撞地,让你有了起色,不是更好?”
谢声惟听他这样说,知他是一片好意,神色凝重起来,“你可真想好了?”
“这事你若袖手不理,旁人也怨不得你什么,可若是揽下了,略有差池,我祖母那些人定要迁怒于你,你今后的日子只怕难过。”
程既理了理衣襟,也正色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
“只是我身为医者,行的是悬壶济世之举。若是畏于人言就束手束脚,病患在前也不敢医治,便是枉担了大夫之名了。”
这番话说完,程既嘴角微微翘起,带一点狡黠,接着道,“你这人倒奇怪。旁的病人都是求着大夫上门诊治,你倒好,大夫巴巴地要来治你,你还推辞不受,断人财路,岂不过分?”
谢声惟听他一番话连消带打,忍不住唇角微弯,“这世间诸人汲于声名利禄,小程大夫倒是活得明白。”
程既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我原本也不懂这些。不过是昔年机缘,拜了一位极好的老大夫为师。”
“他授我医理,更同我讲了许多这世间的道义。”
“我有今日所思所想,少不得是他指点的惠处。”
谢声惟听他提及,言语间显然是对这位师父感情颇深,心下也觉此人不俗,“有这般高义,当真难得。那位老大夫如今在何处?”
程既的神色黯了下来,“他两年前,已经辞世了。”
谢声惟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低声道,“抱歉,我不该提及此事。”
程既抬起头来,搓了搓脸,道,“无妨。老师心愿皆了,在这世间也没什么挂念,走得安详。”
谢声惟端详着着他的神色,忽道,“小程大夫这样聪慧,竟也有不开窍的时候。”
“嗯?”程既疑惑道,“何出此言。”
“你那位老师,过身前定是挂念你的。”
“你是他悉心教导的徒儿,医术言行,无一不好,他自然放不下你。”
“我若是你那位老师,便是躺进了棺材里,想着这样聪慧好看的徒儿会受人欺负,也要坐起来的。”
先前几句程既听着还好,末一句倒不正经起来,忍不住笑,只道,“谢小少爷拿我寻开心。”
谢声惟见他神色和缓了,才放下心来,又想起一事,声音微沉地开口,“你不许我叫你公子,对我却一直只称少爷。”
“程既,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
程既不防他提到此事,笑眯眯道,“唔,那我唤你什么,谢兄?还是,谢谢?”
后一个称呼他临时起意来的,说出口时自己倒被逗笑了,“我觉得谢谢甚好,亲热又不失礼貌,不如以后就这般叫你罢。”
第10章 阿辞其人
“谢谢,谢谢?”
眼瞧着无人理会,程既又往前凑了凑,将头探过去,硬要同谢声惟目光对着,坏心眼儿地笑道,“谢谢怎么不理我?”
这人凑得近了,一双桃花眼盛着满满的笑,直如盛夏烈日一般。
谢声惟心口微紧,身体情不自禁地后撤,“你若真这样叫我,听在旁人耳中,只怕要觉得我们之间客气的过了头,或是我在故意为难你了。”
程既本也是存心和他逗趣,并未打算真这样叫,听他这样说了,也就作罢。“那谢小少爷点一个吧,想让我唤你什么?”
“若是点不出,我便依旧要叫你少爷啰。”
谢声惟顿了顿,朝他道,“母亲唤我阿辞,你若不介意,也可这么叫。”
“阿辞,”程既在口中念过一遭,声音又轻又软,“这名字有趣,可有什么出处?”
谢声惟摇了摇头,温声道,“也没什么特别。我幼时学话晚,两三岁时还说得磕磕绊绊,听不甚清。母亲就取了这名字来,当个意头。”
“哦?”程既来了兴趣,追问道,“那可管用?取了名字后,你便会说话了么?”
谢声惟不防他这样问,失笑道,“哪有这般灵验。若是一个名字就能解决的事,我母亲也不至于捉了你来,直接替我改个名儿,换成个谢去病、谢弃疾,岂不是一劳永逸?”
“指不定呢,”程既托着腮道,“你如今说话便十分流利,兴许就是那名字的功效,只是应得慢些。”
“如此说来,你今日便改名叫作谢去病,待到而立之年,真的康健起来也说不准呢!”
谢声惟知他强词夺理,却忍不住顺着他的意,嘴角噙了笑道,“那感情好,我自今日起就改了名去。”
这厢程谢两人聊得和睦,前厅里却是一片刀光剑影。
谢夫人跨进前厅门时,谢铎正垂头丧气地立在堂下,瞧着该是被训过一轮了。
谢老夫人在正堂坐着,脸上神色端的是风雨欲来。秋姨娘侍立在旁侧,端着茶盅,低垂着头,一副恭谨柔顺的模样。
谢夫人抬眼在堂里打量一圈,不动神色地上前几步,摆出笑道,“娘今日倒来得早,晌午睡得可还好?”
“一会儿我让厨房端盏山楂乌梅来,您喝了也好醒醒盹儿。”
老夫人耷拉着眼皮,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这家里眼瞧着翻了天了,我老婆子哪还能睡得安稳?”
“只怕哪天我闭了眼,睡到那黄土地里,才算能落个清静。”
谢夫人只作不懂,腆着脸搭话道,“娘说这话,儿媳就不明白了。这天不还好好地在头顶呆着嘛,这也没打雷,也没下雨,日头都还明晃晃的,谁又能翻了它去?”
老夫人重重地将拐杖拄到地上,声音也尖厉起来,“你不必在这里装糊涂,糊弄我老婆子。你干了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清楚。”
谢铎在一旁偷偷拽谢夫人袖子,示意她赶紧跪下请罪,别惹了谢老夫人更大的怒火来。
谢夫人奔波了这半日,同程既言语周旋几个来回,本就疲乏,方才几句话也是耐着性子送上去的,眼见着老夫人不领情,索性也不再装了,直起身子来,朝着老夫人道,“干了甚么好事?媳妇儿还真不知道。说起来,也不过是出门一趟,替我惟儿去寻治他的药罢了。”
“你还有脸提?”谢老夫人见她神色不复先前尊重,更是勃然大怒起来,忽地站起,颤巍巍地拿拐杖指着谢夫人道,“高门大户里的夫人,自己跑到那下等人的地方去,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做姑娘时学的规矩都被你浑丢了不曾?”
这话说得刺耳,谢夫人冷笑一声,道,“惟儿病了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治病的方子,我自然着急要应着谜去寻那命定之人。别说只是城西,便是勾栏瓦肆、鸡舍马厩,我也一样眼都不眨地走一遭。”
“我这一片心是为了我儿子,为了谢家的孙子,便是到了祠堂里,跪在祖宗牌位前,也是问心无愧的。”
“倒是这府里,我才出门不过半日,连我去了何处,带了什么人回来,老夫人都一清二楚了。也不知是哪个丧天良的嚼了舌根,话里话外的,活像是我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做下了一起子脏事来。”
“是哪个黑了心肝的在老夫人面前如此搬弄是非,若叫我寻出来,皮不揭了他的。”
谢夫人嘴里放着狠话,眼神冷冷地,只向站在一旁的秋姨娘扫去。
秋姨娘眼见着自己躲不过,只得站出来开口道,“姐姐别误会,我原不是有意为难姐姐的。”
“二少爷身子一直不好,前阵子又吐了血,姐姐挂心,我也念着,特意绣了些保平安的符文,打算为二少爷祈福使的。”
“今日好容易绣好,原想亲手交给姐姐,谁知到了姐姐房里时,到处寻不见夫人与阿月姑娘。”
“我只担心姐姐孤身一人出门去,再有什么意外,心下实在害怕,又没什么主意,只得来回禀了老夫人。”
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断断不敢来嚼姐姐的舌根的。今日此举惹了姐姐气恼,姐姐要打要罚秋萍都受着,只是万望姐姐不要因了此事同老夫人、老爷生了嫌隙才好。”
她说着,便落了两行泪下来,跪在那里身子都是颤的,言语间仿若一片拳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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