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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亲(午言木叙)


“今日在堂上,那新进门的算个什么人,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仗着夫人撑腰,也敢明里暗里地对您不敬,婢子是真觉得您委屈。”
她不提则已,这时一并提了,一一戳在秋萍痛处上,久久都没言语。
桐儿见势,咬咬牙接着道,“其实,就算您不去寻老夫人,从前的日子也是好的。”
“老爷疼您,十日里有六日都歇在咱们这里,大少爷又争气,手底下田产铺子经营得都好,对您也孝顺,连老爷时常见了都不住地夸呢!”
“先前那么些年里,夫人顾着那个病秧子,也没怎么苛待咱们少爷,没说着意地给咱们绿芜阁寻不痛快,日子过得也顺心。”
“您何苦,又非要去老夫人那里做小伏低一遭呢?”
这番话桐儿在心里闷得久了,寻着这个机会索性一并说了出来。她身为秋姨娘的贴身奴婢,从前在这府中,也是被众人捧着敬着的,向来体面惯了。
近来秋姨娘频频惹得老夫人训斥,在谢夫人那里又讨不来好,府中下人们也都是人精,瞧着风向不对,一个个地对她也不似素日里那般恭敬了,着实让她恨得牙痒。
秋萍听着这话,手渐渐地攥紧了,抓得床褥起了褶皱,水葱似的指甲猛地弯折过去,才醒过神来,脱力般地松开。
“你以为我不想过从前的日子吗?”
她说着,眼底带一点惨淡的笑影,“谁也不是天生贱命,上赶着去被人骂的。太太平平的日子,我难道不想多过几日吗?”
“可我总要替行履打算啊。”
提到儿子,她脸上带了几分温柔的神色,“人人都夸,行履天资聪慧,为人处事是一等一地出挑。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将人情往来做得熟稔,家里诸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有千般万般好,只一样,他不是正头夫人生的。他的亲生母亲,不是高门贵女,是我这个为奴为婢的。”
“就这一条,就断送了他的前程。仍凭他再拼了命地打拼,讨他父亲欢心,这份家业将来也落不到他头上去。”
“那个病秧子,整日地躺在床上,甚么事都不用做,就能安然享着行履赚来的家业,桐儿,你说,我怎么能甘心呢?”
秋萍从前从未说过这样直白的话,今日许是心绪难平,又得了桐儿话语刺激,不经意泄了几分真心出来。
桐儿被这话吓得一激灵,四顾无人,才慌忙道,“姨娘这话可说不得,仔细隔墙有耳。”
又耐不住低声问道,“您既存着这个想头,怎么这时才……”
“我等不起了啊,”秋萍目光虚虚地看向窗子,“行履已经快行加冠礼了,马上就要同人议亲了。这姻亲选得好了,便是给他的助力,若是选得不好,将来的指望只怕更少了一层。”
“那病秧子,连老天都帮他,取了个男妻回来冲喜,竟真能叫他好转起来。若是他一朝病愈,再重新议一门贵亲。哪儿还有行履什么事呢?老夫人也断不会叫行履立到她这嫡孙头里的。”
“老爷偏心我们母子,可这家里到底是老夫人掌着,我若是不借着老夫人几分力,将那姓程的赶了出去,他日谢声惟身子好了,这谢府便再无我们母子容身之地了。”
说着,她的眼神渐渐狠戾起来,“所以,便是为了行履,谢声惟必须死,那姓程的也不能留。”
桐儿瞧见她的神色,有些瑟缩,心中又转过一个念头来,“可是大少爷同那病秧子素来亲厚,若姨娘真对他下了手,有朝一日大少爷知晓了真相,岂不是要和姨娘心生嫌隙……”
“他不会知道的。”秋姨娘打断她,厉声说道,“所有的脏事都有我在身后替他办了,他只管在前头干干净净的,预备着好好当他的谢府主子。”
话音刚落,只听得竹帘子啪啦一声,一个身影闯了进来。
第23章 风雨欲来
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谢行履无疑。
屋内两人先前聊得久了,渐渐失了几分戒心。心知外头的小丫鬟们早先都被遣去了,也没太大忌讳,这时却被陡然闯进的谢行履骇了一跳。
谢行履眼见屋内只有主仆二人,皱了皱眉道,“大白天的,姨娘这屋子里怎么还下着帘子,我瞧外面也没人伺候,别是那些下人们一味躲懒去了。”
秋姨娘听了这话,才知他进来的急,方才自己与桐儿的对话只怕并未被听去,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好悬才落下几分去。
谢行履进来久了,这才慢慢适应室内的暗淡光线,瞧见了秋姨娘的脸色,忙往前去了几步,道,“姨娘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脸看起来这样青白?”
“不妨事,许是在这屋子里待得久了,”秋姨娘掩饰着,又吩咐桐儿道,“去给少爷沏碗茶来,再把我昨个儿新做的点心包好,等会儿给少爷带了去。”
桐儿心知秋姨娘是要同少爷两人单独说说体己话,口中应着,掀帘子出了门。
屋里没了别人,秋姨娘这才拉了谢行履的手在掌心里,对着脸端详一会儿,眼里就浮了点泪出来,“那南边穷山恶水,我儿这一趟出去定是受了苦。”
前些日子谢铎使谢行履往南边去了一遭,去跑趟生意,顺便替他看望一位故交,一去便是近半月,好容易匆匆赶了回来,又被谢铎拉去盘问一遭,接着便是谢声惟重病,他替人同那男妻拜了堂。
诸事烦杂,母子俩倒一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成亲那日,秋萍的姨娘身份也进不了内堂,是以直到今日她才见着了久别半月有余的儿子。
谢行履失笑道,“姨娘多虑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先时裁衣量尺寸,只怕还重了些呢。”
秋姨娘摇摇头,神色间不大信,“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还能不清楚么?分明就比走的时候单薄了,脸色瞧着也不好。生生换了方水土,哪能适应得了?”
说着便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也不知你父亲怎么想的,生意上的事寻个管家去就得了,非要你亲自跑这一趟。路远不说,还要坐船,如何受得了?”
谢行履笑着宽慰她道,“父亲也是为了历练儿子。再者这采买的事,总要自家人经手才放心些。父亲年纪大了,二弟年纪尚小,我多担些也是应该的。”
他不想秋姨娘忧虑,只拣些讨人开心的来说,“姨娘不知道,这南边的厨子最擅做精致细点,样式好看,味儿也清甜,等来日得了空,我带您也去玩儿一遭,您也见识见识。”
“那边的丝绸也好,绣娘织的花样您肯定没见过。儿子特意带了几匹回来,您留着做身衣裳穿。”
秋姨娘忍不住被他逗得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些,“成,我儿子的一片孝心,那我便收着。”
“今儿中午别走了,姨娘给你做你爱吃的胭脂鹅脯。”
“那感情好,”谢行履眼见着秋姨娘总算开怀了些,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在外面这半个月,就惦着姨娘这儿的那口鹅脯呢,可要馋死了。”
秋姨娘轻轻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在外才想起来家里的好吧!想了等会儿就多吃点,省得下次又馋。”
午饭时娘儿俩也没要旁人在一边儿伺候,秋姨娘给谢行履夹了一筷子菜,听他随口讲着这次去南方拜访的那家谢铎的故交。
待听见他提到那家有位待字闺中的女儿时,不禁心念一动,问道,“那姑娘模样如何?性格可好?”
谢行履听了这话,险些噎着,忙喝了两口汤顺了顺才道,“您想什么呢姨娘,闺中女子不见外男,儿子怎么可能见着人家?”
“不过据传他家的小姐在当地倒是颇有才貌双全之名,闺中诗词也流传出些,词藻华丽,当真不俗。”
秋姨娘听到这里,倒收了先前的兴味,“那也罢了。娶妻娶贤,这样一肚子墨水的都清高得很,娶进来还怎么掌家?”
近些时候秋姨娘没少拿婚事念叨他,谢行履知道她挂念,也同她打趣道,“那自然是姨娘好好挑一挑,姨娘眼光好,选出来的女儿家一定也好。”
提起成亲这事,他便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见过的自家弟弟娶的那个男妻,随意同秋姨娘道,“说起婚事,二弟娶的那个,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先前在园子里同他见过一遭,牙尖嘴利的,不像什么好人家养出来的识礼孩子。”
秋姨娘听了这话,眉头微微皱起,面色不虞道,“他对你不敬了?”
“算不上,我俩都没怎么看顺眼,”谢行履不大在意,“不过瞧着二弟那样子,倒是挺喜欢他,护得紧。”
“我本来当他就是个江湖骗子,谁承想也能挺身出来,为了二弟嫁进门来,倒还有几分情义在,不算全无心肝。”
秋姨娘嫌恶道,“小门小户出来的,得了个攀高枝儿的机会,还不上赶着往上爬?别说嫁给个病秧子,哪怕嫁进来守望门寡呢,谢府也一样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不比他在外头日子过得好?这些人,都活成精了。”
谢行履听她提及‘病秧子’,手上筷子顿了顿,放在碗口,沉声道,“姨娘,您别这样说二弟。”
母子俩没少为了谢声惟置过气,秋姨娘听他这样,心下也酸起来,“是,你整日里就念着你这个好二弟,也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你这个兄长呢?为了维护他,姨娘都不要了。”
谢行履无奈道,“您又来了。我与二弟一同相伴长大,手足之谊,他向来待我好,便是对您,也恭恭敬敬的。儿子知道您不喜他,可他体弱一事终究是父亲和夫人心头之痛,您别整日里‘病秧子’长‘病秧子’短地开口,叫他听见了多难受。”
“况且,我听府中下人都传,新婚当夜,二弟就醒转了,身子也见好,许是那位程大夫竟真有些本事在身上呢。”
“二弟身子若是好起来,也能同儿子共同担起这谢家的担子,儿子不也就多些余暇,好来陪陪您嘛,这是好事,您也该宽宽心才是。”
桌下秋姨娘的手攥得死紧,一双眼惶惶然地,“你……你也觉得,这冲喜一事有用?”
难不成,当真老天爷都在帮那个病秧子?
“那倒不至于,”谢行履摆摆手,“这些神鬼之说,儿子是从不信的。不是说那位程大夫先前一直照料二弟的身子嘛,妙手回春也说不准。”
“不过说来也怪,若真是这般有本事的大夫,早就该被各家药堂招揽去了,怎会沦落到城西陋巷里摆药摊子,实在蹊跷。”
秋姨娘听了这话,眼睛突然微微一亮,不动声色道,“正是呢,原本我也没料到的。夫人只去了半日就将人领了来,底细都没怎样探明白了。若是单治病还好,可是这已经嫁进来谢家门槛,若是什么家世不清白,亦或是犯过什么事的,传将出去只怕要辱没门风呢。”
“姨娘方才听了你一番话,也觉得有理,你素来同你二弟要好,方才既然说他对那姓程的还颇上心,那就更要细查一查,别出了什么纰漏,让不干净的东西混进了家门才好。”
“姨娘说的正是,”谢行履神色一凛,正色道,“我改日便去寻些药堂的朋友,查一查这个人,权当求个安心。”
第24章 春色尚好
对于秋姨娘暗地里的心思,远在木樨院的程既一无所觉。
实际上,他这段时日全副心神都扑在了谢声惟的病症上,远分不出什么余暇来顾心旁的。
谢声惟如今虽是醒转过来,也能进些饮食,可终究是比不得常人,行动间也没什么气力。
身为大夫,程既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身子,勉强只能说是保住了命,远非长寿之相。若是寻不到病症根结所在,对症下药,彻底将引子去了,只怕谢声惟难捱到不惑之年。
他还不清楚自己对谢声惟的心意,可他想要这个人活着。想要他健健康康,无灾无虞,长命到百岁。
于是除了饭桌同床榻,书房就成了程既最常呆着的地方。
他当初来谢府时,只带了随身的药箱子。后来留在府中照料谢声惟,抽不开身去。左右也没什么多的行李,他同谢夫人提了一嘴,后者便使小厮驾着车,将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拉了回来,余下半年的租钱也没问那房东再讨。
说是行李,其实也就两床铺盖卷儿,几件破衣服,摆摊用的桌椅板凳同布幡,并一箱子书而已。前几样都没什么用处,拉来了也是送去当破烂儿处理,那一箱子医书倒是他的宝贝。
那箱子里一少部分是他爹当年留下来的,其余都是那位老大夫传给程既的,其中不乏失传绝版的医家典籍同古方。
老大夫行医救人大半生,攒下这些心血来,托付给程既时,只顾拉着他的手,殷切叮嘱,行医者,扛的是兼济天下的担子,万不能藏私,这些医书和古方,定要广传于世,惠泽万民,才算是起到了应有之价。
程既动容之余点头应下,却不料其后种种变故,几番流离,艰难度日,温饱尚且不足,老师所托之事也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虽说日子艰难,可程既一直也没忘了此事,这段日子藉着为谢声惟寻治病方子的契机,也捎带着将箱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二。
他整日价泡在书房里,谢声惟无事,便也来陪他。一个在书架旁理书,一个在案前练字,两不相扰。偶尔目光对上了,眉眼间就带了笑。明明也没说话,心里却像是吃了蜜饯一般,丝丝地泛着甜。
这一日仍如平常一般,程既正忙活他那堆宝贝医书,紫檀木做的书架子,闻得久了,香味冲得头晕沉沉的,腰背也酸疼,他伸了个懒腰,便将手里的活儿停了,打算歇息片刻。
扭头看向书桌旁,谢声惟也不知在写什么,神色倒是专注,唇抿着,白皙的下颌微微绷紧。
程既每次瞧见他这样的正经模样,总忍不住想将人逗上一逗。这会儿仗着谢声惟没发觉,便踮着足尖偷偷溜去屋外了。
谢声惟只顾着写字,半点都没觉察到,直到耳垂微痒,伸手去拂了几次仍不见好,才抬起头来,正撞见程既在窗边倚着,手里拈了枝海棠,想来便是方才那痒处的罪魁祸首了。
“你呀,”谢声惟哭笑不得道,“你何时偷偷跑出去了?”
程既笑眯眯地也不开口,捏着那枝海棠,试探着便要往谢声惟耳边戴。
谢声惟知他使坏,伸手格挡着,不许他得逞。
眼见着做坏事不成,程既歪了歪头,假意嗔道,“我出来许久了,阿辞都没发觉。可见今日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连看一看都不曾。”
明知他是装出来的可怜相,谢声惟依旧忍不住心软,口中温声解释道,“我方才写得投入,一时忘了,不是有意的。”手上动作也松懈下来。
程既等得便是这档子时机,手腕灵活得宛如游鱼一般,将那枝海棠正正巧巧插在了谢声惟发鬓处,眼底带出的笑像是阳春三月的嫩柳梢,“那你戴着这个,我便放你一马。不然就要恼了。”
他素来在谢声惟跟前顽皮惯了,晓得这人对着自己全无脾气,果然这次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当真就不把那花往下摘了。
花作杨妃色,缀在鸦黑鬓发一侧,衬得人也多了几分风流。
程既瞧着瞧着,不知为何,心跳得快了好些,颊上也热起来。
定是在风口里站得久了。他心里模糊掠过旁的念头,不敢细想就跳过去,只拿这一个来充数。
又无端地看那枝海棠不顺眼起来,嫌它搅得人心乱,伸手摘了,便要丢去一旁。
谢声惟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没用甚么力气,却是不叫他动的意思,“既送了我,就是我的,怎么好收回去?”
谢声惟身子虚弱,指尖常年都是冰凉的,程既这时被握着,不知为何,却觉得手腕上那一小片皮肤都热烫起来。
他侧过头去,含含糊糊地开口道,“这枝不好,我改日再寻枝新的送你。”
谢声惟瞧不见他的神色,只能看到染了绯红的耳垂,连带着密茸茸的长睫,微微颤着,经了露的细蕊一般。
像是天光乍现,隔着一枝还未有归属的海棠,谢声惟无端地想,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他是喜欢我的。
四月莺啼,漏洩春光,谢小少爷发觉了一个让他雀跃的秘密,悄悄藏在心里,谁都不知晓。
第25章 微雨荷翻
“我只喜欢这枝。”谢声惟握着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又牵了牵,伸出另一只手去,将那花枝从程既掌中抽了出来。
他拿走了花枝,却不肯放人,察觉到掌心下的人微不可察地挣了挣,又增了力道,攥紧了些。
程既不得已将头转回来,低垂着眼,仍是不肯看他,口中只道,“花都给你了,可以松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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