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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亲(午言木叙)


“这件袍子今日才上身呢!”
“这样啊,”程既反握回去,眼角挑着,微微扬起下颌,“那你凑过来些。”
“乖乖叫我在脸上也画几道好看的,我才饶了你。”
谢声惟:“……”这人的报复心还真是不容小觑。
“能不画吗?”他颤巍巍地同程既打商量。
“这话你搁在一刻钟前说兴许还管用,”程既扯着他的袖子,将人拽近了些,手指已然抵上了他的面颊,凉凉道,“现下……已经迟了。”
两人正拉扯着打闹,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胡闹!”
程既不防,吓得猛地一抖。他本就赤足站着,脚下不大稳,亏得谢声惟伸手扶着,才没摔进泥里去。
两人好容易站稳,循声看去,正看到谢行履站在院门处,背着手,一脸寒霜地看过来。
程既:“……”果然自己同这人天生不对付,遇上便要倒楣。
谢声惟上前两步,将程既遮在身后,微微笑道,“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谢行履看他护着程既的动作,心头更是火起,进了院子,“这是在做什么?青天白日的,仪容不整,教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谢声惟神色如常道,“院子只有这几株月桂,看腻了。我叫程既去花房拿了些花种过来,种上也好添些颜色。”
听他如此讲,谢行履也不好再说什么,皱了皱眉道,“这样的琐事,叫府中花匠来做就是。当主子的,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也不怕下人私下里笑话。”
程既听他开口训斥,心中便老大不乐意,正想要驳两句,被谢声惟暗地里拽了拽袖子,只好将话咽回去,愤愤地缩回了人身后去。
谢声惟这厢正敷衍着,喏喏应了两句,心中暗暗叫苦,只盼着自己这位说话不饶人的大哥快快走了好,再留下去只怕身后的程既就该蹦出来呲牙了。
事与愿违,谢行履今日打定了主意同程既过不去,见他不开口,只以为这人气短,又板着脸继续道,“做新妇的,便该好好侍奉夫君,恪守本分,才称得上贤淑。这般衣衫染污。连鞋履都不着,同夫君动手动脚,简直是失了做人妻的章法。”
“怎么你嫁过来前,这些东西都没学会么?我谢家不是寻常门户,你这样的家世,原是攀不上的。如今你既得了气运,入了谢家的门,就该将那些该有的规矩学好。这样的做派,哪里有高门大户家的样子?”
谢声惟听罢此言,面色微微一沉。
先前那些他权作是兄长训斥他与程既两人的,可这番话就是摆明了下程既的面子。
他素来知道这二人结有嫌隙,归根到底是自家兄长骨子里那份对身份门第的看重作祟。本性使然,向来难转圜。所以他从不刻意去劝解二人,尽量避免着不叫他们碰面就是。
可今日谢行履这话竟是直接将程既看作深宅妇人一般,言语里鄙薄之气再遮不住。
手足间的情谊是他与谢行履的,承情的也是他谢声惟一个,没道理程既要为他这份情谊忍下此等委屈。
心中如是想着,谢声惟便要开口。话音还未出,身后的程既再耐不住,冷笑一声,跳出来道,“大少爷好威风的气势。”
“既是在这儿论后宅规矩,那我正好要问一问大少爷,男子二十及冠,家中兄嫂弟媳皆要避嫌。如今青天白日的,大少爷不经人通传便闯进木樨院中,眼见弟媳仪容不整也未有闭目侧身之举,反倒是堂而皇之地在此处看了半日。”
“不知这又是守得哪家的规矩?”
“你!”谢行履怒道,“你又非寻常闺阁人妇,堂堂男儿,又怎可以此来论?”
“哦?原来大少爷晓得我非是后宅妇人吗?”程既睨了他一眼,目光里难掩讥讽之意,“那方才又为何同我论了半日的新妇规矩?”
“莫不成这规矩一事不是墨成定则,而是谢少爷随心的?不为恪己只为规人,端看对己孰利孰弊来定下的?”
“你这人……一派胡言!”谢行履气得手指微颤,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他。
搁在平日里,到了此时程既就收话了,可今日他却不肯了。
谢行履先前那些话简直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平生最恨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之人,这时更是心头火起,性子上来,也懒得再顾什么长幼尊卑,嘴角略挑了挑,开口道,“真是奇怪,谢少爷要论后宅规矩,程既一一列了,您又说我一派胡言,这又是什么道理?”
“是了,是程既疏忽,谢少爷自小养在姨娘膝下,言行里学的也是侧室的后宅规矩。这正室夫人究竟该如何行事做派,姨娘学不来,对着大少爷时自然也教不来。大少爷照猫画虎,自然是画不成的。”
“这出身可是挑不得的。大少爷先前也说了,谢家不是寻常门户,家世身份,都要一一明了,切不可乱了规矩的。即使如此,那嫡庶尊卑,想来更是远在长幼序齿之上。”
“还望大少爷以身作则,谨守了这嫡庶的后宅规矩,万不可再犯才好。”
“大少爷得了气运,才托生了在了谢家的门槛里。今日贸贸然闯入嫡子院中,言语无状,这样的做派,哪里有高门大户家的样子?”
第37章 静日绵绵
谢行履身为谢家长子,虽非正室所生,却也是众星捧月着长到今日。
他自小上的是家塾,谢铎特地从京城请来致仕的国子监夫子亲自教授,便是后来上手了家中生意往来,骨子里那份读书人的清高气也没磨去一星半点。
祖母疼爱,双亲倚重,幼弟敬仰。谢家在城中煊赫,他出行在外,身边从来没缺过阿谀逢迎之辈。
众人口中,他是芝兰玉树,后起之秀,锦绣前程指日可待。
可程既今日一番话,毫不留情地切进他的身世里去,难堪的事实一并挑明了摊开晾着。
一时间谢行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抬手指着程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他将眼神投去一旁的谢声惟身上,却见后者只是静默地立着,并无半分插嘴的意思。
“好,你们……很好!”谢行履冷笑一声,猛地一甩袖子,也不在意什么礼数之分,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
院中下人早在主子们起冲突时就悄悄避开了去,一时间木樨院中只剩了程谢二人。
冷不防出了这档子糟心的事,花眼看着是种不成了。
谢声惟偏过头去看程既,后者依旧将花锄握得牢牢的,手指攥着,用力得狠了,指腹都压出了青白。他微微垂着眼,眼睫很快地扑扇几下,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胸膛起伏着。
“我没做错。”程既忽然开口道,声音不似平常,带一点喑沉的哑。
一边说着,一边却又背过身去,不肯叫谢声惟看他。
话说得理直气壮,单薄的肩膀却在微微发着抖。
谢声惟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正对着他,伸手将程既下巴抬起,轻声问道,“既然没错,作甚么不肯对着我?”
程既别过头去,避开他的手,鼻尖带一点红,再开口时鼻音很重,有些含糊,“就是没错。”
他犟得狠,谁也不愿靠,就一个人孤零零立着,不争辩,只肯说这一句。
这人像是专门托生来教自己心疼的。谢声惟这样想着,伸手触上他的发鬓。
生了这样细软的头发,偏偏性子这样刚硬。
从前也不知要吃多少苦。
谢声惟像是吞了颗泛青的杏子,汁液在胸腹迸溅蔓延,搅得心口又酸又软。
他的手往下一点,揽住程既肩膀,不顾这人的挣扎,将人搂到怀里。
怀里的躯体僵硬着,半点不似平日里柔软可亲。
他一下一下地在程既后背抚着,像在安慰一只受欺负的狸奴。
“怕我凶你?”他附在人耳边开口,是疑问的句子,语气却笃定。温热的气息扑上耳垂,怀里的人微微颤了颤。
“既然没做错,为什么要怕?”
“才没有……怕。”程既慢慢失了那股力气,将头埋在谢声惟肩上,声音透过衣服传出来,闷闷的,又说了一遍,“我没错。”
“嗯,”谢声惟轻声应道,“我知道。”
“是我不好,叫小禾今日受了委屈。”
程既闻言,抬起头来看他,眼瞳像是洗过的黑曜,蒙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你不怪我?”
“我明知他比你年长,还同你要好,依旧这样不知分寸,出言顶撞,半分颜面都不留给你。”
“这样你也不怪我么?”
谢声惟伸手过去,很轻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这世间的道理原不论亲疏远近,更无关年龄序齿。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即便他是我大哥,同我亲好,这般揣测中伤于你,也是有错在先。”
“你今日不过是为了自身反击一二。我若因为这个便要怪你,岂不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谢声惟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放松下来,软软地同自己贴着,一双眼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唇微微张着,带一点惊异的懵懂,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一下,柔声道,“小禾如今这样厉害,我才要更放心才是。日后哪怕我不在时,想来也没什么人欺负得了你。”
程既被亲了好似也没回过神来,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要抱着。”
“在抱你呢。”
程既将手环在他的腰间,搂得用力,“要再紧一点。”
于是谢声惟收紧了手臂,像是织茧一般,将这个人牢牢地锁紧了怀里。
鼻端尽是这人身上的药草清香,他听到程既开口,声音低低的,很乖,半点不似先前同谢行履吵架时那般气势逼人,“谢声惟,”
“嗯?”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呢?”
这个人简直像是很苦恼地说道,“你这样子,我要越来越喜欢你了,可怎么办?”
谢声惟微微偏过头,在他发间亲了亲,“那就烦劳小禾辛苦些,多喜欢我一点吧。”
“那你呢?”
“我要困难一些,”谢声惟微微笑着应他,“已经是最喜欢了,一丝一毫都多不成了。”
东隅渐沉,月桂树影被拉得斜长,将两人密密地罩进去,他们躲在树下,交换着绵长的亲吻,像这世上每一对相爱的人一样。
晚间掌灯时分,程既在喝一碗鱼片粥,忽然想到什么,朝谢声惟道,“话说回来,你大哥今日究竟来做什么?最后也没说个明白。”
“总不成是听哪个多嘴多舌的嘀咕两句,特意来院子里捉你我错处的?”
“怎么会?”谢声惟失笑,“铺子里生意日日忙得不可开交,他哪有闲工夫来操心这等小事?”
“这一二年间,他都在跑外头的营生,后宅也不大进,这院子里来的回数更是少,”谢声惟口中说着,自己也有些疑惑,“许是今日有什么旁的事来寻我吧。”
程既咬着筷子尖啧了一声道,“有事情跑来寻人,话也不说先把人家骂一通,骂不过自己还气走了,你这大哥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稀罕脾气。”
谢声惟伸筷过去在他筷子上敲了一下,无奈道,“那也是你大哥。”
程既撇了撇嘴道,“可别,我不捡这便宜大哥,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受。”
谢声惟臊他,“这攀亲戚还有挑着来的说法呢?我可头一回听说。”
程既笑眯眯应道,“那是自然。”
“都上手挑了,当然要挑个合心意的才好。”
谢声惟微微一笑,问道,“那敢问小程大夫,要什么样的,才入的了您的法眼呢?”
“唔,”程既倾身过去,猝不及防地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我相公这样的,才最合心意。”
第38章 乌云盖顶
程既到底还惦记着头一日没种成的的花,晨起用过饭便去了院子里他开辟出的那块空地上。
昨日匆忙,花锄在地上撂着,亏得半袋子花种倒及时收回了库房去,没搁在外面沾了潮露。
他心里还惦记着昨日被谢声惟画花了脸的仇,也不许人再去书房,拉到花树下,拎了个小板凳叫坐着,手边放了茶盏、丝帕并把竹骨折扇。
谢声惟瞧见他这幅大张旗鼓的阵仗,笑着拿扇子在他额上虚拍了一记,“这是要我给你当一日的使唤丫头?”
“正是呢。”程既顺手接过扇子来,一端探过去,将他下巴微微抬起,眉眼挑着,十足的浪荡登徒子模样,“小娘子,你便在此处候着,多预备着看人眼色,好随时上前来伺候。”
“若是伺候的我开心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声惟索性上前两步,伸手覆上了程既执扇的那只手背,“奴家不求旁的什么好处,只求官人垂怜,夜凉衾寒,叫奴家替您暖一暖可好?“
他今日穿了雪青长衫,温雅有致,打眼瞧着便是极为俊俏的佳公子,这时刻意掐着嗓音,同程既玩笑,程既没撑住,嗤一下笑出声来。
好容易笑过这阵去,程既才清咳两声,佯作正色道,“那怕是不成的。”
“你家官人怕热,暖床一事最行不通。”
“小娘子若是真想爬我的榻,下辈子还是托生成个竹夫人罢。”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做今日的正经事来。
说归说,到底程既也没让谢声惟下地,另唤了小厮搬竹榻小几过来,笔墨纸砚也一并准备好,好叫他在院子里也不耽误伏案。
“人总要多沾沾地气,才好得快些。”程既口中说着,一锄头刨进地里,灰黄色的土块碎成小粒,陷出一个窝来。他往里面丢了两粒种子,又将土盖过来摊平。
谢声惟不是没见过人干这个,家里的花匠,农庄里的佃户,他从前扫过几眼,也不大在意。可今天瞧见程既做,总觉得额外透出几分生机勃勃的鲜活气来,越看越是喜欢。
“过些日子天热起来,叫做活儿的花匠来给这院子里搭一挂葡萄架子,到时便将你书房里的桌案移到架子下,风起时候定然凉丝丝的,比你在屋中待得爽利。”
“最好再移些藤萝薜荔来,草木香气清和,对肺腑也好,比吃药好出许多呢。”
“头一回见着当大夫的不许人吃药,小程大夫这话传出去,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一旁竹制的矮几搁了一碟玫瑰掐丝软糕,糯白里透出一点红,谢声惟拈了一块,对着程既晃了晃,故意馋他。
程既赤着脚,踢踢踏踏地跑过来。手脏着懒得去洗,直接凑过头去,就着谢声惟的手咬了一口,嚼得两腮鼓起来。
谢声惟瞧着他这模样可爱,连带着手里的糕点都觉得香甜许多,剩下的半块自己吃了,又拈了一块喂他,乐此不疲。
小半盘点心进了肚,又连带了喝了半盏茶,程既满足地眯了眯眼,心里还记挂着谢声惟先前的话,朝他道,“不同的。药能治病,养身却难。尤其是富贵人家,补药流水价地吃,身子倒是越补越虚。”
“人是天生天养的,自然山水才最养人,吃什么药都及不上的。”
程既离得近,点心的甜香气息里混了一点他身上的草木清气,谢声惟伸手环着将人搂过来,埋头在他腰腹间,鼻端馨香更浓郁了几分,肺腑间好似真的通泰许多。
程既冷不防被他拽过去,手上还带着泥,支着不敢往他肩上落,口中嗔他道,“都是灰,谢小少爷今日怎么不可惜自己这件新衫子了?”
谢声惟闷闷地笑,抬起头来,眼睛弯着,“这是遵医嘱,正在养身呢。小程大夫多配合些。”
两人正闹着,星儿匆匆过来,低声道,“少爷,少夫人,老夫人屋里的周嬷嬷来了,说是老夫人吩咐了事情,要找少爷。”
自谢行履来过后,谢声惟特意嘱咐过星儿,拨出两个机灵些的丫鬟常日在院门守着,免得再如上次一般,被旁的人贸贸然地闯进院子里来。
谢家人口繁杂,从主子到仆从,心思似海,谁都不知道对方暗地里筹划什么。他本不欲掺搅进后宅诸事,可如今存了私心,有了想护着的人,便不得不多费一番心思出来。
程既是为了他才甘愿踏进这深宅大院里,再不济,也要将木樨院守好,替这人圈出一方宁静自在的天地来。
程既站去一旁,替他将方才弄乱的衣襟理好,低声同他咬耳朵道,“别是你大哥去老夫人面前告了一状,如今来了人兴师问罪的罢?”
谢声惟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示意他莫慌,“倒也不一定。你先去内室躲一躲,我来应付,探探她的口风再说。”
眼瞧着程既拎了鞋履,蹑手蹑脚进了屋内,谢声惟才轻咳两声,将目光收回来,吩咐星儿领周嬷嬷进来。
周嬷嬷也算是老夫人身边积年的老人了,连谢铎都是她伺候着长大的,颇有些身份,府中人人也多敬重她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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