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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亲(午言木叙)


程既一只脚踏出门去,听见这话,略停了停,才开口道,“没什么,不过是内子生辰将近,想送她一盒南边的胭脂好做生辰礼,所以才急了些。”
“还望掌柜的替我多留心,有了商队的消息立时便和我通个信儿。”
货栈坐落的这条街热闹得很,程既要回去谢府,需一路穿过去,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时站住了脚,进去买了一纸包的松子糖。
进院子时,谢声惟正坐在桌旁,面前的粥碗空了一小半。
瞧见程既进来,他微微笑着,盛了一碗粥放去他面前,“去做什么了,走得这样早?”
程既端起粥碗,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才道,“去交代后事。”
对面人的动作一下停住了,一双漆黑的眼盯着程既,过了会儿才又道,“别乱说。”
“不信啊?”程既将粥几口喝尽,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半笑不笑道,“先前瞒着,不肯告诉我,不就是担心我想不开,要随你一道往地底下去吗?”
“怎么这会儿倒口是心非起来了?”
他往前凑了凑,伸出两指很轻地钳住谢声惟的下巴,长睫扇动几下,又问道,“阿辞是不是害怕,你若死了,我心仪于你,情到深处,断不肯在这世间独自苟活,所以才不肯告诉我?”
谢声惟削薄的唇微微颤抖两下,不大自在地别过脸去,低声道,“你不会的。”
嘴硬得很,偏偏又被一堆的小动作出卖。
程既将这人看得分明,心里头记着他瞒自己的仇,又被他这时用嘴硬掩盖的妄念搅得心中一团酸软,诸般情绪交织,心里直如乱麻一般,泄愤地用两掌按住谢声惟的脸,凑上去乱揉一气。
“对啊,我就是不会。”
“我又不是那等没有主见,依附旁人而活的妇人,死了丈夫便好似天塌了一般。”
“这天底下大好河山景致我都还未游历过,各色美食也不曾亲口尝过,做什么要为旁人丢了这条命去?也不见得能换来声感激。”
说到最后一句,他十分不顾仪态地朝谢声惟翻了个白眼,“指不定还惹了某人不开心,眉头皱起来,做鬼都要难看死了。”
他猝不及防讲了这样一番,谢声惟纵有满腔的愁绪,也禁不住弯起了唇角,“是,原是我狭隘了。”
“小程大夫是最明事理的,又怎会仿效那等愚夫愚妇所为。”
他伸手过去,带着留恋地,很轻地摸了摸程既的脸,“同你赔不是了。”
“还要多谢小禾体恤,好叫我将来有一日,便是进了地府做了鬼。也开开心心的。”
程既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有些闷闷地凑去,将头埋在了他怀里。
“谢声惟,”他声音很轻地说,“我记性很不好的,又惯会没心没肺。”
“你活着一日,我才肯多喜欢你一日。”
“你不在了,我就立刻忘了你,半点都不肯记得。”
“到时天大地大,由得我独自快活,说不定还要遇见一个知心合意的,再结一桩好姻缘来。”
“到时我会亲他,抱他,和他睡在一块儿,还要手牵着手。”
谢声惟搂在他肩头的手蓦地收紧,程既有所察觉,很慢地眨了眨眼,抬起头在他唇角亲了一口,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要活得久一点才好。”
第86章 近在咫尺
新盛出的药还冒着热气,程既拿了小银勺一下下慢慢搅,没忘记分出神来注意着榻上的动静。
谢声惟还在睡着。
他近来心悸发作得愈发频繁,渐渐连夜里都睡不安稳。药里又加大了些安神的剂量,是以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总是昏沉沉的。
生病的事木樨院上下瞒得严实,连药都是在外头熬好了,按着星儿先前的法子浑水摸鱼地带进来。府中库房的药程既又特意混着拿,刻意藏着不叫人看出来,问起只说是两人用的补药,并未引起旁人疑心。
醒着的时候,谢声惟对程既格外黏着些,片刻见不到人,就忍不住出声唤一唤,听到应答才肯安心。有时候什么都不讲,只是看着人坐在眼前,将手牵过来握着,很认真地盯着看,好似总也看不够。
两人像是回到了程既刚入府的那段日子,心境较那时却又不同。
程既晾好了药,转过身去正要将人叫醒,正好对上了谢声惟清凌凌的的目光。
后者见他看过来,带着疲惫的眼睛微微地弯起,声音低低地道,“早。”
午后的日光被窗棱截成一格一格,深深浅浅地投在地面上。程既只作不见,笑着回他,“早。”
接着端着药碗坐去了床沿。
“醒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谢声惟伸出手指,很轻地落在程既的颊侧,“本来是要叫的。”
“看你好看,一时就看得忘了。”
“喝了那么些苦药,嘴倒是还甜,”程既笑着,在他唇角亲了一下,“谢小少爷原来只看重我这幅皮相,半分都不在意里头的东西吗?”
“读书人这般浮于表面,教你的夫子知道了,只怕要拎着耳朵训你。”
“我生病了,”谢声惟伸手拦着,不许他走,同他接了一个很缠绵的吻,才又道,“当然要多看些赏心悦目的,对病体也有益。”
他同程既鼻尖抵着,哄着人道,“别走,再多亲一会儿。”
“待会儿的药太苦了,要多来些甜头才够。”
程既被他亲得害臊,耳垂泛了半透明的粉,“哪有这样的道理。”
“向来都是喝过药了才用糖解苦呢。”
“怎么到了你这里偏反过来。”
他躲着,又将药递过去,低声催他道,“药该凉了。”
“先喝了,才有甜头给你吃。”
谢声惟接过药碗来,几口喝干净了,眼巴巴地看向程既,等着许诺过的甜头。
下一刻,口中便被塞了两颗松子糖。
“喏,甜头,”程既笑眯眯地朝他道,“我可没骗你。”
口中渐渐被甜意充斥着,谢声惟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无奈道,“小程大夫这么光明正大地耍赖,当真是欺负人了。”
“哪有,”程既眨了眨眼,装糊涂道,“我答应了甜头,可是分毫不差地给了。”
谢声惟说不过他,脸颊被糖粒撑得微微鼓起,又被程既坏心眼儿地伸出手指戳了戳。
他用舌尖将糖粒卷去一旁,正要开口,程既突然俯下身,径直亲了上来。
糖粒在唇齿之间辗转,清甜里混着一点先前药液的涩苦。
“好啦,“程既亲完,唇同他贴着,声音很轻地道,“都给你了。”
“这下,我和阿辞算是同甘共苦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慢,两人像是守着共同的秘密,谁都不肯先去拆穿。
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长,每一刻都显得珍贵万分。
转机出现在某一日的午后。
惯常的午睡时分,程既没什么睡意,倚在床头,一双眼盯着睡梦中的谢声惟,怔怔地发着呆。
后者瘦了许多,脸窄得刀条一般,颧骨隐隐地凸出来,先前颊上养出的薄薄的一层肉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约是梦中还能感到疼痛,他睡得并不安适,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挤出很明显的沟壑。
程既在一旁看着,过一会儿便伸出手去,轻轻地一下一下替他抚平。
他抿着唇,动作十分认真,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程既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迷茫过。
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将这个人留得更久一点?
室外传来很轻的叩门声,大约是星儿又有什么事。
程既在谢声惟额上点了点,很轻地同他说了一句,“乖乖睡。”接着便出了内室。
“怎么了?”他朝星儿道。
星儿道,“方才守门小厮来了一趟,说药堂的伙计候在府外头,似乎是有事要禀告夫人。”
“婢子问了两句,那小厮也说不清楚何事,婢子不好拿主意,只得来寻您。”
药堂?自己先前已经将药堂诸事都交代清楚,且有大夫坐诊,应该轻易出不了什么要紧事才对。
难道是……
程既心头蓦地一跳。
只有那件事了,只能是那件事。
“那小厮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眼见着程既的神色焦急万分,不似往常,星儿也不敢怠慢,忙将候在外头的小厮唤来,又叫人领着去见了药堂伙计。
伙计见了程既,忙迎上前来,“程大夫,方才店中来了位客人,自称是东边那条街上的货栈老板,说您在他家订的货,运货的商队已经回来了,待您有空的时候便能去取了。”
“当真?”程既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惶急,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他一时也顾不上旁的,匆匆扭过头去星儿交代一声,只说自己有些要事,要即刻出府一趟,若是谢声惟醒了同他交代一声,晚间便会回转,下一刻就拔腿往货栈的方向而去。
往货栈去的路似乎比平日里分外漫长些,程既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伸手要去叩,又犹豫着,忍不住缩回来。
真相近在咫尺,他却开始怕了起来。
怕猜想是错,怕希望落空,怕费尽了心力,最后依旧是竹篮打水。
他实在禁不住再一次的失望了。

第87章 兰芷之祸
“你是说,那花果真有问题?”程既心头像是有大石轰然落地,释然里又更带了几分惊惶。
“正是,”领头的商人同程既对面站着,对他道,“按着程大夫的要求,我们这次办完货,特意往苗疆拐了一趟,拿您给的花种详细问过了苗寨中的巫女。”
“那位巫女见了此物,十分诧异,说这花种罕见,且向来只在苗寨中流传种植,鲜少流落到外界去。是以外界的人对它的毒性也并不熟悉。”
“小可想着程大夫既然拿了花种前来询问,定然是事出有因,说不定是哪里的病人不知晓这花的底细,贸贸然地中了毒,便同那巫女问了详细的解毒之法。”
说着,他拉过身后一位女子来,“这位是苗寨中巫女座下的弟子乐姑,巫女说解毒之法过于繁复,恐旁人出了差错,反倒害了性命,所以派前来,好协助解毒之事。”
乐姑朝程既行过一礼,开口道,“请问这位小哥,到底是何人中了这兰缇花之毒?”
“是我家人。”程既竭力地稳住心神,依旧止不住话音里的微微颤抖,“还望您能随我回趟家中,若果真能解了这毒,程既往后为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程大夫言重了,”乐姑接着道,“劳驾程大夫引路,我好去府上,瞧一瞧那位病患的具体情形,才好斟酌用药解毒。”
程既求之不得,连忙向货栈借了马车,带着乐姑便往谢府而去。
甫一进院子,便撞见星儿惊慌失措地从屋中跑出,“少夫人,您可回来了。”
“少爷方才又吐了血,止也止不住,一直咳嗽,先前喝的药也一并吐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星儿把程既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您快去看看吧。”
她急慌了神,一时也没注意到程既身旁跟着的女子,只拉着程既便要往屋里去。
程既心中一坠,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跟着飞奔进了内间。
入目的床榻地面之上血迹斑斑,谢声惟正俯身在榻边,脸色青白,嘴角犹挂着血丝,手按在喉咙之上,急切地喘息着,却好似提不上气一般。
程既几步冲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忙探去他胸膛处一下下地抚,替他顺气,一旁的乐姑则当机立断地拔下发簪,对准谢声惟掌间的一处穴位猛扎了下去。
“哎,你是谁,要对少爷做什么?”星儿这才注意到程既身旁跟着的女子,见她捏着发簪,惊叫一声便要上前去拽她的手,被程既厉声喝止住,“等等。”
发簪被拔下来,伤口处却并没有鲜血渗出,谢声惟更是渐渐地平静下来,气息一点一点地恢复如常,昏睡过去。
程既又停了一会儿,才将人轻轻地放回床上,拿帕子擦干净他嘴角旁的血迹,将锦被掖好,才终于松了口气下来。
一切事毕,他朝着床边的乐姑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星儿看到现在,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女子是程既请回来的大夫,忙跟着拜下去。
“无妨,”乐姑摆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黑色的丸药递给程既,“待他醒过来,将这粒药喂他服下,便可暂且压制他身上的毒性。”
“至于后头解毒之事,一会儿寻了方便,还要同程大夫细说。”
程既忙将药接过来收好,吩咐星儿带乐姑去外间喝茶歇息,自己留在内室,放下床帐,小心翼翼地将谢声惟身上弄污的衣衫褪下,又拿了干净的里衣来换好。
动作间,指尖碰到腰腹处,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几乎能摸到其下的肋骨。病痛几乎将这人耗干净了。
程既手微微颤着,替他系好了衣带,刚要收回时,指尖却被攥住了。
捉住他的那只手没什么力气,说是攥,只能算勉力合着。
“又吓到你了。”喉咙处充血还未消退,声音即便再掩饰,也带着不大好听的沙哑,轻得很,像是风一吹就要散了。
“谢声惟,”程既睁大了眼,费力去看他,可眼前却模糊一片,温热的液体止不住地往下落。
他看不清人,只好抓住那只手,贴在颊侧,又叫了一遍,“谢声惟。”
“我找到人来救你了。”他咧开嘴笑,眼泪又拼命地掉,跑了一路,发髻也歪了,看起来狼狈极了。
可谢声惟看着他,轻轻地将他揽进怀里,像是对着世上最无价的珍宝。
既然谢声惟已经醒来,程既将那枚丸药喂给他后,索性将乐姑请到内室来,与谢声惟两人共同听她讲解毒之法。
他先将兰缇花种的来历与花匠吴石的一番话同二人讲明,这才用带着疑问的目光看向乐姑。
乐姑方才替谢声惟把过一回脉,此刻听罢,心里便有了计较,略想了片刻,朝二人道,“两位有所不知,这兰缇花原本乃我苗寨独有之物,因其独有的特性,常常被用于制毒一道。”
“兰缇花本身并无毒性,即便吃下肚去,也没什么大碍。但奇就奇在,它不能与一类物共存。”
“此花有异香,闻之使人心醉,可这香一旦同落芷木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一种慢性的毒素,人长年累月地闻着,毒素便会在体内累积,损伤根基,进而危害性命。”
“方才我替这位公子把脉,从脉象中察觉出他体内正是存有余毒。且细算时间,这毒该是从娘胎里便带着了。”
“想来是这位公子的娘亲在怀胎之时,便中了此毒,毒素侵入胎儿体内,便有了公子今日病症的发作。”
“那,既然我娘也中了此毒,为何从未发作过?”谢声惟想到谢夫人,心不由得狠狠地揪起来。
乐姑解释道,“男子女子体质不同,毒素发作的情境也有所差异。毒性阴寒,与男子体内阳气冲撞,反应便更剧烈些。而作用在女子身上,则是会影响怀胎生育之事。”
“敢问公子,当年令堂生产之时是否惨痛异常?而后多年,是否再无所出?”
“……正是。”谢声惟幼时便听嬷嬷提起过,说母亲当年生产惊险,若非良医照拂,母子俩险些便要一道丢了性命。大约是生产时伤了根基,此后也再未能有孕。
原先总当是造化弄人,天意所致,原来竟是暗地里中了旁人的算计。
再联想到兰缇花种的来处,能出此毒计的,除了秋萍,再无他人。
第88章 落芷品类
可程既心中仍有一事不解。
兰缇花种在谢夫人的院中,长年累月下来,自然避无可避。
但落芷木又是什么?
且谢声惟中了毒之后,为何身体时好时坏?症状表现也不尽相同。
他将这些疑惑朝乐姑询问,乐姑道,“落芷木原先是南边特有的一种树木,其纹理色泽都与檀木近似,质地则更为坚硬,当地人多用它来制作床栏箱柜之类。”
“近些年随着商货往来,渐渐地在各处都流通起来。”
“落芷木易得,且香气浓郁,而兰缇花则罕见,是以除却苗寨之中,别处鲜有将这两者混在一起从而中毒之事,人们也就不知晓了。”
香气浓郁,与檀木近似。
程既神色一凛,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书房中那一排檀木书架上头。
先前他就觉得那架子的香气冲得人头昏,不爱在那处多待。如今想来,怕是真有古怪。
还有谢夫人那里,他去的几次,记得屋中桌椅陈设似乎也多为檀木所制。
兰缇花香气浓郁,谢夫人院中两种香气混搅,毫无防备之下便已中了毒。从而使得谢声惟在胎中也带了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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